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皮诺身后响起。
皮诺被吓了一跳,差点完全失去平衡,从栏杆上摔下来,从三十层楼高的地方坠到广场的石板上摔死。还好,皮诺靠登山练就的迅速反应能力已根深蒂固。皮诺一把攫住柱子,稳住脚跟,回头看去,觉得自己的心脏差点从胸口蹦出来了。
米兰红衣主教站在离皮诺不到三米之外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舒斯特质问道。
“求死。”皮诺声音低沉地答道。
“你不能干这种事,尤其是在我的教堂里,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日子。”红衣主教说道,“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流血事件。从那上面下来,年轻人,现在就下来。”
“真的,‘尊敬的红衣主教’,这样反而更好。”
“‘尊敬的红衣主教’?”
米兰大教堂的主人眯起眼睛,调整了下眼镜,仔细打量皮诺,说道,“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称呼我。你是莱尔斯将军的司机。你是皮诺·莱拉。”
“这就是我该从这里跳下去而不是活下去的原因。”
红衣主教摇了摇头,走近一步,说道:“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躲在米兰大教堂里面的叛国贼和通敌犯吗?”
皮诺点了点头。
“那就下来吧。”舒斯特伸出手说道,“你现在安全了。我为你提供庇护。在我的庇护之下,没人能伤害你。”
皮诺很想哭,但忍住了,说道:“你如果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你就不会庇护我了。”
“雷神父和我说过你的事。光是知道这些事就足以让我明白应该救你了。来拉住我的手。我再这样站下去要生病了。”
皮诺向下看去,看到舒斯特那只戴着红衣主教戒指的手,但他没有去抓那只手。
“雷神父会让你怎么做?”红衣主教舒斯特问道。
听到这话,皮诺内心动摇了。皮诺抓住红衣主教的手下来,站在原地。皮诺俯下身子,忍住失声痛哭的冲动。
舒斯特把手搭在皮诺颤抖的肩上,安慰道:“情况并不糟糕,孩子。”
“情况很糟糕,‘尊敬的红衣主教。’”皮诺说,“糟糕透顶。是该下地狱的罪过。”
“还是让我来评判吧。”红衣主教说道,领着皮诺离开阳台。
舒斯特让皮诺坐在大教堂飞拱的阴影下。皮诺坐下后,模糊地意识到下方依然在放着欢快的音乐,模糊地意识到红衣主教叫人取来食物和水。接着,舒斯特在皮诺身旁蹲下。
“现在告诉我吧。”红衣主教说道,“我来听你的忏悔。”
皮诺把自己和安娜的故事同舒斯特讲了个大概,从他在轰炸开始的第一天与安娜在街上相遇,到十四个月后通过莱尔斯将军的情妇又与她再会,再到两人坠入爱河、准备结婚,一直到安娜在不到一小时前在行刑队前惨死。
“我没有开口阻止他们,”皮诺哭诉道,“我没有做任何事去救她。”
红衣主教舒斯特闭上了眼睛。
皮诺哽咽道:“如果我真的爱她的话,我……我当时应该愿意陪她一起死的。”
“不,”红衣主教睁开眼睛,紧盯着皮诺,说道,“安娜的死确实是悲剧,但你拥有活下去的权利。所有人都拥有这个基本的权利,这是主赐予人类的权利,皮诺,你是为自己的生命感到担忧。”
皮诺举起手,叫道:“你知道过去的两年里,我有多少次害怕丧失自己的生命?”
“我无法想象。”
“过去每一次,无论情况多危险,我都对要做正确之事抱有信念。但这一次我却……对安娜没有足够信念去……”
皮诺再次痛哭起来。
“信念是很奇怪的生物,”舒斯特说,“就像猎鹰一样,会在同一个地方年复一年地筑巢,可一旦飞走,有时却会长达数年之后才回来。不过,每次飞回来都只会比上一次更强壮。”
“我不知道我的信念是否还会回来。”
“会的。时机到了就会回来。我们现在下去吧?我给你弄些吃的,再给你找个地方过夜。”
皮诺考虑了下,摇了摇头道:“我会跟你下去的,‘尊敬的红衣主教’,但我想天黑之后悄悄溜出去,回家和家人团聚。”
舒斯特顿了下,说道:“如你所愿,孩子。保佑你,主与你同在。”
*
天黑之后,皮诺悄悄溜进自家公寓楼的大厅。皮诺一进去,就立刻想起之前的那个圣诞节安娜是如何欺骗那些哨兵,从而将装着无线电发射机的手提箱安然送到楼上。搭乘鸟笼电梯上去又激起一连串沉重的回忆,他们当初是如何亲吻着经过五楼的守卫,又是如何——
电梯停止了。皮诺拖着脚步走到门口敲门。
格蕾塔舅妈打开门,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说道:“你回来啦,皮诺!我们都在等着你和马里奥吃晚饭呢?你看见他了吗?”
皮诺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说道:“他死了。都死了。”
格蕾塔舅妈震惊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皮诺从她身边经过走进公寓。阿尔贝特舅舅和父亲都听到了皮诺的话,从客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说他死了是什么意思?”米凯莱说。
“有人想抢夺他的腕表,说他是法西斯,然后在威尼斯门附近的公园里朝他脑袋上开了一枪。”皮诺声音低沉地说道。
“不!”父亲说道,“这不是真的!”
“我亲眼看到的,爸爸。”
父亲失声痛哭道:“啊,天啊。我要怎么向他母亲交代啊?”
皮诺凝视着客厅里的小地毯,想起自己曾和安娜在那里做过爱。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圣诞礼物。皮诺没有理会阿尔贝特舅舅劈头盖脸向他抛来的问题。他只想躺在小地毯上,为安娜哀悼,为安娜悲伤。
格蕾塔舅妈抚摸着皮诺的手臂。“会好的,皮诺。”她安慰道,“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无论你遭受了什么,你都会好起来的。”
皮诺热泪盈眶,摇头道:“不,我不会好起来的。永远不会。”
“哎,我可怜的孩子。”舅妈柔声喊道,“快过来吃点东西,好吗?都和我们说一说吧。”
皮诺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不想说,也不想再想,我也不饿。我只想去睡觉。”皮诺瑟瑟发抖,仿佛又到隆冬时节。
米凯莱走过来,搂住皮诺道:“那我们就带你去上床睡觉。你明天会感觉好点的。”
众人领着皮诺穿过走廊来到他的卧室,皮诺几乎已经意识不到自己身处何处了。皮诺坐在床边,呆住了。
“你想听短波收音机吗?”父亲问,“现在安全了。”
“我的给雷神父了。”
“我去拿巴卡的来。”
皮诺无精打采地耸了耸肩。米凯莱犹豫了下,但还是去把巴卡的收音机拿回来。米凯莱把收音机放在茶几上。
“我放这里了,你想听就听。”
“谢谢,爸爸。”
“我在门厅,有事叫我。”
皮诺点点头。
*
米凯莱把门关上。皮诺能听到父亲、阿尔贝特舅舅、格蕾塔舅妈在忧心忡忡地小声交谈,三人的嘀咕声逐渐变得微弱。透过敞开的窗户,他听到北方传来一声枪声,接着是人群的欢声笑语,笑声一直延续到楼下的街上。
感觉就像人们都在用自己的欢乐奚落皮诺,在皮诺意志最消沉的时刻用脚踢他。皮诺砰的一声拉下窗户。他脱掉鞋子和裤子,躺在**,关上灯,浑身颤抖,愤怒而又懊悔。皮诺想睡,然而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只是那首咏叹调,还有安娜死去时脸上责备的神情,还有随着安娜一起消逝的爱情。
皮诺打开短波收音机,听到一首缓和的钢琴独奏曲,偶尔传来一声吊镲声,不再换台。柔和温馨的爵士乐。皮诺闭上眼睛去感受,这音乐就像夏日溪流一样温柔活泼。皮诺试着去想象这样的溪流,试着从中寻找平静、睡眠、虚无。
钢琴曲结束了,《军号男孩》(Boogie Woogie Bugle Boy)开始了。皮诺受惊了一般一下坐了起来,觉得歌曲中的每一下猛烈的敲击声都在煎熬和折磨他。皮诺想起前一天晚上和卡莱托在黛安娜酒店派对狂欢的场面。那时候,安娜还活着,还没被暴民带走。如果他当初去了多莉家,而不是……
皮诺再次感觉彻底崩溃,一把抓起收音机,差点往墙上扔去,想要把收音机砸成碎片。然而,突然之间,皮诺觉得难以负荷,筋疲力尽。他拨动调节器,将收音机调成静音。皮诺像胎儿一样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听着无线电兹啦兹啦、劈劈啪啪的杂音,祈祷心中的创伤在他醒来之前让心脏不再跳动。
梦里,安娜还活着。梦里,安娜一如往常笑着,一如往常地和他热吻。安娜散发着独特体香,感到好笑时会斜着眼睛瞥皮诺一眼,皮诺这时定会想抱住她,挠她痒痒……
皮诺感觉有人在摇他的肩膀,使他在卧室里惊醒过来。阳光透过窗户倾泻下来。阿尔贝特舅舅和父亲正站在床边。皮诺朝两人看去,像是看到了陌生人。
“十点了,”阿尔贝特舅舅说,“你睡了快十四个小时。”
前一天的可怕经历再次涌入脑海。皮诺很想睡觉,很想去做安娜还活着的梦,差点又哭了起来。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米凯莱说,“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阿尔贝特舅舅点头道:“我必须去米兰纪念公墓寻找马里奥的遗体。”
皮诺还想翻个身,去梦中寻找安娜,说道:“我是在公园丢下他的。他死后我就是从那里逃跑了。”
阿尔贝特舅舅说:“你昨天晚上睡着以后,我去那里找过了。他们说他被带到公墓去了,我们可以去那里找他,过去几天街上被发现的尸体都在那里。”
“好啦,起来吧。”米凯莱说,“三个人找马里奥比两个人找快。我们亏欠了他的母亲。”
“会有人认出我的。”皮诺说。
“和我在一起,不会被认出来的。”阿尔贝特舅舅说。
皮诺眼看无法阻止二人,说道:“给我一分钟的时间。我马上就来。”
两人离开了。皮诺坐起来,脑子里突突地剧烈跳动,巨大深刻的空虚感在喉咙和肚子之间波动。皮诺的脑子在搜寻与安娜有关的记忆,但他抑制住这种冲动。皮诺不能再想她了。否则,他就会躺下来,继续为她的死伤心。
皮诺穿上干净的衣服,走回客厅。
“我们出发之前,你要不要吃点东西?”父亲问。
“我现在很好。”皮诺毫不在意,乏力地答道。
“你至少该喝点水。”
“我很好!”皮诺嚷道,“你聋了吗,年纪大了?”
米凯莱退了一步,说:“好吧,皮诺。我只是想帮你。”
皮诺凝视着父亲,不能也不愿意把安娜的事告诉他们。
“我知道,爸爸。”皮诺说,“对不起。我们去找马里奥吧。”
*
虽然才上午十一点,但外面已经热得令人窒息。街上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三人在街上走了一段路,搭乘了一辆为数不多还在运营的电车,随后请阿尔贝特舅舅的一位朋友开车载了他们一程。他的那位朋友竟然弄到了汽油。
皮诺对这段行程没有什么印象。对他来说,米兰、意大利,乃至整个世界都已经变得失常脱节、野蛮凶残了。皮诺像是在很远的地方观察米兰,他只看到了这座城市满目疮痍的一面,全然没有看到纳粹撤退后开始复苏的勃勃生机。
三人被放到公墓广场前面下车。米兰纪念公墓的小教堂呈八边形,左右两侧是很长的双层拱形露天柱廊。皮诺朝小教堂走去,觉得这场梦即将演变为噩梦。
柱廊里回响起悲痛的哭号声,远处传来步枪的射击声,低沉的隆隆声吹来爆炸的气流。皮诺毫不在意。他欢迎炸弹。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抱住一枚炸弹,锤击雷管将其砸碎。
一辆翻斗车在身后鸣响喇叭。阿尔贝特舅舅把皮诺拉到一边。皮诺茫然失措地看着那辆车经过。这辆翻斗车和皮诺见过的其他翻斗车没什么两样。那辆车开到前面遇到逆风后,一阵浓烈的尸臭滚滚而来。翻斗车货箱里挤满了像薪材一样堆得层层叠叠的尸体。浮肿的蓝色尸体从车顶上露了出来,一些穿了衣服,一些浑身**,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皮诺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
米凯莱揉着他的背,说道:“好啦,皮诺,知道天热,我把手帕和樟脑丸带来了。”
皮诺停止干呕,瞠目结舌地望着那辆车,内心惊恐无比。安娜在里面吗?被埋在那个尸堆里吗?
皮诺听到一位司机说,还有成百上千的尸体要运来。
阿尔贝特舅舅拽住皮诺的胳膊。
“快从那里离开。”他说道。
皮诺像一条恭顺的狗跟着两人进了小教堂。
“你们是来找亲人的吗?”一个男人站在门内问道。
“我表妹的儿子,”米凯莱说,“他被误认为是法西斯——”
“我对你痛失亲人感到很难过,不过我对你表妹儿子的死因并不关心。”那人说道,“我只想让人把这些尸体认领走。殓尸对人的健康极其有害。你戴面具了吗?”
“手帕和樟脑丸。”
“能派上用场。”
“尸体有排序吗?”阿尔贝特舅舅问。
“按进来的先后顺序,还有安放地点的顺序。你们得自己去找。知道他穿了什么衣服吗?”
“他当时穿着意大利空军制服。”米凯莱说。
“那你们应该找得到他。沿着那些楼梯下去。从东边的下层柱廊开始,顺着中央美术馆周围的四方形走廊找下去。”
三人还来不及道谢,他已经转身去告诉另一家心烦意乱的人如何寻找亲人的尸体。米凯莱将白色手帕分发给大家,从纸包里摸出樟脑丸,把樟脑丸放在手帕中央,将手帕的尖头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小罩子,又教大家如何将罩子套在口鼻上。
“我一战的时候学会这招的。”他说道。
皮诺接过口罩,呆呆地看着。
“我们去下层柱廊找。”阿尔贝特舅舅说,“你从这里开始,皮诺。”
皮诺从小教堂东面一扇开着的侧门走出去,上了第二层柱廊,脑子完全没有运转。美术馆两边围着平行的空腹拱桥,美术馆一直延伸到大约九十米外的八边形塔楼,塔楼是三条通道的交汇点。
平时任何一天,走廊里除了早已被人遗忘的伦巴第政治家和上层贵族的雕像外都是空****的。然而,今天,在纳粹撤退之后,整条柱廊以及前方的美术馆都成了一个巨大停尸房的一部分,仅仅一天之内就接收了将近五百具尸体。露天柱廊的死尸脚对着墙、头对着头被排成了两列,中间空出一米宽的小道。
今天早上来这座放满死尸的艺术馆的还有其他米兰人。老妇人们穿着丧服,用黑色的蕾丝披巾将口鼻遮住。年轻人搀扶着肩膀颤抖不止的妻子儿女。绿头苍蝇开始聚集,嗡嗡作响。皮诺必须拍打苍蝇,不让它们碰到他的眼睛和耳朵。
一大群苍蝇围在距离皮诺最近的一具尸体上。是具男尸,穿着西装,他的太阳穴被射穿了。皮诺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不到一秒钟,这具男尸的画面却已铭刻在他脑海中。皮诺看向第二具尸体,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次是具女尸,五十来岁,穿着睡衣,铁灰色的头发上还紧紧卡着一只孤零零的卷发筒。
皮诺来回走动,仔细观察死者的衣服、性别、面孔,试图找出马里奥。皮诺看到一对对**的男尸和女尸,瞥了一眼没再看,加快步伐前进。这些人生前估计就是挥金如土、位高权重的法西斯夫妇。他们死后,身体肿胀,肤色苍白斑驳,整个人苍老无比。
皮诺走过第一个柱廊,来到八边形的走廊交汇处,随后右转。这条柱廊比刚才的长,从这里可以俯瞰公墓的广场。
皮诺看到了被绞死的尸体,被砍死的尸体,还有被射死的尸体。死亡变得模糊不清。死者的数量太多了,已经超出皮诺所能承受的范围,因此他只关注两件事情。找到马里奥。从这里离开。
过了一会儿,皮诺在六七个法西斯士兵的尸体中发现了自己的表哥。马里奥双眼紧闭。苍蝇在头上的伤口周围飞舞。皮诺环顾四周,发现走廊对面有一张空的床单。他拿起床单,铺在马里奥的尸体上。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阿尔贝特舅舅和父亲然后离开。皮诺往小教堂跑去时,感到幽闭恐怖。他闪身躲开其他来寻尸的人,气喘吁吁异常焦虑地冲出柱廊。
皮诺穿过小教堂,快速爬下楼梯,来到下层的柱廊。在他的右边,一家人正在给一具尸体裹上裹尸布。皮诺向左看去,舅舅口鼻紧紧贴着樟脑丸,来回摇头,从艺术馆朝他走来。
皮诺跑过去说道:“我找到马里奥了。”
阿尔贝特舅舅摘下装着樟脑丸的口罩,抬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同情地看着皮诺,说道:“好。他在哪儿?”
皮诺说完,舅舅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握住他的前臂。
“我现在知道,你昨晚为什么心情那么差了。”舅舅声音嘶哑地说道,“我……我为你感到很难过。她真的是位很好的姑娘。”
皮诺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他曾对自己说安娜不在这里。但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呢?皮诺向阿尔贝特舅舅身后望去,向长长的画廊望去。
“她在哪里?”皮诺问道,试图挤过去。
“不行。”阿尔贝特拦住他,说道,“你不能下去。”
“给我让开,舅舅,不然我要动手了。”
阿尔贝特舅舅垂下目光,退到一边,说道:“她在走廊尽头的右边。要我带你去吗?”
“不要。”皮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