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诺首先发现了多莉·斯特梅耶。
莱尔斯将军的情妇依然穿着象牙色的睡袍。胸口多了一朵盛开后干枯的血**。拖鞋不见了。半睁着眼,半张着嘴,神情僵硬。死的时候,依然紧紧抓住拇指,红色的指甲油格外显眼,皮肤是蓝色的,和知更鸟蛋一个颜色,在这蓝色的映衬下,红色的指甲越看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皮诺抬起头,看到走廊前头的安娜。皮诺泪眼模糊,呼吸急促,从内心迸发的强烈情绪经过胸口从气管喷出,他拼命抑制着自己。皮诺张着嘴,嘴里默默念叨着伤心话,走向安娜,在她身旁跪下。
安娜的胸罩下方有一个弹孔,**的腹部有一朵血花,和多莉的那朵很像。额头上写着“娼妓”二字,用的是游击队队员给她涂了夸张大红唇的同一支红唇膏。
皮诺低下头,陷入痛苦之中,悲痛欲绝地颤抖哽咽起来。皮诺拉下戴在口鼻上的樟脑口罩。走廊里弥漫着肮脏的腐臭味,皮诺解开口罩,拿出樟脑丸。皮诺用手帕擦掉安娜额头上和嘴唇上的口红印,安娜变得几乎和他记忆中一样了。皮诺将手帕放到一边,双手紧握,目光专注,深吸一口气,将安娜的气味吸入肺中。
“我当时在场,”皮诺说,“我看到你是怎么死的,我什么也没说,安娜,我什么也没做……”
皮诺痛苦地弯下腰,泪流不止。
“我做了什么?”皮诺呜咽道,“我做了什么?”
皮诺蹲在地上前摇后晃,低头看着爱人的尸骸,泪水从他的脸上滴落。
“我辜负了你。”皮诺哽咽道,“圣诞前夜,你曾经支持我,不顾任何后果。但我却没为你挺身而出。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多希望当时我和你背对着墙站在一起啊,安娜。”
皮诺毫不顾忌。他们现在不能伤害她了。有他在这里,他们不能碰她半根汗毛。
“皮诺?”
皮诺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抬头一看是父亲和舅舅。
“我们本来要拥有……一切的,爸爸。”皮诺茫然地说道,“我们本来会永远相爱下去的。我们不该这样。”
米凯莱眼冒泪花道:“我很难过,皮诺。阿尔贝特刚刚才告诉我。”
“我们都很难过。”舅舅说,“不过,我们不得不走了,虽然我很不想告诉你,但是,你目前必须把她留在这里。”
皮诺想跳起来,把舅舅打得稀巴烂。“我留下陪她。”
“你不能留下。”米凯莱说。
“我要安葬她,爸爸。让她有个葬礼。”
“不行。”阿尔贝特舅舅说,“游击队队员会检查谁认领了这些尸体。他们会以为你也是通敌犯。”
“我不在乎。”皮诺说。
“我们在乎。”米凯莱斩钉截铁道,“我知道这很难,儿子,但是——”
“你知道?”皮诺叫道,“如果是妈妈,你会留下她吗?”
父亲有些难堪,退后说道:“不会,我……”
阿尔贝特舅舅打断道:“皮诺,安娜也会这样想的。”
“你怎么可能知道安娜会怎么想?”
“因为那次圣诞前夜在皮具店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有多爱你。她不会想让你因她而送命。”
皮诺低头看着安娜,抑制住情绪,哽咽道:“但她连个葬礼都没有,连块墓碑都没有。”
阿尔贝特舅舅说道:“我问了小教堂的人会如何处理无人认领的尸体,他说,红衣主教舒斯特会为这些死者主持宣福利,然后将他们的遗体火化下葬。”
皮诺不住地缓缓摇头道:“但我该去哪儿——”
“去哪儿看她?”父亲说,“去你们曾去过的最快乐的地方,她一直都在那里。我向你保证。”
皮诺想起科莫湖西南端的切尔诺比奥的小公园,他和安娜曾站在那里的栏杆旁边,安娜为他拍了一张戴束发带的照片,一切都似乎完美极了。皮诺低头看着安娜冰冷的脸庞。此时离去无异于第二次背叛,而这一次将没有再被原谅的可能。
“皮诺。”父亲轻声叫道。
“我来了,爸爸。”皮诺抽了下鼻子,用手帕擦干眼泪,脸上蹭到了一些口红,然后把被泪水沾湿的手帕塞进安娜的胸罩里。
“我爱你,安娜。”皮诺心道,“我会永远爱着你。”
皮诺弯下身子,亲吻安娜,和她道别。
*
皮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父亲和舅舅架住他的胳膊肘儿,带他离去。皮诺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不能回头。一旦回头,他会发誓永远不走。
回到小教堂,皮诺不用两人搀扶能自己走了。皮诺回忆起自己救了莱尔斯将军的那个晚上,那天安娜在多莉家的厨房里和他追忆往事,讲起小时候她过生日,父亲早上带她出海的事情,皮诺想借此摆脱脑中安娜尸体的画面。
接下来,他帮忙给马里奥裹上裹尸布,将他运出二层柱廊,交给游击队检查,整个过程能够坚持完成,全靠在脑子里追忆往事。游击队的人通过马里奥所穿的制服认出他所属的阵营,挥手放行。三人找了辆推车,推着尸体在米兰的大街上穿行,来到和他们家关系很好的一位入殓师那里。
三人一直忙活到天黑才回到家中。皮诺悲痛交加,又没吃没喝,早已筋疲力尽晕头转向。他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喝了很多酒。皮诺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上床睡觉,把收音机调成静音。他闭上眼睛,祈祷能在梦中再次遇到活着的安娜。
但那天晚上,安娜并没有活着。梦里的安娜是死的,孤伶伶地躺在米兰纪念公墓的下层柱廊里。皮诺透过眼睑能够看到她,仿佛一个黑暗的空间从上方被照亮。然而,每当梦中的他要接近安娜时,安娜的身影就会渐行渐远。
残酷的现实让皮诺痛苦地哭了出来。安娜再次完全消失的噩梦使皮诺猛然惊醒过来。他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抱住头害怕它爆裂。皮诺试图理清楚与安娜有关的念头,但他做不到,他也睡不着。既然如此,他别无他法,要么躺在这里,让回忆和悔恨将他撕裂,要么出去走走,就像小时候那样通过运动让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
皮诺看了下表。凌晨三点。周日。1945年4月29日。
皮诺穿上衣服,偷偷溜出家门,下了楼梯,从空****的大厅走出去。夜色正浓,街灯寥寥,皮诺迂回穿过圣巴贝拉,朝北走去,基本沿着之前送马里奥的遗体去殡仪馆的路线走回去。凌晨四点十分,皮诺回到米兰纪念公墓。游击队队员拦住他,要查他的证件。皮诺对他们说自己的未婚妻在里面。有人在里面看到了她的尸体。
“这么黑你怎么能找到她呢?”一个守卫问道。
另一个守卫点了一根烟。
皮诺求他说:“您能给我三根火柴吗?”
“不能。”
“得了,路易吉。”第一个守卫说,“这孩子想去找他死去的恋人啊,看在基督的分上。”
路易吉深吸一口烟,长舒一口气,把火柴盒抛给皮诺。
“感谢您,先生。”皮诺说道,匆忙穿过广场朝柱廊走去。
皮诺没有从尸体中间穿过,而是绕了一圈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后面就是安娜所在的那条长廊。皮诺来到他记得安娜所在的地方,点亮一根火柴,照亮四周。
安娜不在这里。皮诺四下环顾,辨认方位,觉得自己可能走得不够远。火柴熄灭了。皮诺往前走了三米,划亮另一根火柴。安娜也不在。这里空无一人。安娜之前所在的那段走廊至少有十二米长的距离都空了。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都消失了。安娜不见了。
这个结局让皮诺压抑到窒息。他靠在墙上,啜泣起来,直到哭不出声来。
皮诺步履沉重地从纪念小教堂走出来,觉得安娜死亡的重担像轭一样套在他身上,再也脱不下来了。
“找到她了吗?”守卫问道。
“没有。”皮诺说,“她父亲肯定比我先到。她父亲是的里雅斯特的渔民。”
两位守卫对视一眼。“当然。”路易吉说,“她和爸爸在一起。”
皮诺漫无目的地在米兰穿行,沿着被游击队重兵把守的中央火车站的边缘前行。皮诺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掉头转向,全然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晨光熹微,云波诡谲,视线很快变得清晰,皮诺发现自己来到洛雷托广场西北角的“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附近。在第一道明亮的晨光中,皮诺跑起来,冲到水果摊前。咚咚咚敲门,对着二楼窗户喊道:“卡莱托?卡莱托,你在吗?我是皮诺!”
没有回应。皮诺继续敲门喊叫,但好友还是没有回应。
皮诺垂头丧气往南走。经过电话局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自己该去哪里了。五分钟后,皮诺穿过黛安娜酒店厨房,推开双开门进入舞厅。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晕过去的美国大兵和意大利姑娘——人数虽不如两天前的早上那么多,但是空酒瓶随处可见。皮诺的鞋子踩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嘎吱嘎吱的响。皮诺向通往大厅的走廊望去。
走廊里,弗兰克·克内贝尔少校坐在一张靠墙的桌子旁,喝着咖啡,像是宿醉得很厉害。
“少校?”皮诺朝他走去,叫道。
克内贝尔抬头笑道:“皮诺·莱拉,摇摆舞小子!你死哪里去了,兄弟?姑娘们都在找你呢。”
“我……”皮诺不知道从哪说起,“我能和你谈一谈吗?”
克内贝尔看到皮诺认真的眼神,说道:“当然,孩子,拿把椅子来。”
皮诺还没来得及去拿椅子,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突然从大门闯进来,用蹩脚的英语喊叫道:“领袖,克少校!他们把墨索里尼抓到洛雷托广场了!”
“现在?”克内贝尔立马起身问道,“你确定吗,维克托?”
“我爸,是他听说的。”
“我们走。”克内贝尔对皮诺说。皮诺犹豫了下,还想和他好好谈谈,说说……
“快点,皮诺,你就要见证历史了。”克内贝尔说,“我们骑我昨天买的自行车。”
皮诺感觉安娜死亡的阴霾被破开了一个缺口,点头表示同意。皮诺想知道领袖会是什么下场。最后一次在红衣主教舒斯特的办公室看到墨索里尼时,他还依然祈求希特勒发射超级武器,还依然希望能在元首的巴伐利亚地堡里有张床位。
两人匆匆忙忙从酒店前台后面取出克内贝尔之前藏的两辆自行车,冲出酒店,街上的人边向洛雷托广场跑,边喊道:“他们抓住他了!他们抓住领袖了!”
皮诺和克内贝尔跳上自行车,拼命蹬车。其他人骑着自行车、挥舞着红围巾和红旗很快加入竞速比赛,都渴望见一见倒台的独裁者。众人骑车经过“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进入洛雷托广场,埃索石油加油站和钢梁周围稀稀拉拉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皮诺曾站在钢梁上目睹图利奥·加林贝蒂被处决的场面。
皮诺和克内贝尔把自行车停到一边向前走去。他们看到四个男人带着绳子链子手脚并用爬上钢梁。皮诺跟在克内贝尔后面,费力地挤到逐渐围拢的人群前面。
加油泵旁边躺着十六具尸体。贝尼托·墨索里尼赫然就在其中,光着脚,巨大的脑袋靠在情妇的胸上。傀儡独裁者目光呆滞,眼睛浑浊,皮诺曾在加达尔湖畔别墅看到的那双癫狂的眼睛已成往事。领袖上唇往上翻,露出牙齿,就像是正准备发表一通激烈的长篇演说。
克拉拉·贝塔西横躺在墨索里尼下面,头背过去,仿佛故作娇羞不敢面对爱人。人群中的游击队队员说,行刑者来的时候,墨索里尼正在与情妇**。
*
皮诺环顾四周。围观的人数增加了三倍,更多的人源源不绝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像悲剧尾声的大合唱。人们愤愤不平地大吼大叫,似乎要把个人仇怨都发泄在这个把纳粹引到家门口的男人身上。
有人把一只玩具节杖放到墨索里尼手里。这时,一个年龄和多莉公寓楼的丑老太婆一样大的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蹲在墨索里尼情妇的身上,朝她脸上撒尿。
皮诺感到厌恶,围观人群却变得野蛮残暴,邪恶堕落。人们歇斯底里地大笑欢呼,从混乱中获得满足。绳子和链子被吊起来,其他人开始起哄要求辱尸。一个女人拿着一把手枪猛地冲向前去,朝墨索里尼的头颅开了五枪,引起一阵的嘲弄和嘘声,人们殴打尸体,将血肉从骨头上撕下来。
两个游击队战士往天上开枪将暴徒吓退。另一个游击队战士作势要将枪口对准人群。皮诺和克内贝尔此时已经后退,但其他围观的人还是不停地朝尸体挤过来,渴望发泄他们的怒火。
“把他们吊起来!”大合唱中有个声音叫道,“把他们弄到我们看得见的地方!”
“用钩子钩住他们的后腿!”其他人唱道,“把他们像猪一样吊起来。”
墨索里尼第一个被倒吊起来,头颅、手臂悬在钢梁下。越聚越多的暴民疯狂了。欢呼雀跃,跺着双脚,高举拳头,刺耳地大声叫好。领袖此时已被打得惨不忍睹,整个头颅都陷了进去。看起来奇形怪状,就像噩梦里见到的怪物,一点也不像过去一年来和皮诺说过很多次话的那个男人。
克拉拉第二个被吊了起来。裙子落在胸前,露出没有穿**的下体。一位游击队神父爬上去,来到克拉拉身边,想把裙子塞进她的两腿间,人群却朝他的身上扔垃圾。
又有四具尸体被倒吊在钢梁下,都是法西斯的高级军官。温度逐渐升高,辱尸持续进行,皮诺胆战心寒、茫然失措,残暴至极的场面让他厌恶反感。皮诺感到头晕恶心,觉得自己可能要晕厥了。
一个名叫斯塔雷斯的男人被带到前面。
斯塔雷斯被带到墨索里尼和情妇的尸体下方。他举起手臂,敬了个法西斯礼,六名游击队战士将其击毙。
洛雷托广场上的嗜血人群兴奋地齐声高呼要求杀戮。看到斯塔雷斯被枪决,皮诺不禁想起安娜的死。他觉得自己可能也要发疯,加入暴民之中了。
“暴君下台就是如此。”克内贝尔厌恶地说道,“如果我要写故事,那么导语就会是‘暴君下台就是如此’。”
“我要走了,少校。”皮诺说,“我受不了了。”
“我和你一起,兄弟。”克内贝尔说。
*
两人从已经聚集了两千多人的围观人群中推挤着往回走。越来越多的人朝洛雷托广场涌来去亵渎领袖,一直走到水果摊对面,两人的逆行才变得比较容易。
“少校?”皮诺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知道,孩子,你今天早上出现之后,我一直都打算找你谈谈。”穿过街道的时候,克内贝尔说道。
“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的门开了。卡莱托站在门口,脸色发青,一副宿醉的样子。他虚弱地对皮诺和克内贝尔露出微笑。
“又一个醉醺醺的夜晚,少校。”卡莱托说。
“你这个酒鬼。”克内贝尔笑了一声说,“不过正好,你们两个都在。”
“我不懂。”皮诺说。
“你们两个小伙愿意帮美国一个忙吗?”少校问,“为我们做事?困难的事?危险的事?”
“比如说?”卡莱托问。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克内贝尔说,“但那很重要,如果做成的话,你们在美国会有很多朋友。想过去美国吗?”
“一直都想。”皮诺说。
“这就对了。”少校说。
“有多危险?”卡莱托问。
“我不想隐瞒。你们可能会死。”
卡莱托思索了下,说道:“算我一个。”
皮诺说:“也算我一个。”
“很好。”克内贝尔说,“能给我弄辆车吗?”
皮诺说:“我舅有一辆,不过一直停在车库里,轮胎坚持不了太久。”
“山姆大叔会处理轮胎。”克内贝尔说,“把车钥匙还有地址给我,我把车备好,在黛安娜酒店等你们,后天凌晨三点见。提前一点到。可以吗?”
卡莱托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后天凌晨三点——”
克内贝尔说着停下。他们都听到了坦克的声音。柴油机的轰鸣声。履带的当啷声。坦克涌进洛雷托广场,皮诺脑海中浮现出战象大军的画面。
“谢尔曼坦克来了,兄弟们!”克内贝尔少校将拳头举过头顶,洋洋得意喊道,“这是美国第五集团军的坦克部队。就这场战争而言,胖女人已经出场高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