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身体一阵**,一朵血花在她的胸口绽放,皮诺看到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裂开了一道口子,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欢乐、所有的音乐都从那道口子里漏了出来。
周围的人赞同地大喊大叫,讥讽嘲弄。皮诺站在原地,耸着肩膀,呜咽抽泣。他痛苦不堪,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敢相信躺在血泊里的就是他的爱人,不敢相信自己看着她中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她的生命在一眨眼的工夫消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她的呼救声。
闹剧结束了,周围的人开始朝相反的方向推搡,动身离去。皮诺待在原地,凝视着安娜的尸体靠着城墙根躺着,看到她呆滞的目光,仿佛是在责备他背信弃义。
“该走了。”游击队士兵,“结束了。”
“不。”皮诺说,“我……”
“识相就快点。”游击队士兵说。
皮诺颤抖着看了安娜最后一眼,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人群最后离开。皮诺穿过大门,经过吊桥,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是胸口中了一枪,现在才开始感觉到真正的痛苦。然而,紧接着,一阵醒悟猛烈地击中皮诺的肩头,威胁着要将他摧毁。他没有为安娜挺身而出。他没有像那些经久不衰的歌剧故事中的伟大而又悲剧的男主角那样为爱情殉葬。
皮诺羞愤难当,他只觉得厌恶自己。
我是懦夫。皮诺绝望无比地想。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遭受这样的磨难。到了斯福扎尔城堡前面的环岛,他再也受不了了。皮诺觉得头晕目眩,恶心难受。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干涸的喷水池。皮诺不住干呕。他意识到自己在痛哭流涕,也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
终于,皮诺站了起来,咳嗽呕吐,然后擦干泪水。这时,一个人从喷水池另一头走过来说:“那些人里面有你认识的,对不对?”
皮诺看到那人满脸怀疑,凶光毕露。皮诺想承认自己对安娜的爱,然后给这段爱情一个高尚的结束。但那人加快步伐朝皮诺走来,用手指戳着他。
“快来人把这家伙抓起来!”那人嚷道。
*
在原始的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皮诺撒腿就跑,从喷水池往斜对角的贝尔特拉米大街冲去。叫声迭起。一个男人作势要拦住他,皮诺挥出一拳将那人击退到人行道上。皮诺知道身后有人在追他,仓皇而逃,这时注意到有人想要从侧面包抄他。
皮诺用手肘撞了一个人的脸部,用膝盖顶了另一人的下身,东躲西闪,穿过车辆,来到朱塞佩波佐内大街。皮诺翻越一辆车的引擎罩,抄近路,来到罗维鲁大街。他跃过一个积满乌水的弹坑,和追他的人拉开距离。跑到圣托马索大街的街角,皮诺回头看去,还有六人在追他,边追边喊:“他是叛国贼!通敌犯!拦住他!”
然而,这里的街道是皮诺家的后院。皮诺提挡加速,在布罗莱托大街右转,在德博西大街左转。前方的斯卡拉广场上有一小群人。皮诺担心自己还没从他们身边穿过风雨商业街廊,“叛徒”的叫喊声就赶上来了。
街道斜对角的斯卡拉歌剧院的墙上有一扇门开着。皮诺跑过去,穿过那扇门,进了一个走廊,越过一片片阴影,来到一个漆黑的角落。皮诺停了下来,从外面应该看不到他,观望着那六个人经过,朝广场的方向冲去。黑暗中,皮诺待在原地,大口喘气,想要确认他已经甩掉那些人了。
*
斯卡拉歌剧院深处男高音的歌声,音阶忽高忽低。
皮诺一转身不小心踢到某个金属物体。那个物体叮叮当当直响,皮诺向门口望去,看到那个从喷水池追来的男人正在人行道往里凝视。
那人走进来,边擦手上的灰尘,边说:“你就在这里,对不对,叛国贼?”
黑影中,皮诺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然后缓慢地朝那人转过去,蹲伏下来,那人应该看不到他。那人继续走来。皮诺的手指在地上摸索,抓到一根废弃的钢筋。歌剧院被炸弹击中后,曾维修过,这根钢筋肯定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这根钢筋和皮诺的拇指一样粗,和他的前臂一样长,很沉重。从喷水池追来的那人距离皮诺只剩几米,正眯着眼睛想看个仔细,皮诺反手抡起钢筋朝那人的胫部挥去。皮诺的目标个头过高,一下打在那人的膝盖骨上。
那个男人惊叫一声。皮诺迅速上前,迈了两大步,朝那人脸上揍了一拳。那人跪了下去。他身后出现两个之前也在追皮诺的人。皮诺立马转身,撒腿就跑,往黑暗深处跑去。皮诺伸出两只手摸索着,朝着那位男高音歌声响起的方向跑去。皮诺要留神听身后追他的人,裤子被铁丝钩到,摔倒了两次。皮诺一开始并未听出这位男高音在唱的是咏叹调。
但之后,皮诺就听出来了。“穿上戏服。”这是歌剧《小丑》(Pagliacci)中的台词。这首咏叹调充斥着强烈的悲伤失意。皮诺逃跑的念头被安娜中弹倒下的画面猛然打断。皮诺绊了一跤,头撞到了什么东西,眼冒金星,几乎要倒下。
皮诺清醒的时候,咏叹调已来到第二节。伤心至极的小丑卡尼欧正在告诉自己要继续下去,戴上面具,掩藏内心的痛苦。这首咏叹调皮诺听过许多次,在这首咏叹调以及身后走廊里传来的剧烈脚步声的双重刺激下,皮诺要行动起来。
皮诺摸索着继续前进。皮诺感觉有气流往他脸上吹来,转身看到前方有一道光斜斜地射下来。皮诺跑了起来,推开一扇门,发现自己来到了斯卡拉歌剧院的后台。为了看表姐莉西娅训练,皮诺曾来过这里好几次。一位年轻的男高音正站在斯卡拉歌剧院舞台中央。昏暗的灯光下,皮诺瞥到了外面那位男高音的身影。那位男高音开始唱第三节。
“Ridi, Pagliaccio, sul tuo amore infranto.”
(“小丑,嘲笑你破碎的爱情。”)
皮诺穿过帷幕,走下楼梯。楼梯通向包厢座旁边的过道。皮诺下到过道正要朝出口走去,男高音唱道:“Ridi del duol, che t'avvelena il cor!”(“嘲笑毒害你心灵的悲痛。”)
这些字眼就像利箭般射中皮诺,让他萎靡不振。男高音突然停下,惊慌失措地叫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皮诺看去,发现男高音是在对追他的那三人说话。那三人已到了舞台上,站在男高音身边。
“我们在追一个叛国贼。”一人说道。
*
皮诺推开侧门,侧门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嘎吱声。皮诺再次逃跑。穿过一个平台,下了楼梯,进入大厅。大门开着。皮诺小跑出去,脱下衬衫,只剩下一件白背心。
皮诺往左边看了一眼。离家只有五六个街区不到了。然而,为了不危及家人,他不能回去。皮诺径直向前,横穿过电车轨道,朝那个有列奥纳多·达芬奇雕像的广场跑去,混入广场周围庆祝战争结束的人群中。皮诺想要保持专注,然而,脑海里却不停响起小丑悲伤欲绝的咏叹调,不停回放安娜哭喊求救、被子弹击中后蜷缩成一团,最后瘫倒在地的画面。
皮诺竭尽全力不躺倒下来,不让眼泪流下来。皮诺竭尽全力摆出一副笑脸,仿佛也因纳粹撤退而欣喜若狂。皮诺保持着这副模样穿过风雨商业街廊。他一边笑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前进。
米兰大教堂是皮诺的庇护所。哪怕那些人追他进去,也不能抓他出来。
快要接近米兰大教堂的正门的时候,皮诺听到身后有人喊道:“他在这里!拦住他!他是叛国贼!通敌犯!”
皮诺往后看去,那些人正从广场对面气势汹汹地追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跟他母亲相仿的女人。皮诺赶紧溜进大教堂里。
*
大教堂里的彩色玻璃被木板封上了,摇曳的烛光是唯一的光源。各式各样的壁龛里以及大教堂中央过道两侧的祈祷室里摆满了祈祷用的蜡烛。远处圣餐台周围烧着的蜡烛就更多了。
即便当天点了这么多蜡烛,大教堂里面还是很昏暗,皮诺利用了这一点,行动迅速。
皮诺从大教堂左边的祈祷室离开,朝右边走廊的告解室走去。告解室是一个高高的木箱,忏悔者往往跪在箱子外,小声地把自己犯下的罪过告诉里面的神父。忏悔者毫无隐私,非常凄惨。
这是很屈辱的事情,皮诺因而很不喜欢去告解室忏悔。不过,他年幼时也曾在米兰大教堂的告解室外跪下过,因而他清楚告解室和墙壁之间隔着三十厘米乃至五十厘米的空间。希望这个空间足够他藏身。皮诺朝距离烛台架最远的第三个告解室走去。
皮诺站在这间告解室的后面,瑟瑟发抖,蜷缩着,试图将全身藏住。皮诺暗自庆幸今天似乎并没有神父要接受别人的忏悔。皮诺脑海里再次响起那首咏叹调,同时浮现安娜惨死的画面。皮诺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而是留心去听周围的动静。皮诺听到女人咔嗒咔嗒数着念珠小声念《玫瑰经》的祷告声、咳嗽的声音、大门打开的嘎吱声、男人的交谈声。皮诺听到很响的脚步声朝他接近,强忍住向外窥视的冲动,等候着。那些人动作很快。
“他去哪儿了?”一人说道。
“他肯定躲在这附近。”另一人说道。听声音,那人应该就站在皮诺所在的告解室的正前方。
“我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夹杂在这些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
“不,神父。”一人说道,“今天不是来告解的。我们是,嗯,要去找个祈祷室祈祷的。”
“你们去祈祷室的路上若是犯罪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神父说道,同时打开告解室的门。
皮诺在告解室下感觉到神父的重量。他听到那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往教堂深处去。皮诺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小丑的歌声再次在皮诺的脑海中响起。皮诺想再次用意志将其驱赶,但那首咏叹调就是不肯从他脑海中离去。
皮诺必须得走了,他害怕自己会再次失声痛哭起来。皮诺蹑手蹑脚想从告解室里出来,然而,他的脚被跪台绊了一下。
“啊。”那位神父说道,“总算来客人了。”
告解室的小屏风突然被拉开,里面黑漆漆的,皮诺什么也看不到。那一刻,皮诺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跪下。
“保佑我,神父,我是有罪之身。”皮诺哽咽道。
“啊?”
“我什么都没说。”皮诺悲痛地啜泣道,“我什么也没做。”
“你在说什么呢?”神父说道。
皮诺觉得继续忏悔下去的话,自己可能会倒下。他踉跄地站起来,往大教堂深处冲去。从耳堂下方横穿而过,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他有印象。穿过那扇门,就又到了教堂外,正对面就是德尔阿尔奇韦斯科瓦托大街。
大街上满是欢乐的人群,正朝米兰大教堂广场的方向走来。皮诺逆向而行,绕到大教堂的后方,显得格格不入。皮诺正想着到底是要回家,还是要去阿尔贝特舅舅家的时候,发现一个神父和一个工人从大教堂靠近科尔索利托里奥那边的一扇门内走出来。那两人身后有一段楼梯,皮诺想起小时候曾和班级同学一起爬上去过。
又一个工人走了出来。皮诺赶在门关上前,走了进去,沿着一段又窄又陡楼梯往上爬了三十层,来到一条走道。这条走道位于大教堂较长的那一侧的上方,周围是滴水兽、尖顶以及哥特式拱顶。皮诺不停地向米兰大教堂最高的尖顶上方毫发无损的彩色圣母雕像望去,不知她是如何从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不知她见证了多少人为破坏。
尽管天气炎热,但皮诺被冰冷的汗水浸透,瑟瑟发抖。皮诺在支撑顶层的飞拱之间穿梭,最后来到大教堂正门上方的阳台。皮诺俯瞰下方惨遭轰炸的城市,俯瞰自己惨遭轰炸的生活,他的生活就像一条布满弹孔、破破烂烂的叉裂长裙。
皮诺仰头对着天空,痛苦至极,喃喃道:“我没有为她说任何话,主啊。我没有做任何事。”
这些忏悔让皮诺再次陷入自己的悲剧无法自拔。皮诺抑制住抽噎,说道:“我曾经拥有一切……我曾经拥有一切,而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
皮诺听到笑声、音乐、歌声从下方的广场漂浮上来。皮诺走到阳台上,望着下方的栏杆。下方九十米,人们演奏着小提琴、手风琴、吉他,两年前,他曾在那里看着工人安装聚光灯。战争结束了,皮诺看到人们互相传着酒瓶,情侣们开始热吻,翩翩起舞,继续热恋。
痛苦和悲伤让皮诺撕心裂肺。这种折磨是对他的惩罚,皮诺想到。皮诺低下头,知道这是主与……皮诺的耳畔响起小丑让人心碎的咏唱,安娜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瘫倒在地……仅仅几秒之内,皮诺对主的信念、对生活的信念、对爱情的信念、对更加美好的明天的信念都化为乌有。
皮诺紧紧抓着一根大理石柱子,爬到阳台的栏杆上。他是被人唾弃、孑然一身的叛国贼。皮诺注视着松软的云朵从蔚蓝色的天空上掠过,觉得能望着这样的天空和云朵死去已经很不错了。
“主啊,你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皮诺说道,松开柱子,准备迈出最糟的那一步。“请宽恕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