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1)

1945年4月21日,周六

*

都灵“托特组织”办公室外的院子里,“托特组织”的军官往五大堆文件上浇汽油,莱尔斯站在一旁远远看着。莱尔斯对一位军官点头示意,那位军官划燃一根火柴。只听嗖的一声巨响,熊熊烈焰立刻燃起。

莱尔斯专注地看着文件被焚毁。皮诺也看得很认真。

这些文件里的机密有多重要?重要到莱尔斯愿意凌晨三点从多莉的**爬下来,亲眼看它们被销毁?而且还站在这里,一直等到确认它们被全部焚毁。这些文件里是不是有一些能证明莱尔斯有罪的证据?里面一定是有证据的。

莱尔斯厉声对“托特组织”的官兵下达着命令,打断了皮诺的思路,他转过来看着皮诺说:

“去帕多瓦。”

皮诺开车绕过米兰往南边的帕多瓦开去。行车路上,皮诺边想着战争即将结束,边忍住瞌睡。盟军已突破莱尔斯在阿真塔峡谷的防御工事。美国第十山地师正在接近波河。

莱尔斯似乎察觉到皮诺的困倦,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小药瓶。他将一粒白色的小药丸倒在手里,递给皮诺。“把这吃了。这是安非他命,能让你保持清醒。快吃吧。我自己也吃的。”

皮诺服下那粒药丸后,很快清醒了不少,但心情也变得烦躁起来。开到帕多瓦,皮诺觉得头疼。莱尔斯在帕多瓦再次监督“托特组织”焚毁大量文件。在那之后,两人再次开上布伦纳山口。纳粹与奥地利的畅通道路之间如今只隔着不到二百五十米的积雪。莱尔斯得知,道路将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打通。

4月22日周日早晨,皮诺看到莱尔斯将维罗那的“托特组织”的文件销毁。当天下午,布雷西亚的“托特组织”的文件也燃起熊熊大火。每次经停一处,在焚毁文件前,莱尔斯都会拿着他的手提箱进入“托特组织”的办公室,他花时间将文件逐一查看后再监督焚毁。莱尔斯不让皮诺碰他的手提箱,而他每到一处办公室,手提箱就会沉一些。当天傍晚,在贝加莫的“托特组织”文件被焚毁后,两人回到莱尔斯位于科莫足球场后面的几处办公场所。

第二天,4月23日周一早晨,莱尔斯看着“托特组织”的军官在足球场上燃起一个由文件组成的巨大火堆。莱尔斯看着那场火烧了好几个小时。莱尔斯不准皮诺靠近那堆文件。皮诺坐在越来越热的看台上,看着纳粹的记录灰飞烟灭。

当天下午,两人返回米兰的时候,米兰大教堂附近已被两支党卫军装甲部队层层封锁,即便是莱尔斯入内,也要经过仔细盘查才能获准。到了蕾佳娜酒店的盖世太保总部,皮诺明白了原因。瓦尔特·劳夫上校酩酊大醉,大发雷霆,决定要把所有印了自己名字的东西都烧掉。盖世太保头子见到莱尔斯立刻眉开眼笑,邀请他进办公处。

莱尔斯看向皮诺说道:“今天没你的事了,我明天上午九点有会。你八点四十五来多莉家楼下接我。”

“是,将军。”皮诺应道,“那车呢?”

“你开走。”

*

莱尔斯跟着劳夫走进办公处。想到这么多文件被毁于一旦,皮诺痛心疾首。纳粹对意大利所犯暴行的罪证销毁了。除了向盟军汇报此事外,皮诺似乎无能为力。皮诺把菲亚特停在离家两个街区之外的地方,把万字饰臂章正面向上留在车上。皮诺再次通过大厅哨兵的检查。

米凯莱竖起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格蕾塔舅妈把公寓门关上。

“爸爸?”皮诺说。

“我们有客人,”父亲压低声音道,“我表妹的儿子,马里奥来了。”

皮诺眯眼道:“马里奥?他之前是飞行员?”

“我现在也是。”一个挺着胸膛的矮个青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在几天前的夜里被击落了,所幸成功跳伞,之后我就到了这里。”

“战争结束之前,马里奥会一直躲在这里。”米凯莱说。

“你爸和你舅妈一直在向我灌输你的丰功伟绩呢。”马里奥拍着皮诺的后背说道,“胆量不小啊。”

“啊,我并没有做什么。”皮诺说,“我觉得米莫比我更艰难。”

“别乱说。”格蕾塔说道,皮诺赶紧举手作投降状。

“我三天没洗澡了,”皮诺说,“洗完澡,还要去还车。很高兴你还活着,马里奥。”

“你也一样,皮诺。”马里奥说。

皮诺顺着走廊走到自己卧室旁边的浴室。皮诺脱掉有烟熏味的衣物,开始冲澡,除掉身上和头发上的臭味。皮诺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往脸上拍了一点父亲的须后水。四天没见安娜了,皮诺想给她留个好印象。

皮诺在餐厅里给巴卡留了一张与文件焚毁相关的纸条,向父亲、舅妈和表哥道别后从家里走了出去。

暮色渐浓,由于建筑物和柏油路的反射,外面依然酷热得像蒸桑拿一样。皮诺走在路上却觉得很舒服。过去的几天,他要么开车坐着,要么站着看,湿热的天气正好让他的关节放松一下。皮诺上了菲亚特,正要发动引擎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从后座靠了过来,把冰凉的手枪枪口抵在他的后脑勺上。

“别动,”那人说道,“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带枪了吗?”

“没带。”皮诺答道,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不住颤抖。“你想要什么?”

“你觉得呢?”

皮诺这时认出了这个声音,想到自己脑袋就要没了,突然惊恐万状。

“不要,米莫。”皮诺说道,“爸爸妈妈——”

皮诺感觉到枪口从脑袋上移开。

“皮诺,我万分悔恨当初对你说了那样的话,”米莫开口道,“我现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你其实是间谍。我……我敬畏你的勇气。还有你的奉献精神。”

皮诺激动万分,喉头哽噎,但还是有些气不过:“那你为什么还拿枪指着我的脑袋?”

“我不知道你带枪了没。我担心你可能想杀掉我。”

“我永远都不会向我宝贝弟弟开枪的。”

米莫前倾越过座位,一把抱住皮诺,说道:“你原谅我吗?”

“当然。”皮诺怒气消了,说道,“你不可能知道的,阿尔贝特舅舅不准我告诉你,他说这样更安全。”

米莫点了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道:“游击队长官派我来的,他们把你做的事告诉我了。我是来传令给你的。”

“传令?我听命于莱尔斯将军。”

“你以后不再听命于他了。”米莫说着递给他一张纸条。“你要在二十五日晚上逮捕莱尔斯,把他带到这个地方。”

逮捕莱尔斯将军?这个念头让皮诺有些不知所措,但想到自己拿手枪指着莱尔斯的脑袋,皮诺突然又很喜欢这个念头了。

皮诺想象自己逮捕莱尔斯将军,得手之后告诉他自己的间谍身份。他要当着那个纳粹的面羞辱他。“我一直以来就在你眼皮底下。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奴隶头子!”

“我会完成这个任务,”皮诺最后说道,“这会是莫大的荣誉。”

“那我们战争结束以后再见。”米莫说。

“你要去哪儿?”

“回去战斗。”

“怎么战斗?你要做什么?”

“我们今晚袭击德军坦克。等纳粹分子从米兰撤退,我们就会发动伏击,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永远不要想着再回意大利。”

“那法西斯分子呢?”

“他们也一样。如果意大利要重新来过,我们需要干净的历史。”

皮诺摇了摇头。米莫虽然还不满十六岁,但已然身经百战。

“战争结束之前,可别把命丢了。”皮诺说。

“你也是。”米莫说着,从车上悄悄溜下来,消失在阴影之中。

皮诺在座位上扭过身子想看弟弟离去,但什么也没看见。米莫神出鬼没。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皮诺露出微笑,同时发动莱尔斯将军的指挥车。这么多天以来,至少是在上一次见安娜之后,皮诺第一次感到心情舒畅。

那天晚上八点左右,皮诺把车停在多莉住的公寓楼前,心里飘飘然的。皮诺向大厅里的丑老太婆挥手打了个招呼,顺着楼梯爬到三楼,急切地敲响多莉的家门。

安娜笑着给他开了门。安娜吻了下皮诺的脸颊,喃喃道:“多莉在楼上。将军差不多四天没回来了。”

“他今晚会回来。”皮诺说,“我确定。”

“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多莉。”安娜说着,把皮诺往门厅赶去。

多莉·斯特梅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只穿着一件莱尔斯的白色紧身短上衣。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加冰纯威士忌。多莉这副样子应该不止一两天了,甚至可能已经连续五天这个样子了。

被冷落多日的多莉见是皮诺,咬牙切齿道:“我的汉斯在哪儿?”

“将军在国防军总部。”皮诺答道。

“我们现在应该在因斯布鲁克的。”多莉咕哝道。

“山口明天开通。”皮诺说,“将军前几天告诉我说,他准备送你去那里。”

多莉热泪盈眶道:“他真这么说?”

“我亲耳听到的。”

“谢谢你。”多莉说着端起酒杯,手不住地颤抖。“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多莉抿了一口威士忌,起身微笑道:“你们两个去吧。我现在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多莉跌跌撞撞,扶着墙往门厅深处走去。

听到多莉砰的一声把卧室的门关上后,两人往厨房走去。皮诺将安娜转过身,抱起她亲吻起来。安娜两腿夹住皮诺,回以激烈的热吻。两人良久才分开,安娜说:“我给你留了吃的。有你喜欢吃的香肠炒西兰花,还有面包黄油。”

皮诺这才发觉自己快饿死了,不情不愿地放下安娜,轻声道:“天啊,我好想你。你不知道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有多开心。”

安娜对他粲然一笑,说道:“我没想到这么开心。”

“我也没想到。”皮诺说道,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安娜。

两人吃了用橄榄油大蒜煎的热气腾腾的香肠炒西兰花,面包黄油,喝了莱尔斯的酒。这时他们听到前门响起敲门声,多莉大声说不用操心,她会去开门,两人这才悄悄来到安娜的卧室。黑暗火热的小房间里弥漫着安娜的味道,皮诺立刻被这味道迷醉了。皮诺在漆黑之中费劲地想看到安娜的身影,他听到安娜的床嘎吱作响,顺着声音来到她身边。皮诺躺在安娜的身边,伸手去摸索她的身体。安娜已赤身**,想要他了。

*

安娜房间的门上响起一阵又一阵敲门声。

1945年4月24日的早晨,皮诺被敲门声惊醒,困惑地环视四周。安娜从皮诺胸口醒来,叫道:“什么事?”

多莉说:“七点四十了。将军二十分钟后需要司机,我们得收拾行囊了,安娜。布伦纳山口的路通了。”

“我们今天就走?”安娜问。

“越早越好。”多莉答道。

皮诺和安娜躺着没动,听着多莉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从门厅往厨房走去。

皮诺温柔地轻吻安娜,说道:“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

“对我也是一样。”安娜注视着皮诺的眼睛,说道。两人仿佛正紧拥着自己的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美妙的夜晚。”

“永远,永远。”

两人又吻了起来,几乎没有触碰嘴唇。皮诺呼气的时候,安娜吸气。安娜呼气的时候,皮诺吸气。每次这样做的时候,皮诺就会觉得两人的生命像是紧密相连的。

“我到时怎么找你?”皮诺说,“我是说,你到因斯布鲁克后。”

“我到那儿后会给你家打电话的。”

“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来我家?帮多莉收拾好行李以后就来?”

“多莉需要我帮她安定下来,”安娜答道,“她也知道我想尽快回米兰。”

“是吗?”

“是的。我和她说了,让她再找一个女仆。”

皮诺吻了下安娜。两人不再缠绵,穿上衣服。皮诺出门前,搂住安娜,说道:“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你。”

“你会收到我的消息,我保证。我会尽快给你的打电话的。”

皮诺凝视着安娜的眼睛,用有力的双手摩挲她的脸庞,呢喃道:“战争结束以后,你愿意回来和我结婚吗?”

“结婚?”安娜眼里闪着泪光道,“你确定吗?”

“我无比确定。”

安娜亲吻他的手掌,低声道:“嗯,我愿意。”

皮诺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喜悦达到了顶点。“你愿意?”

“当然。全心全意,皮诺。”

“虽说我要说的话老掉牙了,”皮诺说,“但是,你让我成为意大利最幸福、最幸运的那个人。”

“我觉得我们让对方幸福、幸运。”安娜又吻了下皮诺,说道。

皮诺能听到莱尔斯的脚步声从厨房传来,壮着胆子抱着安娜,低声道:“我们的爱永远不变。”

“永远不变。”

两人分开后,皮诺最后看了安娜一眼,眨了下眼睛。离开之后,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安娜的美丽,安娜的气味,安娜的触感。

*

莱尔斯将军首先去了盖世太保的总部,一小时后从蕾佳娜酒店走出来。两人随后开车来到电话局,莱尔斯进去待了好几个小时。这一天,烈日懒洋洋地烘烤着意大利。

皮诺躲在阴影里,发现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似乎都行色匆匆,察觉到猛烈的暴风雨即将到来。皮诺想起安娜。什么时候他才能与她再见呢?一想到可能要等到一周之后,也可能一月之后,皮诺觉得心里空****的。但战争结束之后的日子呢?无限的未来。安娜答应了他突如其来的求婚!安娜永远爱着皮诺。皮诺也将永远爱着安娜。无论发生什么,未来有一件事是确定的,皮诺平静了下来。

不要忧虑。皮诺心道。他对未来充满信心,他确信他会和安娜共同建设两个人的美好未来,永远也不分开。他沉浸在这个想法里,开始展望两人的美好生活,他已经爱上了明天可能会发生的奇迹。皮诺需要一枚戒指,对吧?他可以——

皮诺突然意识到自己离洛雷托广场的“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只隔了几个街区。

卡莱托在那吗?他的母亲身体如何?自那天跌跌撞撞地从抱着父亲尸体的老友身边离去之后,皮诺已经八个多月没见卡莱托了。

皮诺很想离开电话局去向卡莱托解释一番,然而卡莱托可能不会相信他,而他又要随时听候莱尔斯的命令,皮诺踌躇不决,浑身冒汗,又饿又烦。他到时可以让米莫去告诉卡莱托,等时机……

“一等兵!”莱尔斯厉声叫道。

皮诺跳起来,敬了个礼,朝莱尔斯跑去。莱尔斯已然候在菲亚特的后车门,手里提着手提箱,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恼怒神情。皮诺赶紧道歉,怪天气太热了。

莱尔斯抬头看到米兰天上毒辣的太阳,问道:“四月末天气都这么热的吗?”

“不,将军。”皮诺松了一口气,打开车门,说道,“这种天气很罕见。今年一整年的天气都很罕见。我们去哪儿?”

“去科莫。”莱尔斯说道,“我们要去那里过夜。”

“是,将军。”皮诺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莱尔斯正在翻手提箱。“那多莉和安娜什么时候去因斯布鲁克呢?”

莱尔斯没有抬头,似乎正专注于某事,接着说道:“她们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应该是这样。不准再问问题了。我要做事了。”

皮诺开车来到科莫足球场。三天前,他曾在足球场上见证那个火堆。足球场上灰尘散尽,成为驻扎着几群“托特组织”士兵和军官的营地。大看台上用柏油帆布搭起了篷子,士兵们躺在篷子的阴影里,像是在度假一样。

莱尔斯进入场馆内,皮诺蜷卧在菲亚特的前座上。足球场内回**着喧闹声,皮诺估计德军士兵在饮酒作乐。莱尔斯很可能也在里面和他们一起。他们战败了,但战争结束了,或是随时都会结束。光是这就足以让人喝个大醉,皮诺想着想着深深睡去。

*

第二天早晨,1945年4月25日星期三,菲亚特的车窗上响起一阵敲打声,将皮诺吵醒。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皮诺心中一惊。他睡得酣畅淋漓,梦到了安娜,还……

车门开了。一个托特组织的士兵说,莱尔斯要他进去。

皮诺起身,用手指梳了下头,照了下镜子。有些脏兮兮的,但总的来说还过得去。皮诺跟着那位士兵走进莱尔斯的总部,穿过一系列走廊,来到一个房间。透过这个房间的玻璃窗能俯瞰整个足球场。

莱尔斯穿着便服,正和一个发色乌黑,留着黑色小胡子的矮个男人喝咖啡。那个男人转身看着皮诺,点头示意。

“你想说英语还是意大利语?”那人用美国口音问道。

皮诺说:“英语就可以。”皮诺比他高出一大截。

“我是马克斯·科尔沃。”那人伸出手说道。

皮诺犹豫了下,与他握手道:“我是皮诺·莱拉。你来自哪里?”

“美国康涅狄格州。请告诉将军,我隶属于战略情报局,我谨代表艾伦·杜勒斯。”

皮诺犹豫了下,把科尔沃的话翻译成法语说给莱尔斯听。莱尔斯点头示意。

科尔沃说:“莱尔斯将军,我们希望您能保证,您的人会始终待在营房内,要求解除武装的时候,不会进行任何抵抗。”

皮诺向莱尔斯翻译。莱尔斯点头道:“只要有陆军元帅菲廷霍夫签署的协议,我的人就会遵守命令。请转告他,我会继续设法让米兰不受破坏的。”

“美利坚合众国对此表示感谢,莱尔斯将军。”科尔沃说,“我估计一周之内,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内,就会有签署好的书面协议。”

莱尔斯点头道:“翘首以待。请代我向杜勒斯先生问好。”

皮诺翻译了莱尔斯的话,接着点头道:“过去三天,他跑遍了意大利北部,一直在烧毁文件。”

科尔沃竖起脑袋道:“这是真的吗?”

“真的。”皮诺说道,“他们想烧毁所有的文件。全部烧光。”

“好。”这位战略情报局的特工说道,“感谢你告知我。”

科尔沃与莱尔斯握了握手,又与皮诺握了握手,随后便离去了。

皮诺在原地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后。莱尔斯问:“他走之前,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向他打听了下康涅狄格州,他说那里的风景不能和意大利相提并论。”

莱尔斯将皮诺审视一番后,说道:“走吧。我和红衣主教舒斯特有约。”

下午两点,两人开车回到米兰。米兰局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工厂的汽笛在鸣响。售票员和司机纷纷离开仅剩的电车和公交车,引起了米兰市北上的德军护卫车队的大混乱。皮诺在一个十字路口被拦下,可以确定听到远处传来的步枪开火的噼啪声。

皮诺随即瞥了一眼后座的莱尔斯将军,想象逮捕这个纳粹分子后,当面告诉他自己是间谍的情形,内心顿时感到无比满足。“我该在哪儿动手呢?该怎么做?在车里吗?还是在路上什么地方。”

两人离米兰大教堂越近,就能看到越多的纳粹分子。大部分都是党卫军分子,他们都犯过谋杀罪、强奸罪、抢劫罪,或奴役罪。盖世太保总部四周的街上都是党卫军,躲在装甲师坦克后方,或是躲在大教堂和领事馆的里里外外。领事馆院子里车满为患,皮诺只好把车停在门外。

皮诺跟着莱尔斯朝阶梯走去。一位神父拦住他们说:“‘红衣主教阁下’今天在办公室会见您,将军。”

皮诺和莱尔斯走进舒斯特的豪华办公室,米兰红衣主教穿着白色长袍,红色主教冠放在身后的架子上,像法官一样坐在办公桌后。皮诺将房间里的人都看在眼里。神学院学生乔瓦尼·巴尔巴雷斯基远远站在红衣主教的左边。离他们最近的是希特勒的意大利翻译官尤金·多尔曼。站在多尔曼旁边的是党卫军将军沃尔夫,还有几个皮诺不认识的西装革履的人。

坐在红衣主教办公桌左边老远地方的是一个靠拐杖维持平衡的愤怒的老头,要不是坐在他身边的情妇,皮诺都认不出这个人了。贝尼托·墨索里尼里里外外像是变了形,就像压得太紧弹开的弹簧。傀儡独裁者肤色苍白,汗津津的,瘦了很多,前弓着身子,像是肚子疼。克拉拉慵懒地抚摸着领袖的手,靠在他身上寻求慰藉。

墨索里尼和情妇身后站着两个戴红领巾的人。“游击队的领袖。”皮诺心道。

“您邀请的人都到了,‘红衣主教阁下’。”巴尔巴雷斯基说道。

舒斯特将众人扫视一遍,说道:“这屋里说过的话不能传出去。大家都同意吧?”

连同皮诺在内,众人一个接一个点头同意。皮诺惊奇不已,既然房间里有多尔曼翻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使米兰免受更多的苦难,并且减少德军撤退时的牺牲,对吗?”

墨索里尼点头同意。多尔曼翻译后,沃尔夫和莱尔斯也点头同意。

“好。”红衣主教说道,“沃尔夫将军?您有什么要说的?”

“过去几天,我去过卢加诺两次,”党卫军将军说,“谈判比预期的要慢,但在进展中。距离签署协议还有三四天。”

墨索里尼猛然清醒道:“什么协议?什么谈判?”

沃尔夫看了红衣主教一眼,又看了莱尔斯将军一眼。莱尔斯说:“领袖,战争失败了。希特勒在自己的地堡里已经疯了。我们都在想办法在终结这场争端的同时尽可能避免死亡和破坏。”

墨索里尼坐在那里,佝偻着身子拄在拐杖上,灰白色的脸涨红了。领袖的嘴角出现了唾沫星子。他撇了撇嘴,猛地伸出棱角分明的下巴,挥着拐杖对沃尔夫和莱尔斯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纳粹杂种!”墨索里尼咆哮道,“我们又可以说了,德国人在背后捅了意大利一刀!我要广播!我要把你们的背叛行径告诉全世界!”

“你不会这么做的,贝尼托。”红衣主教舒斯特说。

“贝尼托?”墨索里尼怒不可遏道,“红衣主教舒斯特,请称呼我为‘尊敬的阁下’!”

红衣主教深吸一口气,低头道:“‘尊敬的阁下’,当务之急,是趁民众还没有暴动叛乱之前达成投降协议。否则,我们会陷入无政府的混乱之中,我想要制止这样的情况。领袖,如果您不能致力于实现这一目标,那么我就不得不请您出去了。”

墨索里尼在屋里环顾四周,厌恶地摇了摇头,把手伸向他的情妇。“还记得他们之前怎么对待我们的吧,克拉拉?我们现在又孤立无援了。”

克拉拉接过法西斯头子的手,说:“我准备好了,领袖。”

他们艰难地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尊敬的阁下’,”红衣主教在后面叫住他,“稍等一下。”

红衣主教走向书架,取下一本书,递给墨索里尼,说道:“这本书记录了教皇本尼迪克特的历史。为你的罪过忏悔。愿你能从今往后在悲伤岁月里从此书中找到慰藉。”

墨索里尼阴沉着脸,接过书,交给情妇。他出门时说道:“我当初应该把他们都毙了。”

*

门砰的一声在两人身后关上。

“我们继续?”红衣主教说,“沃尔夫将军?德军最高指挥部同意我的请求吗?”

“菲廷霍夫今早给我来信。他已经下令让他的人停止发动攻势,待在军营里候命。”

“算不上投降,只是一个开始。”红衣主教舒斯特说,“米兰大教堂周围的街上还有党卫军的核心部队。他们效忠于劳夫上校?”

“我猜是的。”沃尔夫说。

“劳夫听你的命令。”舒斯特说。

“有时候是这样的。”

“那快给他下达命令。禁止他和那些穿着制服的怪物在离开这个国家之前再犯下暴行。”

“暴行?”沃尔夫说,“我不知道您在说——”

“不要羞辱我。”红衣主教舒斯特厉声打断他,“你们不能掩盖你们对意大利和意大利人民犯下的罪行。然而,你们可以阻止更多的屠杀发生。对此你没意见吧?”

沃尔夫似乎惶惶不安,点头道:“我现在就下令。”

巴尔巴雷斯基说:“我替你传令。”

红衣主教舒斯特看着这位神学院学生问:“你确定吗?”

“我要亲眼看看那个曾经折磨我的人收到这个命令后会是什么表情。”

沃尔夫在信纸上潦草地写下命令,用红衣主教舒斯特的封蜡封好,把自己的戒指放进封蜡里,这才交给巴尔巴雷斯基。巴尔巴雷斯基正欲离开,先前带路的神父回来了。那位神父说道:“红衣主教,圣维托雷监狱发生骚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