1945年5月1日,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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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2点55分,皮诺和卡莱托带着醉意靠近黛安娜酒店,两人几小时前差点喝酒喝晕过去了。到了这个点,胃里才开始难受,脑袋火辣辣地疼。阿道夫·希特勒已经死了。在墨索里尼和克拉拉被吊在洛雷托广场遭遇暴尸的第二天,纳粹元首在柏林地堡里和他的情妇一起饮弹自尽。
皮诺和卡莱托前一天下午听到这个消息,又找了一瓶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威士忌。两人躲在果蔬摊后面庆祝希特勒死讯,互相倾诉各自在战争期间的经历。
“你真的爱安娜爱到想和她结婚?”卡莱托一度问道。
“真的。”皮诺抑制住情绪答道。每次想到安娜,他内心深处总会涌出强烈而又真实的情感。
“你总有一天会找到别的姑娘的。”卡莱托说。
“但她不可能像安娜。”皮诺说着,眼睛湿润了。“安娜很特别。卡莱托。她是……我不知道怎么说,独一无二的。”
“就像我爸妈一样。”
“特别的人。”皮诺点头道,“好人。最好的人。”
两人又喝了起来,说起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说过的玩笑话,然后哈哈大笑。还说到轰炸开始后的那个夏夜,两人的父亲在山坡上呈现的完美演出。回首往事,两人泣不成声。深夜十一点,两人喝光了一整瓶威士忌,醉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昏昏沉沉。三个半小时后,才被闹钟惊醒。
两眼昏花的两人在街角拐了个弯。皮诺看到黛安娜酒店前面停着阿尔贝特舅舅的老菲亚特,轮胎换成全新的了,开起来肯定平稳流畅,皮诺赞赏地踢了踢轮胎,走进酒店。参加庆祝战争结束派对的人少了很多。只有寥寥几对男女在留声机唱片带着沙沙杂音的伴奏下慢慢地舞着。达洛亚下士紧紧抓着索菲娅,爬上楼梯,两人痴痴傻笑。皮诺看着他们的身影在楼梯上消失。
克内贝尔少校从前台后面的一扇门内走出来,看到两人,眉开眼笑地说:“你们来啦。就知道老皮诺和老卡莱托靠得住。在说正事之前,有小礼物要给你们。”
克内贝尔在前台后面蹲下去,然后拿出两把全新的带有旋转式弹夹的汤姆逊冲锋枪。
克内贝尔抬起头问道:“你们会用汤米冲锋枪吗?”
皮诺喝晕之后,第一次感到这么清醒,惊羡地盯着冲锋枪,说道:“不会。”
“完全不会。”卡莱托说。
“其实很简单。”克内贝尔说道,放下一把冲锋枪,按了下枪栓,拆下旋转式弹夹。“里面已经给你们装了五十发0.45英寸柯尔特自动手枪子弹(.45 ACP)。”接着,他将弹夹放在前台上,清理弹膛,把手枪把手后上方的杠杆指给他们看。“这是保险,”他说道,“想要开枪,就把这个杠杆往前推到底。想要关保险,就往回推到底。”
克内贝尔将枪复位,右手抓住后面的把手,左手抓住前面的把手,冲锋枪的侧面紧紧贴在身上。“要想控制方向,就要三点接触。否则,后坐力太大,枪口会飘,子弹会偏,那就糟糕了。”
“两手抓紧握把,枪托紧压臀部——三点接触。看到我怎么利用臀部转向了吗?”
“如果我们要从车里开枪呢?”卡莱托问。
克内贝尔把枪扛在肩上。“三点: 肩膀、脸颊对着枪托,还有两只手,短时间连续射击。你们目前只需要知道这么多。”
皮诺拿起另一把枪。他很喜欢汤姆逊冲锋枪沉重的手感,还有简洁的设计。皮诺两手紧抓握把,扛在肩上,想象自己正在对着纳粹扫射。
“你们的备用旋转弹夹。”克内贝尔说道,将两个旋转弹夹放在前台。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信封。“这是你们的证明文件。这个文件能让你们通过所有盟军控制的检查点。但在那之后,你们就要靠自己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说要我们做什么?”卡莱托质问道。
克内贝尔微笑道:“你们要送美国的一位朋友上布伦纳山口。”
“布伦纳?”皮诺说道,想起前一天阿尔贝特舅舅和他说过的话。“布伦纳山口还在打仗。那里兵荒马乱。游击队在伏击全面撤退中的德军,想趁德军穿越边境进入奥地利之前,多干掉些德国兵。”
克内贝尔面无表情说道:“我们需要把我们的朋友送到边境。”
“这根本是个自杀性质的任务。”卡莱托说。
“确实很有难度,”克内贝尔说,“不过,我们给你们找了张地图,还有用来照地图的手电筒。”地图上标记了所有主要的盟军检查点。地图上出了A4纸大小的范围,往北边的博尔扎诺前进的时候才脱离盟军控制的区域。
短暂的沉默之后,卡莱托说:“要干这活得给我弄两瓶酒。”
“我给你弄四瓶。”克内贝尔说,“就当是去玩。别出事故就行。”
皮诺没说话。卡莱托看着皮诺问:“你要跟我去还是不跟我去。”
皮诺看到老友前所未有地激动兴奋。卡莱托似乎渴望上战场,渴望战死。战死沙场。皮诺对此也兴奋不已。
“好吧,那么,我们要送的人是谁?”皮诺看向克内贝尔说道。
克内贝尔起身,走进前台后面的那扇门。短短一会儿,门又开了,克内贝尔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外套黑色战壕风衣,头戴棕色浅顶软呢帽的男人。他帽檐拉得很低,把眼睛都遮住了。那个男人艰难地拿着一只很大的长方形皮革手提箱,箱子被手铐铐在他的左手手腕上。
克内贝尔和那个男人从前台后面走出来。
“我想你们彼此认识。”克内贝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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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抬起头。软呢帽帽檐下,他的目光紧盯着皮诺的眼睛。
皮诺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震怒之下,往后退了一步。
“他?”皮诺对克内贝尔怒喝道,“他算哪门子美国的朋友?”
克内贝尔脸色一沉道:“莱尔斯将军是英雄,皮诺。”
“英雄?”皮诺说道,很想往地上啐一口唾沫,“他是希特勒的奴隶头子。他把别人活活累死,少校。我看到过,我听到过,都是我亲眼所见。”
克内贝尔大惊失色,朝莱尔斯看了一眼,开口道:“是真是假,我无从可知,皮诺。我只是奉命行事,当时和我说的就是,他是英雄,我们应该保护他。”
莱尔斯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让皮诺越发看不起他。皮诺一开始想说自己不干了,但这时候,一个让他更为满意的想法突然在他脑海中成形。皮诺想到安娜,想到多莉,想到所有的奴隶,知道那样做是正确的。主终归为皮诺·莱拉做了安排。
皮诺虚情假意满脸堆笑地说道:“将军,要我为你拿包吗?”
莱尔斯生硬地摇头道:“我自己拿包,谢谢你。”
“再见,克内贝尔少校。”皮诺说道。
“回来以后记得来找我,兄弟。”克内贝尔说道,“关于你,我还有很多计划。就在这里,我等着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你。”
皮诺点点头,确信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位美国人,或是再回到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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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诺揣着冲锋枪离开黛安娜酒店,莱尔斯紧随其后。皮诺打开菲亚特后门站到一旁。莱尔斯瞥了皮诺一眼,带着箱子艰难地爬到后座上。
卡莱托坐进副驾驶座,把汤姆逊冲锋枪放在**。皮诺坐到方向盘后,把冲锋枪交给卡莱托,开始操纵变速杆。
“看好我的枪。”皮诺说着,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莱尔斯。莱尔斯把帽子摘下了,正用手梳理铁灰色的头发。
“我觉得我知道怎么用枪。”卡莱托手指摩挲着冲锋枪油光滑亮的表面,赞叹不已道,“我看过黑帮片里的人用过。”
“你是无所不知啊。”皮诺说道,给车挂上挡。
皮诺开车的时候,卡莱托用手电筒照着地图为他导航。三人沿着卡莱托指示的线路往回穿过洛雷托广场,接着往东开到米兰城区的边缘,在这里,遇到第一个美军检查点。
有个美国大兵有些怀疑,举着手电筒来到车窗旁边,皮诺对他说道:“美国是最好的国家。”接着,将他们的证明文件交给他。
那个士兵取出证明文件,用手电筒照亮。他的下巴猛地往后一缩,赶忙将文件叠好塞进信封里,接着万分紧张地说道:“天啊!我马上给你们放行。”
皮诺把文件塞进胸前的暗袋,开车穿过检查点出入口,往东向特雷维谬和卡拉瓦乔驶去。
“文件上写了什么?”卡莱托问。
“我等会儿看下,”皮诺说,“除非你看得懂英语?”
“看不懂。会说一点。你猜他手提箱里装了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看上去挺沉的。”皮诺说道。这时,正巧经过一盏街灯,皮诺朝后视镜瞥了一眼。莱尔斯把手提箱从腿上拿下来了,放在他的右手边。莱尔斯闭着眼睛,可能是在想多莉,可能是在想他的老婆孩子,可能是在想那些奴隶,也可能什么也没有想。
皮诺那一瞥,脑海中逐渐产生一个冷血、刻薄的念头。在皮诺短暂却复杂的人生中,生平头一次,体味到了冷血无情的滋味,以及期待正义得到伸张的美妙感受。
“要我说,他箱子里肯定藏着一些你以前看到过的金条。”卡莱托说道,打断了皮诺的思绪。
皮诺说:“箱子里面也可能装的是文件。可能成百上千。”
“什么样的文件?”
“有威胁的文件。能够在你失势的时候,给你一点权力的文件。”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杠杆作用。我之后再跟你解释。下个检查点在哪里?”
卡莱托打开手电筒看地图,说道:“在布雷西亚这边上主干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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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诺踩下油门,三人在夜色中飞驰。凌晨四点,三人抵达第二个检查点。美国大兵快速查过证明文件后,再次挥手放行,提醒他们避开博尔扎诺,那里正在交战。然而问题是要上布伦纳山口就一定会经过博尔扎诺。
“我跟你说,他箱子装的肯定是黄金。”再次上路后,卡莱托说道。他拔去了一瓶红酒的塞子,正小口喝着。“绝对不止文件而已。黄金毕竟是黄金,是不?遇上什么都能用黄金买路啊。”
“关键是我不在乎他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前面的公路遍布着弹坑,因为去年冬天融化的雪水侵蚀涵洞,还出现了多处临时改道的情况,皮诺想开快也做不到。凌晨4点45分,皮诺拐弯驶向特兰托和博尔扎诺,往北边的奥地利前进。皮诺沿着加达尔湖东岸向前开去,湖对岸就是墨索里尼曾住过的别墅。这栋别墅勾起皮诺对混乱无序的洛雷托广场的回忆。皮诺看了一眼后面正在打瞌睡的莱尔斯,好奇他是否知道,是否关心,还是说,他只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好处,”皮诺心道,“这就是他的买卖。他自己曾亲口这么对我说的。那只手提箱里装满了好处。”
皮诺开始飙车。与之前在主干道上相比,路上的车辆少了很多,路面的损伤也轻了很多。卡莱托闭上眼睛,下巴垂在胸前,酒瓶和冲锋枪夹在腿间。
大约五点十五分,刚开出特兰托北边的时候,皮诺看到前面有光亮,开始减速。
“快拿枪!”皮诺对卡莱托喊道,“回击!”
卡莱托手忙脚乱地去拿冲锋枪。
“谁朝我们开枪?”莱尔斯质问道。他正抱着手提箱侧身躺着。
“不重要。”皮诺说道,开始加速朝光亮冲去。光亮原来是一处路障,摆着很多锯木架,守着一群散漫无章的武装分子。看到这群人漫无纪律,皮诺心里有了决断。
“我一声令下,就朝他们开枪。”皮诺说,“保险关了吗?”
卡莱托单膝跪在座位上,半个身子伸出车窗外,冲锋枪枪托压在肩膀上。
还剩七十米,皮诺轻踩刹车,做出一副要停下的样子。还剩五十米,趁着车前灯晃得路障边的人看不清,皮诺踩下油门,喊道:“开枪!”
卡莱托猛地扣动扳机,汤姆逊冲锋枪突突作响,上上下下,子弹四处散射。
武装分子四散而逃。皮诺向路障急速冲去。卡莱托控制不住,不停地猛扣扳机,冲锋枪一直在猛烈开火。三人冲破路障。冲锋枪从卡莱托手里飞了出去,从路上反弹,不见了。
“妈的!”卡莱托喊道,“回去!”
“不行。”皮诺说道,关掉车前灯,加速向前,车后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
“那是我的冲锋枪!回去!”
“你不该握那么久扳机的。”皮诺喊道,“克内贝尔说了短时间连续射击。”
“我肩膀都快被震断了。”卡莱托怒道,“他妈的!我的酒呢?”
皮诺把酒递给他。卡莱托用牙齿咬掉瓶塞,喝了一口,喋喋不休地骂了起来。
“好了。”皮诺说,“还有我的枪和两个备用弹夹呢。”
好友看着皮诺说:“你愿意再试一次吗,皮诺?再让我开枪?”
“下次稳住就行。扳机碰到就好。一开一关。不要用力过猛。”
卡莱托咧嘴笑道:“刚才发生的事你敢相信吗?”
后座的莱尔斯说:“我时常认为你是个很出色的司机,一等兵。还记得去年秋天战斗机朝我们扫射那次吗?在戴姆勒车里?你那天晚上展现的车技就是我为什么提出要求要让你送我去边境。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要说谁能送我去布伦纳山口,那肯定就是你了。”
皮诺就像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一个被他当做陌生乘客的人在说话罢了。他讨厌莱尔斯。莱尔斯用花言巧语骗倒了美军里的一些蠢货,以为他是英雄,皮诺对此鄙夷不屑。汉斯·莱尔斯不是英雄。坐在后座的这个人是法老的奴隶头子,是战争犯,是应当为其恶行遭受惩罚的罪人。
“谢谢你,将军。”皮诺说完,就此打住。
“不客气,一等兵。”莱尔斯说,“该夸的要夸,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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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向博尔扎诺继续前进,天色渐渐变亮。皮诺相信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黎明。这是最后四十公里的战场,背后白雪皑皑的群山勾勒出蔚蓝色天空的轮廓,黎明张开玫瑰色的五指投射在蓝天上。皮诺没有过多考虑前面有什么样的危险在等着他。他在想怎么对付莱尔斯,想着想着,充满了期待,热血沸腾。
皮诺伸出手,费力地把酒瓶从卡莱托两腿间拽出来,卡莱托低声咕哝发了两声牢骚,接着,他又睡着了。
皮诺接连喝了两大口酒。必须要在高处。皮诺心道。必须要在主最宏伟的大教堂里。
皮诺把车靠边停在路肩。
“干嘛?”卡莱托闭着眼睛问。
“看有没有路可以绕过博尔扎诺,”皮诺说,“把地图给我。”
卡莱托哼了一声,找到地图,递了过去。
皮诺边看地图,边试着把通往博尔扎诺北边布伦纳山口公路的主要路线都印在脑海里。
与此同时,莱尔斯用钥匙解开铐在手腕上的手提箱,下车去撒尿了。
“动手吧。”卡莱托说,“我们平分金子。”
“我另有打算。”皮诺盯着地图说道。
莱尔斯快步走回来,坐进后座,向皮诺拿着的地图望去。
“主要路线应该保护得很好。”莱尔斯说,“你可以考虑走火车站附近的支线公路,沿着这条路开到博尔扎诺西北边,沿着瑞士的公路一直开到安德里亚诺。因为瑞士让我们过境,国防军也不会管那条路线。从美军中经过,穿过位于他们左侧的阿迪杰河。过了河,就到了德军的后面,沿着那里的山路往回开,就可以上布伦纳山口的路。明白了吗?”
虽然皮诺很不愿意承认,但莱尔斯的计划似乎胜算最大。皮诺点了点头,朝后视镜望去,莱尔斯再次灵巧地把手提箱锁到手腕上,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这对他来说就是个游戏。皮诺心道,怒不可遏。只是个好处和阴影的游戏。莱尔斯想玩?那他就陪他玩。皮诺给菲亚特挂挡,猛踩离合,像着了魔一样继续向前开。
三人到达山城小镇附近公路上的美军检查点时,天已大亮。一位美军中士朝他们走来。他们能听到前方不远处的战场上回响着砰砰的枪声。
“公路还未开通,”中士说,“你们可以在这里掉头。”
皮诺把信封交给他。中士接过信封打开,看了下信,吹了声口哨,说道:“你们可以走了。不过你们确定要去吗?我们有很多连队的战士正在和法西斯以及纳粹作战,争夺博尔扎诺。再过几个小时,野马轰炸机将对德军纵队进行低空打击,要尽可能消灭德军。”
“要去。”皮诺说道,接过信封,放在腿上。
“保重,先生们。”中士说道,朝出入口的守卫挥手示意。
路障被拉到一旁,皮诺驾车穿过。
“我头疼。”卡莱托说着,搓揉太阳穴,又喝了一大口酒。
“别喝了。”皮诺发话道,“前面正在打仗,要想活着过去,需要你上场了。”
卡莱托朝皮诺望去,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把酒瓶塞住,说道:“拿枪?”
皮诺点头道:“把枪放在你的右边,和车门平行,枪托顶在座椅的侧面上。这样更快。”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么做顺理成章啊。”
“你的思路跟我不一样。”
“那倒是真的。”皮诺说。
从检查点开出十公里后,皮诺按照莱尔斯的建议走往东北方向的支线公路。道路崎岖不平,途经许多小的高山村落,向圣米凯莱和博尔扎诺北部蜿蜒而去。
云雾滚滚而来。皮诺放慢车速,能听到右边南方一公里开外传来坦克枪炮的交火声,能看到博尔扎诺郊区浓烟滚滚而起,法西斯想守住阵地,德军则想保护后方,为他们本国的人到达奥地利争取时间。
“再往北开。”莱尔斯说。
皮诺听话照做,绕了十六公里的路开到阿迪杰河上的那座桥,桥上无人看守,真应了莱尔斯的推测。上午八点四十分左右,一行人抵达博尔扎诺的西北郊区。
东南方的战事变得十分激烈。他们离得很近,能听到自动步枪、迫击炮乃至坦克炮塔转向的声音。不过,这一次莱尔斯似乎又是对的。他们安然无恙地从前线后方四百米的战斗缝隙中悄悄穿过。
不过到时候就会见到纳粹。纳粹在布伦纳山口的公路上等着——
“坦克!”莱尔斯叫道,“美军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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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诺连忙低头往右边看,视线越过卡莱托朝外面望去。
“在那里!”卡莱托叫道,指着博尔扎诺郊区的一大片空地的对面,“谢尔曼坦克!”
皮诺绕着坦克左侧继续前进。
“他在把大炮对准你。”莱尔斯说。
皮诺望了一眼,看到七十米外的坦克正旋转炮塔将炮管对准他们,连忙猛踩油门。
卡莱托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朝坦克挥动双手,用英语喊道:“美国朋友!美国朋友!”
坦克开火了,炮弹从汽车后方飞过,紧贴着后挡泥板,公路另一头的一栋二层建筑被炸了一个窟窿冒起烟来。
“离开这里!”莱尔斯大吼道。
皮诺换成低速挡,采取回避动作。还没冲出坦克的弹道,那栋冒烟的楼里的机关枪就开火了。
“低头!”皮诺叫道,俯下身子,听到头顶上方子弹噼里啪啦的声音,子弹从坦克的装甲履带上弹开乒乒乓乓的声音。
三人冲进一条小巷,从对方坦克的视野中消失了。
莱尔斯拍打皮诺的肩膀,说道:“方向盘后的天才,说的就是你!”
皮诺冷冷一笑,开车穿过侧面的街道。美军似乎陷入了后方流入阿迪杰河的两条支流的交互处。莱尔斯找了一条路,众人从前方战场的一个拐点绕过去,随后驶离博尔扎诺,朝着东边的卡尔达诺村驶去。
皮诺很快驶上布伦纳山口的公路,发现路上很空。他踩下油门,再次向北前进。前方,阿尔卑斯山脉在一场声势渐渐变大的暴风雨中隐去了。水汽开始往下落,一连串的浓雾升了起来。皮诺想起,仅仅一个月前,很多奴隶曾在这里挖雪,失足摔进融雪里晕倒,然后被人拖走。
皮诺开车经过科尔马和巴尔亚诺。上了丘萨村南边的弯道,能看到前方长长的德军纵队的尾巴,一支损失惨重的军队堵在路上,正在缓缓穿过布列瑟镇,向北方的奥地利前进。
“我们可以绕过他们,”莱尔斯看地图说道,“前面这里有条往东的小路。走这条路,开到这里,再走往北的路,最后沿着这条路回来下到布伦纳山口的公路。明白了吗?”
皮诺看明白了,再次走上莱尔斯选择的路线。
皮诺绕过一小段泥泞的平地,爬上陡峭狭窄的山沟,山沟逐渐变宽成高山之间的山谷,山谷的北面被朝南的云杉林和绵阳草地扼住。三人沿着之字形坡路北上,从高山上的村庄富内斯经过。
沿着道路向上攀升了一千米,逐渐逼近林木线,云雾开始消散。前方的道路变成两条车辙,很湿很滑,从一片黄色粉色的野花花海中经过。
烟消云散,显露出意大利最宏伟的天主大教堂白云石山脉的岩屑坡和长长的围墙: 一个白云石尖顶接着一个白云石尖顶,十八个数千米长的白云石尖顶赫然耸立,直冲云霄,宛如一顶由灰白色荆棘编织成的巨大桂冠。
莱尔斯说:“前面靠边停车。我要去小便,顺便看一看。”
那一刻,皮诺觉得天遂人愿,他正准备用这个借口停车。前面的云杉林有一块很大的空隙,空隙中间有一片狭长的草地,从那里可以将白云石山脉壮美绝伦的景色尽收眼底,皮诺在草地边停下。
这个地方很适合让莱尔斯认罪并为其罪行付出代价。皮诺心道:“在外面宽阔的空地上,没有人情可以搅和,也没有阴影可以躲藏。在这个主的大教堂里没有别人。”
莱尔斯解开手铐,从卡莱托那边下车。他走进湿润的高山花草中,在一处悬崖边停下,视线越过狭窄的山谷,向上方的白云石山脉望去。
“把枪给我。”皮诺对卡莱托嘀咕道。
“你要干什么?”
“你以为呢?”
卡莱托闻言睁大眼睛,但随后露出微笑,把汤姆逊冲锋枪交给皮诺。皮诺拿着冲锋枪觉得异常熟悉。虽然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枪,但他在黑帮片里多次看到它的身影了。“就按克内贝尔少校说的来。这能有多难?”
“动手,皮诺。”卡莱托说,“他是纳粹魔鬼。他该死。”
皮诺下了车,单手握着汤姆逊冲锋枪,将枪藏在腿后。他不需要费心藏着掖着。莱尔斯背对着皮诺,张开两腿,一边站在悬崖边尿尿,一边欣赏壮丽的景色。
“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皮诺冷漠地想,“觉得自己掌控了命运。现在掌控他命运的人不再是他,而是我。”
皮诺从舅舅的菲亚特后面绕过来,往草地里走了两步,觉得有点气短,觉得时间变慢了,就像当初进斯福扎尔城堡一样。但他现在缓过来了,皮诺对自己要做的事无比确定,就像曾经对安娜无比深爱一样。法老的奴隶头子将付出代价。莱尔斯将跪在地上,乞求怜悯,而皮诺将不会对他展现一点点仁慈。
莱尔斯拉好拉链,扫视了一遍绝美的景色。他惊奇地摇头,理了下风衣,转过身来,发现皮诺站在十米之外,汤姆逊冲锋枪紧贴在他臀部的一侧。莱尔斯走了没几步,僵住了。
“这是干什么,一等兵?”莱尔斯说道,声音渗透出一种恐惧。
“报仇。”皮诺平静地说道,觉得很奇怪,自己仿佛已经灵魂出窍。“意大利人认为应该有仇报仇,将军。意大利人认为对于受伤的灵魂而言流血是最好的治疗。”
莱尔斯瞪大眼睛说:“你要直接枪毙我?”
“你做了什么?我又看到了什么?你就该被一百把枪射死,如果有天理的话,应该是一千把。”
莱尔斯伸出两只手,手掌对着皮诺,说道:“你没听到那个美国少校的话吗?我是英雄。”
“你根本不是什么英雄。”
“尽管如此,美国人还是放过我了。而且,他们还派你来,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皮诺质问道,“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你许诺给他们什么好处?谁被你用黄金或情报贿赂了?”
莱尔斯面露难色,说道:“我不能擅自告诉你我做了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对盟军很有价值。现在对盟军也仍然有价值。”
“你一文不值!”皮诺叫道,再次情绪激动,感到喉头哽噎。“除了你自己以外,你谁也不关心,你就该——”
“你说的不对!”莱尔斯叫道,“我关心你,一等兵。我关心多莉。我还关心你的安娜。”
“安娜死了!”皮诺尖叫道,“多莉也死了!”
莱尔斯似乎惊呆了,后退了一步,说道:“不。这不是真的。她们去因斯布鲁克了。我要和多莉相会……就在今天晚上。”
“多莉和安娜三天前就被行刑队处决了。我亲眼看见的。”
莱尔斯深受打击,摇摇晃晃起来,说道:“不。我下过命令要送她们去……”
“根本就没车来接她们,”皮诺说,“她们还在等车的时候,一群暴民冲上来抓人,因为你和多莉搞破鞋。”
皮诺平静地关掉冲锋枪的保险。
“但是我下过这个命令,一等兵。”莱尔斯说,“我向你发誓,我下过这个命令!”
“但你没有确保命令被执行!”皮诺将冲锋枪抵在肩膀上,吼道。“你可以去多莉家,确保她们离开的。但你没有。你坐视她们死去。现在我也要坐视你的死亡。”
莱尔斯绝望地皱起脸,举起手像是要抵御子弹,哀求道:“不要啊,皮诺,我想过回多莉住的公寓的。我想过核查她们的情况的,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
“不对,你记得的。我要你送我回去拿我忘记拿的文件,但是你反过来把我抓起来了。你把我交给了抵抗组织,我本来是可以确保多莉和安娜安全离开米兰,然后抵达因斯布鲁克的。”
莱尔斯看向皮诺,没有丝毫自责,补充道:“如果说谁要为多莉安娜的死直接负责的话,那就是你,皮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