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众人在领事馆一直待到黄昏。沃尔夫将军离开后,莱尔斯将军和红衣主教舒斯特开始讨论德军与抵抗组织交换俘虏的方案。

太阳快落下去了,皮诺这才想起自己奉命要在午夜之前捉拿莱尔斯。他希望游击队长官给他下达具体的指示,而不仅仅是提供一个要带莱尔斯去的地址。不过,他们给了他任务,就像他们给了米莫伏击坦克的任务一样。具体细节则要靠他自己解决了。

然而,直到皮诺到了指挥车,他还在考虑如何才能用最好的方法逮捕莱尔斯,毕竟莱尔斯总是坐在他正后方的后座上。

皮诺打开菲亚特的后车门,看到莱尔斯的手提箱就在里面,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他们在里面的时候,手提箱就一直在这里。他本来可以找个借口离开,然后好好查看一下手提箱里的文件,里面很有可能放着莱尔斯保留下来没烧的文件。

莱尔斯看也没看皮诺就坐进车里,说道:“去蕾佳娜酒店。”

皮诺想过当下拔出瓦尔特手枪,当场逮捕莱尔斯。不过,由于没有把握,皮诺还是关上车门,坐到方向盘后。德军车辆将狭窄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皮诺七绕八拐才开到盖世太保的总部。

临近圣巴贝拉广场,皮诺看到半个街区外停车场的出口停着一辆载满持枪士兵的德军卡车。一个人站在街上,拿着一把全自动手枪指着那辆纳粹卡车的挡风玻璃。那个枪手转过身,皮诺震惊了。

“米莫。”皮诺倒抽一口气,猛地一脚踩到刹车上。

“一等兵?”莱尔斯说。

皮诺没管他,冲下车去。弟弟离他不到一百米,朝德军挥着枪大喊:“你们这群纳粹猪猡,都把武器给我放下,把枪扔到卡车外面去,然后所有人,都面朝下趴到那边的人行道上。”

接下来的那一秒仿佛就是永恒。

德军没有动作,米莫扣动了扳机。一颗颗铅弹打在修车厂的侧面,当的一声弹开了。在随后的沉寂中,卡车后方的德军纷纷放下武器。

“一等兵!”莱尔斯叫道。皮诺惊讶地发现莱尔斯也下了车,在他身后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去蕾佳娜酒店了。还是送我去多莉家吧。我刚想起来我把一些重要的文件忘在那里了,我想去——”

米莫的行为给皮诺壮了胆,皮诺不假思索,拔出枪,转身把枪捅进莱尔斯的肚子。莱尔斯震惊的眼神让皮诺很享受。

“这是干什么,一等兵?”莱尔斯诧异道。

“你被捕了,将军。”皮诺答道。

“一等兵莱拉。”莱尔斯语气坚决地说道,“你把枪拿开,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开车送我去多莉家。我去拿我的文件,然后——”

“我哪里都不会送你去的,奴隶头子!”

莱尔斯像是被狠狠打了一个耳光,气得脸都扭曲了。

“你竟敢这样称呼我!我可以以叛国罪枪决你!”

“我就是要背叛你和希特勒。”皮诺同样怒喝道,“转过身去,把手放在脑后,将军,否则我就朝你的膝盖开枪。”

莱尔斯气得语无伦次,但他发现皮诺是动真格的,便乖乖地照着做了。皮诺四下摸索,取走莱尔斯西装里的手枪。皮诺把枪放进口袋,挥了挥手里的瓦尔特手枪,说了声:“进去。”

莱尔斯朝车的后方走去,皮诺猛地把他推进驾驶座。

皮诺拿枪指着莱尔斯的脑袋,坐上后座,关上车门。就像莱尔斯平常那样,把前臂放在手提箱上。皮诺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很享受这种角色的反转,觉得这是自己努力得来的。正义终于要得到伸张了。

皮诺目光越过莱尔斯,朝挡风玻璃外望去。弟弟让二十个纳粹士兵蹲在地上,手放在头上,解除他们身上的武装,把武器堆放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事情不是非要如此不可,一等兵。”莱尔斯说。“我有钱,很多钱。”

“德国货币?”皮诺嗤之以鼻。“马上就一文不值了。调转车头,就跟你平常对我说的那样,没要你开口,不准说话。”

莱尔斯犹豫了下,随后发动汽车,然后三点调头。莱尔斯调头的时候,皮诺摇下后座车窗,喊道:“回家再见,米莫!”

弟弟疑惑地抬起头,突然意识到叫他的是谁,立马高举拳头。

“起义,皮诺!”米莫叫道。“起义!”

*

莱尔斯开出圣巴贝拉大街,向游击队长官让米莫送来的地址开去,皮诺内心感到毛骨悚然。自己为什么要把莱尔斯带到那个地方,皮诺不知道,也不在意。他不再处于阴影之中。他不再是间谍。他现在是抵抗运动的一分子了。莱尔斯耷拉着肩开着车,皮诺对他呼喝下令,觉得自己正义凛然。

开了十分钟后,莱尔斯说:“我不止有德国的钱。”

“我不在乎。”皮诺说。

“我有金子。我们可以去——”

皮诺拿枪管戳了下莱尔斯的脑袋道:“我知道你有金子。是你从意大利偷的,是你杀了四个奴隶换来的,这种金子我才不要。”

“杀奴隶?”莱尔斯说,“不,一等兵,事情不是——”

“我希望你能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去面对行刑队。”

莱尔斯僵道:“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闭嘴。我不想再多听一个字。”

莱尔斯似乎向自己的命运屈服了,闷闷不乐地开着车在米兰穿行。皮诺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说道: 不要错过机会。报复一下。靠边停车。至少朝他腿上开一枪。让他带着伤在痛苦中奔赴自己的命运。你难道不应该这样下地狱吗?

莱尔斯曾一度摇下车窗,把头探到窗外,像是想最后闻一闻自由的空气。汽车缓缓开到布罗尼大街那处地址的门前,莱尔斯怔怔地看着前方。

一个戴着红领巾的枪手从门里走出来。皮诺告诉他,自己奉命逮捕莱尔斯,是来交人的。

“恭候多时了。”那个守卫说道,叫人开门。

莱尔斯把车开进一个院子停下。他打开车门刚想下去,另一个游击队队员抓住他,将他转过去戴上手铐。第一个枪手取过手提箱。

莱尔斯回头厌恶地看了皮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莱尔斯被硬生生拖进一扇门内。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皮诺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和莱尔斯说自己其实是间谍。

“他会怎么样呢?”皮诺问。

“他会受到审判,很有可能被施以绞刑。”提着手提箱的守卫说道。

“我想出庭证明他有罪。”皮诺说道。他能感觉到自己话音中的刻薄。

“我相信你会有机会的。车钥匙?”

皮诺交了钥匙,问:“我现在做什么?”

“回家。给,拿着这封信。有游击队队员拦你的时候,就出示这封信。”

皮诺接过信,将其叠好放进口袋里。“能派人送我吗?”

“抱歉。”那个守卫说道,“你得走回去。不过不用担心,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现在还看得清路。”

“你认识我弟弟米莫·莱拉吗?”皮诺问。

守卫笑道:“我们都认识那个可怕的家伙,还好他是我们这边的。”

*

尽管他们表扬了米莫,皮诺朝门口走去时,心里却觉得十分失落,莫名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怎么没告诉莱尔斯自己是间谍?他怎么没逼问莱尔斯烧的文件里有什么?那些文件是什么?是奴役的罪证?还有,他想去多莉家拿什么文件?

那些文件重要吗?游击队有了手提箱,里面至少装了一些莱尔斯没有烧毁的文件。皮诺还将出庭作证,把他亲眼所见的莱尔斯的罪行告诉全世界。

皮诺走出门,置身于米兰东南部遭受轰炸最为严重的某个街区。黑暗中,皮诺时不时踢到什么东西,被绊上一跤。他担心自己还没找到回家的路,就不小心摔进废墟中间的弹坑里。

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又一声枪响,然后是阵阵自动步枪开火的声音,夹杂着手榴弹爆炸的声音。皮诺蹲下来,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陷阱。皮诺正欲转身,另找一条路回家,突然听到远传传来米兰大教堂小钟的鸣响声。大教堂的大钟和排钟也响了,黑暗中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声。

皮诺仿佛受到了钟声的召唤,被大教堂吸引了。他起身,朝米兰大教堂和钟的方向走去,全然不顾周围街传来的劈里啪啦的枪火声。其他教堂的钟也响了,很快钟声齐鸣,仿佛到了复活节的早晨。

接着,米兰的所有的街灯突然毫无预兆地闪烁起来,将近两年来第一次亮了起来,将夜色和米兰长久以来战争阴霾下的痛苦一扫而光。明亮刺眼的街灯以及灯光下米兰异常焦黑淤青的废墟伤疤让皮诺忍不住眨巴眼睛。

灯亮了!钟响了!皮诺感到如释重负。是怎么了?是结束了?所有的德军部队都同意放弃作战了,是吗?但米莫逮捕的纳粹士兵是受到威胁才放下武器的啊。

东北方,中央火车站、米兰小剧场、法西斯总部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枪声和爆炸声。皮诺意识到肯定是游击队在与法西斯争夺米兰的控制权。这是一场内战。也可能有德军参与,那就是三方参战了。

不管如何,皮诺向西,朝米兰大教堂绕去,远离了战场。一条条街道上,米兰人纷纷将残存建筑物上的遮光帘撕扯下来,让更多的光涌进米兰市。千家万户从窗户里探出头,欢呼雀跃,要求将纳粹赶进海里。许多人走到街上,抬头凝视着各家灯火,仿佛美梦终于成真。

喜悦之情并未维持多久。机枪的声音从十个不同的方向传来。皮诺能听到四处传来的间歇性的砰砰砰的声音。他想起加布里埃尔·罗恰躺过的那处墓园四周发生的激烈战斗。“战争并未结束。”皮诺意识到,“起义也是如此。”红衣主教舒斯特办公室里达成的协议正在分崩离析。按照战斗的节奏,皮诺很快就非常确信有三方人马参战: 游击队队员、纳粹分子、法西斯分子。

一枚手榴弹在临近街道爆炸后,人群作鸟兽散,往家中跑去。皮诺拔腿就跑,沿着蜿蜒曲折、捉摸不定的路线前进。到了米兰大教堂广场,六辆德军装甲师坦克依然在四周坐镇,炮管对准外面。米兰大教堂的聚光灯依然亮着,照亮了整座教堂,钟依然在齐鸣,然而广场空无一人。皮诺咽了下口水,快步前进,斜向横穿过空地,祈祷广场周围建筑物上没有狙击手在等着他。

皮诺有惊无险来到大教堂的角落,走进大教堂的影子里,仰头望去,浅红色的大理石表面已被连年轰炸的战火染黑。战争给米兰留下的污迹能否清理掉呢,皮诺对此十分怀疑。

皮诺想起安娜,好奇她是否在因斯布鲁克多莉的新家安定下来了,是否正在睡觉呢。想到安娜此刻安全,想到她温馨优雅的样子,皮诺感到非常慰藉。

皮诺微微一笑,加快了步伐。十分钟后,来到了自己家公寓的楼外。他检查了下口袋里的证明文件,爬上门口的台阶,推开大门,准备迎接党卫军哨兵的审视。然而,一个执勤的人也没有,鸟笼电梯经过五楼,也不见哨兵。

他们走了!他们都跑了!

皮诺兴高采烈,摸出钥匙,插进门锁。推开门,发现家中正在进行小小的庆祝。父亲把小提琴放在支架上,开了两瓶基安蒂产的好酒,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两只空酒瓶。米凯莱喝醉了,正和外甥马里奥坐在炉火旁谈笑风生。至于格蕾塔舅妈?她正坐在丈夫的大腿上,快要用吻使他窒息了。

阿尔贝特舅舅看到皮诺,胜利地高举双臂,喊道:“嘿,说你呢,皮诺·莱拉!快过来,给你舅舅一个拥抱!”

皮诺放声大笑,冲过去跟所有人拥抱。他边喝酒,边听舅舅讲述圣维托雷监狱扣人心弦的起义过程——众人如何制服法西斯警卫,如何打开牢门,如何将所有人释放。

“除了与格蕾塔相遇外,从那个监狱正门走出来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刻。”阿尔贝特舅舅眉开眼笑道,“镣铐挣脱了。我们自由了。米兰自由了!”

“还没有,”皮诺说,“我今晚走了很远的路,穿过了大半个米兰。红衣主教舒斯特商定的协议根本无人理睬。现在还是战火纷飞。”

接着,皮诺讲起米莫的事。米莫单枪匹马就降服了那些德军士兵。父亲惊愕道:“一个人?”

“没错。”皮诺无比骄傲地说道,“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勇敢了,但是爸爸,弟弟比我更勇敢。”

皮诺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心情无比舒畅。要是安娜也在,与他的家人一起为起义庆祝的话,那就更完美了。皮诺想知道何时才能与安娜相见,何时才能得到她的消息。皮诺检查了下电话,惊讶地发现电话竟然能打通。然而父亲说,他回家之前,没人给家里打过电话。

午夜过了很久,皮诺喝得头晕目眩,心满意足地爬到**。透过开着的窗户,能听到虎式坦克发动时的轰隆声,履带压过鹅卵石路面的当啷声,坦克朝东北方远去了。皮诺打起瞌睡,听到坦克开去的方向传来爆炸声和自动步枪开火的响声。

米兰整夜响起此起彼伏的战斗声,仿佛一首首合唱曲,每一个声部歌唱冲突,每一首歌曲抵达**,随后衰变为回声和旋律。皮诺用枕头抱住脑袋,终于深深地睡去,做了很多很多梦: 梦到莱尔斯将军离开他时厌恶的表情,梦到自己穿过城区时狙击手射杀了他,但大多数时候是梦到安娜与他共同度过的最后那个夜晚,那个神奇、浓烈的夜晚,那个完美、天赐的夜晚。

*

4月26日,周四,皮诺醒来,看了下钟。

上午十点?上一次睡这么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记不清了,皮诺闻到煎培根的香味。培根?这是从哪儿来的?

皮诺穿上衣服,来到厨房。父亲正将煎得松脆的培根装进一个盘子,然后朝马里奥端着的满满一碗鲜鸡蛋努努嘴。

“这些是你阿尔贝特舅舅的一个游击队朋友刚送来的。”米凯莱说。“阿尔贝特正在外面的大厅里和他说话呢。我要动用我藏在柜子里的最后一点浓缩咖啡了。”

阿尔贝特舅舅走了进来,似乎宿醉得很厉害,神色有一丝焦虑。

“皮诺,你的英语要派上用场了,”他说,“他们想让你去黛安娜酒店找一个叫克内贝尔的人。”

“克内贝尔是谁?”

“我就知道他是个美国人。”

又一个美国人?这是两天以来的第二个美国人了!

“好。”皮诺答道,渴望地望着正在煎焙的培根、碗里的鸡蛋,还有正在煮的咖啡。“那我现在就要动身吗?”

“吃了再去。”父亲说道。

飞行员马里奥给皮诺做了炒鸡蛋。皮诺狼吞虎咽地吃下炒鸡蛋和培根,喝了一杯特浓咖啡。皮诺记不清上次大吃早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想起来了——还是在“阿尔宾那之家”的时候。皮诺想起雷神父,不知他和波尔米奥修士过得如何。下次有机会,他要带安娜去莫塔见雷神父,让他为他们主持婚礼。

这一想法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快乐、自信,这一定表现出来了,因为阿尔贝特舅舅在皮诺洗盘子的时候走了过来,低声耳语道:“你眼神呆滞,傻站在这里,还一脸傻笑,是谈恋爱了吧。”

皮诺笑道:“或许吧。”

“是之前那个陪你送无线电的年轻姑娘吗?”

“她叫安娜。她很喜欢你的工作呢。”

“你爸知道这事吗?你妈呢?”

“他们还没见过面呢。不过,快了。”

阿尔贝特舅舅轻轻拍了拍皮诺的后背,说:“年轻浪漫、坠入爱河。像这样的事能在战争中发生难道不让人惊讶吗?这说明哪怕我们看尽了邪恶,生活本质的美好也是不能改变的。”

皮诺很敬爱舅舅。他的脑袋里装了很多东西。

“我该走了。”皮诺擦干手说道,“去见克内贝尔先生。”

皮诺离开公寓楼,朝位于皮亚韦大街的黛安娜酒店走去。黛安娜公寓离电话局和洛雷托广场不远。走了不到两个街区,皮诺看到一具尸体,那具男尸面朝下躺在排水沟里,后脑勺上有一处枪伤。五个街区之外,皮诺看到了第二具和第三具尸体,一具男尸,一具女尸,穿着睡衣,仿佛是从**被硬拉下来的。走得越远,皮诺看到的死者越多。这些死者几乎都是头部中枪,而且几乎都是面朝下躺在排水沟里。气温越来越高。

皮诺看得毛骨悚然。到黛安娜酒店的时候,皮诺心里计算了一下,一共有七十具尸体在烈日下腐烂。皮诺一路听到从北面持续传来零星的枪击声。有人说是游击队把一大群企图逃离米兰的黑衫军包围了起来。法西斯正在誓死抵抗。

皮诺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黛安娜酒店的门前,发现大门锁住了。皮诺敲了下门,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皮诺绕到后门,尝试开门,门开了。皮诺走进一间厨房,厨房里没人,能闻到刚烧的肉味。厨房另一头有扇带衬垫的双开式弹簧门,门后是一间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的餐厅,餐厅另一头的门后是一间灯光昏暗的舞厅。

皮诺推开舞厅的门,叫道:“有人吗?”

听到步枪子弹上膛的金属摩擦声,皮诺举起双手。

“把枪放下来。”那人厉声道。

“我没带枪。”皮诺答道。他能听到自己声音在颤抖。

“你是谁?”

“皮诺·莱拉。有人叫我来这里找一位叫克内贝尔的美国人。”

皮诺听到一声嘶哑的笑声。一个身体瘦长的高大男人穿着美军制服从阴影中走出来。那个男人鼻子很大,发际线后移,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把枪放下,达洛亚下士,”那人说道,“这人是我们邀请来的。”

名叫达洛亚的下士闻言放下枪。这位士兵又矮又壮,是波士顿人。

高个的美国人走到皮诺身前,伸出手说:“美国第五集团军少校弗兰克·克内贝尔。作为第五集团军的宣传官,平时给《星条旗报》写写文章,对心理战略有涉猎。”

皮诺听得似懂非懂,点头道:“您刚到这里吗,克内贝尔上校?”

“昨晚刚到,”克内贝尔说,“和这支第十山地师的先头侦察部队一起来的,提早感受一下这座城市好写报道文章。跟我讲讲外面的情况吧,皮诺。你一路过来都看到了什么?”

“水沟里躺着很多因报复性屠杀而死去的人,纳粹和法西斯分子在试图逃跑。”皮诺说,“游击队正在将他们逐一击毙。昨天晚上亮灯了,还是这些年来头一回,没有轰炸机来。有那么一小会,战争仿佛真的结束了。”

“说得很好。”克内贝尔说着取出笔记本,“生动形象。再说一次。”

皮诺说着,克内贝尔少校将他的话都记录下来。“那我就称你为游击队战士,好吗?”

“好。”皮诺很喜欢这个称呼,说道,“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我需要一位翻译,听说你会讲英语,就请你来了。”

“谁告诉你我会说英语的?”

“翠迪鸟。”克内贝尔说,“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重点是,我需要帮助。你愿意向需要帮助的美国人伸出援手对吗,皮诺?”

皮诺喜欢这位上校的口音。他各方面都招皮诺喜欢。“当然。”

“好样的。”克内贝尔赞道,把手搭到皮诺肩上,继续说下去,两个人像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那么,今天,我需要你帮我两个忙。首先,请把我弄进电话局,我要打电话交几个故事。”

皮诺点头道:“这事我办得到。还有呢?”

克内贝尔咧开嘴笑道:“能给我们找些红酒吗?还有威士忌?叫些女孩,再弄些音乐。”

“干什么?”

“开派对啊。”克内贝尔说道,笑得乐不可支,“我有些朋友天黑之后会溜到这儿来,这场婊子养的战争就要结束了,他们想要发泄一下,好好庆祝庆祝。你觉得好吗?”

少校很有感染力,皮诺也跟着咧嘴笑了。“听起来很好玩!”

“你能办到吗?搞个留声机或者收音机?找些漂亮的意大利姑娘和我们一起跳摇摆舞?”

“红酒和威士忌。这两样我舅舅都有。”

“在此为超出使命之外的行为向你舅舅授予一枚银星勋章。”克内贝尔说道,“你能今晚九点之前全部安排好吗?”

皮诺看了下手表,时间快到中午了,点头说道:“我先带你去电话局,然后开始筹备。”

克内贝尔看着美国士兵,向他们敬了个礼,说道:“我觉得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达洛亚下士说:“上校,要是他能弄几个漂亮娘们儿到这来,我就给他戴上荣誉勋章。”

“这才是在卡西诺山战役中获得银星勋章的勇士。”

皮诺开始重新评估这位下士。

“谁还管什么勋章。”达洛亚说,“我们要女人、音乐和美酒。”

“这三样我都会给你们找齐的。”皮诺说道,那个下士闻言立马向他敬了个礼。

皮诺大笑,看着克内贝尔少校的制服说道:“把衬衫脱掉。太引人注意了。”

克内贝尔脱掉衬衫,穿着短袖、制裤、靴子跟着皮诺走出黛安娜酒店。游击队守卫封锁了电话局的入口,皮诺向他们出示了前一天晚上得到的证明信,并解释说克内贝尔是来为美国读者书写米兰起义这段光荣历史的,他们便放克内贝尔进去了。皮诺将克内贝尔带进一个有桌子有电话的房间。电话接通后,克内贝尔用手遮住话筒,说道:“我们就指望你了,皮诺。”

“是,先生。”皮诺答道,试着模仿达洛亚下士那样潇洒地敬礼。

“很像了。”克内贝尔笑道,“去吧,给我们办一场难忘的派对。”

皮诺顿时觉得精力充沛。他离开电话局,一边沿着科尔索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往北边的洛雷托广场走去,一边思索怎样在接下来的八个半小时内找到克内贝尔所要的一切。这时,街上一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姑娘神色匆匆地朝皮诺走来。皮诺注意到她手上没有婚戒。

皮诺心血**道:“女士,打扰了,你今晚想参加派对吗?”

“派对?今晚?和你一起?”那姑娘讥笑道,“不。”

“派对上有音乐,美酒,美食,还有很多美国士兵。”

她甩了下头发,说道:“米兰现在还没有美国人呢。”

“不,有的,黛安娜酒店就有很多,今晚九点,在舞厅。你来吗?”

她犹豫了下,然后说:“你不是在撒谎吧?”

“以我母亲的灵魂发誓,我没撒谎。”

“那我会考虑的。黛安娜酒店吗?”

“没错。记得换上舞裙。”

“我会考虑的。”她应道,随后离开。

皮诺眉开眼笑。她会去的。皮诺很有把握。

皮诺继续往前走,向遇到的第二位迷人姑娘说了同样的话,得到了大致相同的答复。第三位姑娘的反应有些不同。皮诺一开口,她就马上表示想去。当皮诺说还有很多美国士兵时,那姑娘告诉他自己还会带四个朋友来。

皮诺兴奋不已,不知不觉竟然来到洛雷托广场一角的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店门开着。皮诺看到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影。“卡莱托?是你吗?”

皮诺的老友试图猛地把门关上。皮诺用肩膀向门撞去,卡莱托个头小,力气不如皮诺,仰头摔倒在地。

“从我店里滚出去!”卡莱托边往后爬,边大叫道,“叛徒!纳粹!”

“我不是纳粹,不是叛徒。”皮诺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发现老友消瘦了很多。

“我看到万字饰了!我爸也看到了!”卡莱托指着皮诺的左臂,急促慌乱地说道,“就在那儿。戴那东西你还说自己不是纳粹?”

“戴那东西只是因为我是间谍。”皮诺说完,向卡莱托解释了一切。

皮诺发现老友一开始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当卡莱托听到莱尔斯的名字,意识到那就是皮诺监视的目标后,他终于改变了想法。

卡莱托说:“如果他们知道了,皮诺,他们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

“但你还是做了?”老友摇头说道,“这就是你与我之间的不同。你愿意冒险,有所作为。而我……我只会观望,担惊受怕。”

“没有什么好怕的了。”皮诺说,“战争结束了。”

“是吗?”

“你妈妈怎么样了?”

卡莱托垂头说道:“她去世了,皮诺。一月份,天气很冷的时候。我们没有燃油,也没货可卖,我没法让她取暖。她咳嗽咳死的。”

“非常抱歉。”皮诺说道,情绪激动,喉头哽咽。“你爸爸风趣幽默,你妈妈心地善良。我应该来这里帮你处理丧事的。”

“你去了你该去的地方,而我也是如此。”卡莱托似乎万念俱灰,说道。皮诺很想让他振作起来。

“你还打鼓吗?”

“很久没打了。”

“你架子鼓还在吧?”

“在地窖里。”

“你认识这附近还有谁会演奏乐器吗?”

“怎么了?”

“就当帮我个忙。”

“我觉得,肯定还有。我是说,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很好,那我们走。”

“什么?去哪儿?”

“去我家给你弄点吃的。”皮诺答道,“然后我们去找美酒、美食,再多找些漂亮姑娘。找齐以后,我们就办一场无与伦比的战后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