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1)

米兰群众起义的第二天,米莫和卡莱托在晚上九点前将阿尔贝特舅舅私人收藏的六箱红酒和二十升家酿啤酒运到了黛安娜酒店。皮诺的父亲捐了满满两瓶格拉巴酒。卡莱托找了三瓶未开封的威士忌,这些威士忌是多年前别人送给他父亲的。

与此同时,达洛亚下士在酒店地下室发现了被拆除的舞台,安排把舞台在舞厅的一头重新搭建起来。卡莱托的架子鼓被置于舞台后部。卡莱托敲打低音大鼓调试吊镲,小号手、单簧管手、萨克斯风手、长号手也在调音。

美军将竖式钢琴抬到舞台上,皮诺坐在钢琴旁紧张地摆弄琴键。他快一年没弹琴了。皮诺两手随意弹了几个和弦。这就够了。

观众发出阵阵哄笑。皮诺夸张地将手按在额头上,向外看去。现场来了二十个美国大兵,一小队新西兰人,八个记者,另外还有至少三十个米兰姑娘。

“干杯!”克内贝尔少校喊道,端着一杯红酒跳上舞台,酒水洒了一些,毫不在意,他举起酒杯:“为了战争的结束干杯!”

人群轰然呼应。达洛亚下士跳到少校旁,喊道:“为了那个留着奇怪黑色刘海和小方胡的杀人独裁者的终结干杯!”

士兵们爆发阵阵笑声和欢呼声。

皮诺也跟着笑了,边笑边给姑娘们翻译,姑娘们听了高声附和,举起酒杯。卡莱托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嘴里咂吧一声,咧开嘴笑了。

卡莱托用鼓槌边噼里啪啦地敲打,边喊道:“《八分音符一拍》(Eight to the bar),皮诺!”

皮诺高举手臂、手肘、手腕、手掌,手指悬在键盘上,开始叮叮咚咚地弹奏高音,接着进入充满活力的低音旋律,然后转向他在轰炸开始之前经常练习的曲调。

这次是《派恩托普的布基伍基》(Pinetop's Boogie Woogie)的变奏曲,纯粹的舞厅音乐。

人群疯狂了,当卡莱托使用鼓刷和吊镲的时候,人群更疯狂了,低音大鼓在这之上加入进来。士兵们抓住一个个意大利女孩,跳起摇摆舞来,用手、轻拍的膝盖、摇晃的臀部以及旋转来对话。舞厅里还有些士兵围在跳舞的人群旁,站在原地,紧张地看着姑娘们,一只手握着酒杯喝酒,另一只手摇晃着食指,臀部、肩膀随着皮诺顽皮的布基伍基舞曲的节奏摇摆。时不时,就有纵酒狂欢的人放声大叫。

单簧管手、萨克斯手、长号手接连独奏。音乐渐渐消停,人群鼓起掌来,高呼继续。小号手向前一步吹响《布基伍基蓝调男孩》(Boogie Woogie Blue Boy)的前奏,全场鸦雀无声。

许多美国大兵凭着记忆唱起歌词,舞蹈越来越狂热,许多士兵喝酒欢呼,大叫舞蹈,继续喝酒,彻底沉浸到发泄的快感之中。皮诺演奏结束后,跳舞跳到大汗淋漓的人群顿足欢呼。

“再来一个!”他们喊道,“加演!”

*

皮诺挥汗如雨,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活过。什么都好唯独缺了安娜。安娜从来没看皮诺弹奏过一个音符。她会晕倒的。想到那个画面,皮诺笑出了声。接着想起米莫。米莫现在在哪里?还在对抗纳粹分子吗?

想到弟弟正在外面英勇战斗,而自己却在庆祝,皮诺感到一丝愧疚。皮诺往后看去,卡莱托正傻乎乎地笑着,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

“来啊,皮诺。”卡莱托说道,“给大家再来一首。”

“好!”皮诺对观众喊道,“不过,钢琴手也需要喝一杯!格拉巴酒!”

有人立马倒了一杯格拉巴酒。皮诺一饮而尽,他朝卡莱托点点头。卡莱托拿着鼓槌敲了下。乐队再次开始演奏布基伍基舞曲,一遇到没有练习过的地方,皮诺就糊弄过去。

《1280顿足爵士舞》(1280 Stomp)。《布基伍基顿足爵士舞》(Boogie Woogie Stomp)。《大坏布基伍基》(Big Bad Boogie Woogie)。

每一首舞曲都深受大家的喜爱。皮诺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他突然明白父母为什么那么喜欢邀请乐手来派对了。

夜里十一点左右,乐队中场休息,克内贝尔少校步履蹒跚地来到皮诺跟前,说道:“很出色!士兵。太出色了!”

“玩得开心吗?”皮诺咧嘴笑道。

“这是最好的派对,现在才正要开始。有个你叫来的女孩家住这附近,她发誓她爸爸地下室里藏着各种各样的酒。”

皮诺注意到几对男女手牵着手离开舞厅,朝楼上走去。皮诺微微一笑,动身去喝些酒水。

卡莱托走过来,一把抱住皮诺,说道:“谢谢你今天下午撞门进来,让我摔了一个屁股墩。”

“要朋友干嘛?”

“永远是朋友?”

“到死都是。”

皮诺第一个邀请来参加派对的女生上前说道:“你叫皮诺?”

“没错。你叫什么?”

“索菲娅。”

皮诺伸出手道:“很高兴认识你,索菲娅。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不过我不会说英语。”

“有几个士兵是说意大利语的,像那边的达洛亚下士。其他不会说的?就用舞蹈、笑容以及肢体语言来表达你的爱吧。”

索菲娅笑道:“你说起来好像很容易。”

“我会看着的。”皮诺说完,朝舞台走去。

皮诺饮尽一杯格拉巴酒,乐队再次开始演奏摇摆舞曲,维持了一会儿后,又开始胡乱演奏,然后再次演奏摇摆舞曲。观众们跳起顿足爵士舞。午夜时分,皮诺瞥了一眼舞厅,索菲娅向后仰身在与达洛亚下士旋转,达洛亚下士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情况不能再好了。

皮诺喝完一杯格拉巴酒,又来一杯,演奏的曲目也是一首接一首,他闻到跳舞的人身上的汗水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所有的味道融合成一种麝香让皮诺以另一种方式醉了。凌晨两点左右,皮诺意识模糊,眼前一黑。

六小时后,1945年4月27日,周五早上,皮诺在酒店厨房的地板上清醒过来,觉得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他赶到洗手间呕吐起来。吐完后,胃里舒服多了,头却痛得更厉害了。

皮诺向外面的舞厅望去,只见众人横七竖八躺得到处都是: 座椅上、桌子上、地板上。卡莱托躺在舞台上的架子鼓后面,手臂挡住脸。克内贝尔少校蜷缩在沙发上。达洛亚下士蜷缩在另一个沙发上,从后面抱着索菲娅。皮诺看到这一幕,一边打哈欠一边露出了微笑。

皮诺想起了自己的床,宿醉之后肯定比睡这里的硬地板舒服很多。他狂饮了些水,离开黛安娜酒店,朝正南方的威尼斯门和公园走去。天气很好,蓝天澄澈,温暖如六月。

走出酒店不到一个街区,皮诺就看到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面朝下躺在排水沟里,脑后有枪伤。走到第二个街区,皮诺看到了三具尸体。走了八个街区后,又多了五具尸体。根据所穿制服,其中两具尸体应该是黑衫军法西斯士兵。另外三具尸体则穿着睡衣。

皮诺那天早上看到了很多死人,但他知道一夜之间米兰变天了。在他参加派对而后昏睡的时间里,米兰经历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历史瞬间。威尼斯门附近的街上人潮涌动,人声鼎沸。有小提琴的演奏声,也有手风琴的演奏声。人们手舞足蹈,相互拥抱,载欢载笑,乃至喜极而泣。给皮诺的感觉是,黛安娜酒店派对狂欢的氛围传染了出去,所有人都在为漫长、深重的苦难的结束而庆祝。

皮诺进了公园,想抄近路回家。人们躺在草坪上,沐浴在阳光下,享受着美好的时光。皮诺沿着拥挤的道路穿过公园。往前看去,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朝他过来。是皮诺的表哥马里奥。他穿着自由意大利空军的制服,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嘿,皮诺!”他叫道,给皮诺一个拥抱,“我自由了!不用再干坐在公寓里了!”

“太好了!”皮诺说,“你要去哪儿?”

“随便哪里。”马里奥说道,看了一眼飞行员腕表,腕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我要回家补觉。”皮诺说,“昨天晚上喝多了。”

马里奥笑道:“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

“那你肯定会玩得很开心的。”

“回见。”

“回见。”皮诺说完,继续赶路。

皮诺走了不到六米,听到身后传来争吵声。

“法西斯!”一个男人嚷道,“法西斯!”

皮诺转身看到路上有个矮小敦实的男人拿着左轮手枪指着马里奥。

“不!”马里奥叫道,“我是飞行员,是自由——”

手枪开火了。子弹打在马里奥的后脑上。皮诺的表哥像个布娃娃一样瘫倒在地上。

*

“他是法西斯!法西斯都该死!”男人晃着手里的枪,叫喊道。

人群尖声惊叫,四散而逃。

皮诺肝胆俱裂,不知所措,怔怔地望着马里奥的尸体,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皮诺干呕起来。凶手蹲下来,开始解马里奥的腕表。

皮诺怒不可遏,正欲发作。杀了他表哥的凶手发现他还站在原地,质问道:“你在看什么?喂,我在和你说话呢。你也是法西斯?”

皮诺看到凶手拿枪瞄他,转身就跑,抄了一连串的近路,做了一连串假动作。皮诺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子弹击中公园里剩下为数不多的一株树上。皮诺一口气跑出公园,快到圣巴贝拉大街时,才放慢脚步。这时,他才回味过来刚刚目睹的惨况。皮诺早上喝的水都吐了出来,干呕不止,全身酸痛。

皮诺茫然地往前走,七弯八绕往家走去。

上一秒,马里奥还活着,下一秒,就没了。皮诺走在炎热的大街上,想到表哥的暴毙忍不住瑟瑟发抖。没人是安全的?

时尚街区的人们正在外面庆祝,坐在前门门廊上,说笑抽烟,吃吃喝喝。皮诺经过斯卡拉歌剧院,看到前门围着一群人。他暂时不去想死去的马里奥,挤进人群中。游击队在盖世太保总部蕾佳娜酒店周围设置了警戒线。

“发生什么事了?”皮诺问。

“他们在搜查这个地方。”有人答道。

皮诺知道游击队不会在里面找到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他亲眼看到那些文件被烧毁了。莱尔斯将军和劳夫上校为何烧毁那么多文件,皮诺依然很困惑。皮诺为了逃避表哥的惨死,开始思索纳粹为何要烧毁那些文件。那些文件里有什么?哪些文件保留下来了,又为何保留呢?

皮诺想起两夜前的莱尔斯。在皮诺逮捕他之前,他曾命令皮诺开车送他回多莉家,对吧?他要去拿遗留在那里的什么文件,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些文件莱尔斯至少提及了两次。

想到莱尔斯可能在多莉的公寓里留下了能证明其有罪的东西,皮诺立刻警觉起来,不再因为马里奥的死那么悲痛欲绝了。

多莉住的但丁大街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他回家把马里奥的事告诉父亲之前,可以先去那里。他可以找到那些文件,然后交给克内贝尔少校。把莱尔斯的事告诉克内贝尔,他肯定能写出个故事来。皮诺和克内贝尔会把莱尔斯以及“强迫劳工”的事,莱尔斯如何将他们奴役至死,如何扮演法老的奴隶头子的事告诉全世界。

二十分钟后,皮诺爬上多莉住的公寓楼门口的台阶,跑进大厅中,从那个丑老太婆身边经过。那个丑老太婆戴着厚厚的眼镜,朝皮诺直眨眼,问道:“什么人?”

“老朋友,普拉斯蒂诺太太。”皮诺说道,往楼上爬去。

皮诺来到多莉的家门前。门由外向内被砸烂了,铰链松脱了。大箱小箱都被割开了。里面装的东西在前厅撒了一地。

皮诺惊慌起来,喊道:“安娜?多莉?”

皮诺来到厨房,盘子都被砸碎了,柜子里被清空了。皮诺开始发抖,突然后怕不已。他来到安娜的房间门口,把门推开。**的床垫被掀翻了。抽屉和衣橱敞开着,空无一物。

皮诺注意到床垫下有东西伸出来。是一根皮带。皮诺蹲下来,抬起床垫,拉那根皮带。拉出来的是圣诞前夜他舅舅送给安娜的压花皮包。皮诺脑海里响起安娜当时说的话: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收过这么好的礼物。我永远不会丢的。

安娜在哪里?皮诺的头突突作痛。她两三天前离开的?发生了什么事?她绝对不会把这个包留在这里的。

皮诺突然想到谁可能知道。皮诺冲下楼,来到那个丑老太婆前,气喘吁吁道:“多莉住的公寓发生什么事了?她在哪儿?她的女仆,安娜在哪儿?”

“他们昨晚把那两个德国娼妓抓起来了。”她嘎嘎笑道,“你真该看看人们从那个变态的贼窝里搜出了什么东西。难以形容啊。”

皮诺难以置信,接着惊恐万分道:“她们被带到哪里去了?谁带她们走的?”

普拉斯蒂诺太太探身向前,眯着眼端详皮诺。

皮诺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问道:“去哪儿了?”

丑老太婆嘘声道:“我认识你,你和她们是一伙的!”

皮诺松开她,往后退去。

“有纳粹!”她尖叫道,“他是纳粹!有纳粹,就在这里!”

*

皮诺拔腿就跑,冲出前门,身后传来老妪的刺耳大叫:“拦住他!他是叛徒!纳粹!德国娼妓的朋友!”

皮诺用尽全力快速奔跑,试图脱离那个丑老太婆的嘎嘎大叫的声响范围之外。皮诺跑了很久,终于停下,靠在一堵墙上。皮诺晕头转向,身体麻木,惊恐万分。“安娜和多莉被带走了。”皮诺想到这,恐惧得僵住了。“带去哪里了?谁把她们带走的?游击队?”皮诺肯定就是游击队。

皮诺可以跑去找一个游击队战士,但他们会听他的话吗?如果他出示移交莱尔斯后游击队给他的信,那么他们一定会听的,对吧?皮诺摸了下口袋。信不在。他又找了下。根本不在。好吧,不管如何他要直接找当地的游击队长官了。但是,既然他没带信,那游击队会不会因为他认识多莉和安娜而怀疑他是同党,将自己也置于险境呢?皮诺需要帮助。他需要阿尔贝特舅舅。皮诺要找他,利用他的人脉去——

皮诺听到远处传来喊叫声,听得不是很清楚。喊叫声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激动,皮诺甚至迷失了方向。不知为何,皮诺没有回家,而是往喊叫声的方向跑去,仿佛是受到了喊叫声的召唤。皮诺循着喧闹的嘈杂声,在街上快速穿梭。他突然意识到声音是从森皮奥内公园附近的斯福尔扎城堡内传来的。他和安娜曾在雪天去那里散步,还看到了一群盘旋的乌鸦。

不知是宿醉、疲劳,还是得知安娜被带走后的心惊胆颤,还是三个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皮诺突然觉得重心不稳,仿佛随时就要昏倒在地。时间像是变慢了。每一刻都呈现出他曾去为加布里埃尔·罗恰收尸的墓园的荒诞感。

皮诺的感官当下一个接一个封闭,就像聋子失去了味觉和触觉,皮诺只剩下了视觉。他头晕目眩迂回经过一个干涸的喷水池,朝降下的吊桥走去。吊桥越过一条空的护城河,通向中世纪要塞的主要入口大拱门。

皮诺前方有一群暴民,推搡着上吊桥,拥挤着进拱门。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推挤着皮诺,人群的脸因激动而涨红。皮诺随着人潮前进,他知道周围的人在大喊大叫,说着玩笑话,但一个字也听不懂。皮诺抬起头。晴朗的蓝天上,乌鸦再次在被轰炸的塔楼上空盘旋。

皮诺注视着乌鸦,不知不觉接近入口。皮诺被人推出人群,来到一个遍布弹坑,久经日晒的巨大庭院。庭院一百米见长,一直延伸到要塞的第二道城墙。第二道城墙只有三层楼高,上面开了很多槽沟,供中世纪的弓箭手射杀敌人。在两道城墙之间的空地,皮诺周围的压力小了很多,人群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加入到前方几百个人的人堆中,那个人堆挤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游击队战士。游击队战士站在庭院对面的道路四分之三的地方,背对着斯福尔扎城堡的城墙。

皮诺朝那群人走去,他的感官逐渐恢复。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皮诺闻到高温下周围密集的人群散发的令人作呕的汗臭味。接着恢复的是触觉,烈日晒得他的手指和后颈上皮肤火辣辣的。皮诺恢复了听觉,他听到周围的暴民哄笑连连,冷嘲热讽,发出嘘声要求打击复仇。

“杀了他们!”男女老少又喊又叫。“把他们带出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站在前面的暴民看到了什么,喧哗起来,大声叫好。人群一拥而上,被游击队战士阻止了。皮诺并没有被拦下来。他利用自己人高马大的优势硬生生往前挤,直到左右站着的人不超过三个,还有前排观众。

八个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戴着红领巾和兜帽的人列队走进空地,来到游击队战士前方。他们扛着卡宾枪,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朝皮诺正前方四十米左右的地方走去,各就各位。

“这是在做什么?”皮诺问一个老人。

“法西斯。”那个老人微笑道,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砍头手势。

戴着兜帽的人排成一列,相互间隔三米,他们放下枪,放松身体,面对着要塞的内墙。人群自发安静下来,内墙左边一头的门打开后,人群沉寂下来。

十秒过去了。二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

“动作快点!”有人喊道,“天气好热。快把他们带出来!”

第九个兜帽人在内墙门口出现。他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抓着一根粗绳。他走了出来。绳子被带出两米左右后,出现了第一个人: 那人又矮又胖,两条瘦得皮包骨头似的,五十来岁,只穿着内衣、袜子、鞋子。

人群哄然大笑,鼓掌赞同。那个可怜的人仿佛随时都会摔倒。接着是一个穿着裤子和半截短袖的男人。他抬头挺胸,想要表现得英勇,但皮诺发现他在颤抖。再下来是个仍旧穿着制服的黑衫军士兵。人群吼叫着唾弃他。

在那之后,一个中年妇女穿着胸罩、**和拖鞋,啜泣着从门口走了出来。人群疯狂了起来。她被剃成了光头。她的头上和脸上用口红写着什么。

绳子一米之后又拉出一个被剃成光头的女人,紧接着是第四个女人。烈日下,皮诺眯着眼睛看着,到第四个女人走出来时,他浑身哆嗦起来,心惊胆颤如坠冰窖。

那人正是多莉·斯特梅耶。她穿着象牙色的睡袍,踩着绿色的拖鞋。莱尔斯的情妇看到行刑队,抗拒地向后拽绳子,仿佛马在抗拒缰绳。多莉两脚扎在地上,又扭又扯,不停抗拒,用意大利语尖叫道:“不!你们不能这样!这不对!”

一个游击队战士走上前,举起枪枪托朝多莉的肩胛骨之间砸了下去,多莉被砸得晕头转向,向前跌了一跤。这一下子猛地把安娜从门内拽了出来。

*

安娜被脱得几乎一丝不挂,只剩下衬裙和胸罩,头发被剪得七零八落。她的头皮上留着一簇簇头发。嘴唇被口红涂得乱七八糟,整个人就像卡通里的怪物。安娜看到行刑队,听到人群嬉笑嘲弄,喊着要她死,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

“不!”皮诺说完,又尖叫道,“不!”

他一个人的声音淹没在一首席卷斯福扎尔城堡庭院的残暴嗜血的歌曲中,这首谴责咒骂那些囚犯的歌曲一直在城墙上回响。人群向前推挤,从四面八方涌来,皮诺动弹不得。皮诺无助绝望,难以置信地看着安娜被推到多莉身边。

“不。”皮诺喉头发紧,热泪盈眶说道,“不。”

安娜已经癫狂了,又嚎又叫,全身颤抖。皮诺不知道能做什么。他想发狂抗争,朝游击队尖叫让他们释放安娜。但他想到那个丑老太婆认出他,骂他是纳粹,是叛徒的画面,皮诺僵住了。他也没带游击队的信。他们可能会直接把皮诺拖到那道墙的前面。

游击队队长拔出手枪,向天空开了一枪,人群安静了下来。安娜害怕地扭身起来,靠在身后的墙上,瑟瑟发抖,啜泣不已。

游击队队长喊叫道:“这八名犯人被指控的罪名是叛国、勾结外敌、卖**,从米兰的纳粹和萨洛那里谋利。他们被判处死刑。意大利共和国万岁!”

人群欢呼雀跃。皮诺无法接受。泪水夺眶而出,皮诺绝望地挣扎,用手肘又挥又打,用膝盖又踢又踹,终于奋力挣脱到暴民的前方。

一位游击队战士看到皮诺过来,用枪托抵住皮诺的胸口。

“我有一封信,不过我找不到了。”皮诺拍着口袋说道,“我是抵抗运动队员。你们弄错了。”

那个游击队战士几乎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我不认识你。那封信呢?”

“昨天晚上还在我口袋里的,但是我……昨天晚上开派对,然后……”皮诺说,“求求你,让我和你们队长说话吧。”

“除非有什么证明才能让他和你说话。”

“我们是为了吃饭!”一个女人喊道。皮诺向那个游击队战士身后望去,看到绳子最开头那个女人恳求道:“我们是为了吃饭,是为了活下去。难道这也有错吗?”

绳子后方的多莉似乎屈服了命运,她将头发甩倒身后,想抬起头,却又抬不起来。

“预备——”游击队队长说。

安娜尖叫起来:“不!我不是娼妓!我不是勾结犯!我是女仆。我只是女仆。谁能相信我。我只是个女仆。多莉,告诉他们。多莉?告诉他们啊!”

多莉似乎没有听到安娜的叫喊声。她凝视着举起步枪的行刑队。

“天啊!”安娜哭嚎道,“谁能告诉他们我只是个女仆啊!”

“瞄准。”

皮诺开口了。他看向面前的游击队战士。那个战士打量着皮诺,开始起疑心了。皮诺喊道,那是真的,她是无辜的,搞错了——

“开火!”

步枪开火了,仿佛锣鼓喧天。

安娜玛尔塔心口中弹。

她受此影响好像一下子打起了精神,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在朝皮诺望去,仿佛她的精神察觉到了皮诺就在那里,在最后一刻大声呼唤他。安娜靠着墙瘫倒下来,在尘土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