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周,莱尔斯将军和皮诺再次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莱尔斯没去蒙扎的火车调度场,而是去了科莫的火车调度场,之后去了两次瑞士。皮诺因此猜测莱尔斯已经把那节装有黄金的车厢转移了。除了去卢加诺,莱尔斯大部分时间都在巡查往北的铁路以及公路的状况。
皮诺不知道原因,但以他的身份也没法问。直到3月15日两人开车到布伦纳山口的时候,莱尔斯的意图才昭然若揭。穿过布伦纳山口通往奥地利的铁轨曾反复遭到轰炸,导致双向铁路运输中断,灰衣人们正在辛苦地修复铁路。
布伦纳山口道路两边都是积雪,这些积雪一直延伸到谷底。车子开得越高,道路两边的积雪就越高。最高的时候,就像是行驶在一条没有顶的白沙隧道内。途经一处弯道,那里正好可以俯瞰让人目眩神迷的宽阔的布伦纳河道。
“停车。”莱尔斯说一声,就带着双筒望远镜下了车。
皮诺不需要望远镜。他看到道路的前方有一群被奴役的灰衣人,正在挖凿铲劈路上的积雪,积雪将通往布伦纳山口上方奥地利的道路堵住了。
“距离边界线还有很远。”皮诺心道,往高处望去。上面应该有十米或是十二米的积雪。通往奥地利的道路上有深色的污迹,像是雪崩后留下的痕迹。在那些污迹下方的道路上堆积着十五米高的积雪和残骸。
莱尔斯肯定也是这么估计的。两人开了很远,来到监视奴隶的党卫军部队那里。莱尔斯下车后,对一位军衔是少校的负责人大声呵斥,对方也不示弱,两个人像是在比谁的嗓门更大,皮诺甚至一度以为两人要动手打起来了。
莱尔斯回到车上,还是怒不可遏。
“按照他们这铲雪的速度,我们永远出不了意大利了。”莱尔斯道,“我需要卡车、挖土机,还有推土机。实打实的机器。否则根本不可能。”
“将军?”皮诺说。
“闭嘴开车,一等兵!”
皮诺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火上浇油,默不作声地思考莱尔斯刚刚说过的话。终于,他想明白了他们最近在做的事情。
莱尔斯受命负责逃亡路线。德军必须要有一条退路。许多铁路都被破坏了,布伦纳山口的路因而成为确定的唯一逃生通道,只是目前被堵住了。虽然还有其他到瑞士的通道,不过过去几天,瑞士已经不再允许德国火车和车队穿过瑞士边境。
从现在开始,皮诺内心高兴地想道,纳粹被困住了。
*
当晚,皮诺就给巴卡留了一条消息,告诉他积雪堵塞了意大利和奥地利之间的道路。皮诺表示游击队或盟军可以通过轰炸道路上方积雪皑皑的山脊引发雪崩。
五天后,皮诺和莱尔斯回到布伦纳。得知盟军轰炸引起大范围雪崩、道路被雪墙堵塞的消息后,莱尔斯勃然大怒,皮诺却心中暗喜。
随着时间的流逝,莱尔斯变得愈发让人难以捉摸,上一秒还喋喋不休,下一秒就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三月末,莱尔斯去瑞士,一去就是整整六天,皮诺可以尽情地和安娜在一起,他很奇怪为什么莱尔斯还不把多莉送到卢加诺或是日内瓦。
皮诺没有多想这件事。他在恋爱中,就像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他的时间感已经被扭曲了。与安娜共度的每分每秒都扣人心弦、转瞬即逝,每次分离后则望眼欲穿。
3月过去了,到了1945年4月,仿佛某个神奇的开关开了。意大利北部地区原本冰雪天气持续不断,盟军攻势一再受阻,突然之间,冰雪消融,骤升成晚春的温度。皮诺几乎每天都开车送莱尔斯去布伦纳山口。路上到处是开工的挖土机,一辆辆翻斗车拖着积雪和雪崩残骸离开。阳光照在挖掘机旁挖掘的灰衣人上,他们的脸被雪面反射的耀眼光芒灼烧,他们的肌肉因为融雪和坚冰而扭曲,他们的意志被连年的奴役所消磨。
皮诺很想去安慰奴隶,告诉他们要抖擞精神,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只剩几周时间了,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只要坚持下去。只要活下去就好。
*
1945年4月8日,深夜,皮诺和莱尔斯来到波伦亚东北部的莫利纳拉村。
莱尔斯到当地的国防军营地找了张行军床,皮诺坐在菲亚特的前座上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破晓时分,两人来到阿真塔村西边的一处高地,向下俯瞰,是塞尼欧河湿润平坦的两岸。塞尼欧河通过海边的河口汇入科马基奥湖。科马基奥湖让盟军无法从侧面绕过莱尔斯在塞尼欧河北边建立的防御工事。
坦克陷阱、地雷阵、战壕,还有掩体。皮诺隔了好几公里也能清晰地看见这些防御工事。在防御工事的另一边,塞尼欧河的另一头是盟军的地盘,除了零星从亚得里亚海滨城市里米尼驶来或往那驶去的卡车外,看不到移动的物体。
那天,在那座山坡上,除了春虫春鸟的啼鸣外,很长时间都寂静无声,暖风吹来犁过的田地的芬芳。皮诺突然意识到,大地并不知道人类的战争,无论人与人之间如何残忍以待,自然仍会更替下去。自然对人类杀戮征服的需要毫不在意。
那个早晨很漫长。温度逐渐上升。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人听到里米尼附近海面传来砰砰的爆炸回声。过了不久,皮诺看到远处的海上升起滚滚浓烟。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莱尔斯将军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们在轰炸我们的船只。”莱尔斯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想切断我们的道路,他们企图就在下面那个地方打败我。”
下午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气很快热得像夏天一样,虽然没有那么干燥。冬天累积的冰雪都从地表蒸发上来,空气闷热压抑,皮诺坐在汽车的阴影里,莱尔斯却依然保持警觉。
“战争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一等兵?”莱尔斯突然问道。
“我,将军?”皮诺说,“我不知道。可能会回去上学。也可能会去给我父母打工。您呢?”
莱尔斯放下手里的望远镜道:“我还想不到那么远的事。”
“那多莉呢?”
莱尔斯把头侧过来,似乎对皮诺的唐突感到惊讶,考虑要不要训斥他一顿,但还是答道:“布伦纳山口通了以后,我会安排她的事。”
这时他们两人同时听到南方传来嗡嗡嗡的轰鸣声。莱尔斯拿起望远镜观察天空。
“开始了。”莱尔斯说道。
皮诺立马起身,遮住眼睛朝天上望去。只见重型轰炸机的身影从南边的天空出现,横向十架,纵向二十架,总计两百架战斗机朝两人的方向飞来。飞机距离很近,皮诺一度担心对方会朝他投弹。
这些飞机倾斜飞行,组成一个前后距离一英里,上下距离一英里的队形,打开炸弹舱露出机腹。领头的轰炸机下降高度,固定机翼,向哥特防线和德军地盘俯冲而来。轰炸机投下的炸弹在飞机尾部落下,看上去就像很多鱼从天而降。
第一枚炸弹击中德军防御工事的后方立即爆炸,掀起无数碎屑残骸,仿佛一团五彩缤纷的烟火在空中升起。更多的炸弹开始在哥特防线后方爆炸,留下一个个焦黑弹坑,铜红色的战火编织成一张暴力毁灭的地毯,向东边的河口和亚得里亚海铺展而去。
第一波轰炸机的最后一架飞机离去后,隔了十分钟,来了第二波,而后是第三波,第四波——总计超过八百架重型轰炸机,以同样的节奏投下炮弹,唯一的不同是角度偏了一两度,这样一来,新的炮弹才能打击到德军防御工事后方的不同部分。
德军军械库爆炸。油库爆炸。营房、道路、卡车、坦克、军需库在第一轮袭击中灰飞烟灭。紧接着,中型轰炸机和轻型轰炸机从塞尼欧河上低空掠过,开始进攻哥特防线本体。莱尔斯的坦克陷阱被部分炸毁、掩体碎裂、炮台倒塌。
接下来的四小时,盟军轰炸机在该地区投下二万枚炸弹。盟军在空袭间隙还向哥特防线发射了二千枚炮弹,形成一道长达三十分钟的火力网。春日傍晚,塞尼欧河上下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仿佛人间炼狱。
皮诺朝莱尔斯看去。莱尔斯透过望远镜看着被突破的防线南边战场的战况,双手不住颤抖,用德语破口大骂。
“将军?”皮诺说。
“他们来了。”莱尔斯说,“坦克部队。装甲部队。炮兵部队。盟军大军在向我们大举推进。我们的战士会坚守到最后,许多战士将在这条河里牺牲。但到了那时候,要不了多久,那里的每一位战士都必须面临作为战败者的选择: 撤退、投降,或是死亡。”
“明早防线就会被占领。”莱尔斯良久说道,“结束了。”
“我们意大利有句名言说的是,不到最后的胖女人出场唱歌,一切就还未可知。将军。”皮诺说。
“我讨厌歌剧。”莱尔斯一边朝汽车走去一边咕哝道,“带我离开这里,回米兰,我如果被抓,可就别无选择了。”
皮诺没太听明白莱尔斯的话,但还是赶紧坐到驾驶座上。纳粹现在要么撤退,要么投降,要么死亡。皮诺心道。这场战争就要终结了。和平还有几天就要到来了。好样的,美国人!
皮诺连夜开回米兰,兴奋地想到终于能见到美国人了,乃至一整支的美国人军队!和安娜完婚以后,皮诺或许会像他的表姐莉西娅·阿尔巴纳斯一样去美国生活,把他母亲的皮包还有阿尔贝特舅舅的皮具带到纽约、芝加哥,以及洛杉矶。他会在美国发家致富!
想到这里,皮诺感到一阵刺激从脊髓传来,他捕捉到了不久之前还无法想象的未来曙光。返程途中,皮诺根本没有去想刚刚见证的那场圣经里面才有的天灾般的大毁灭。他只想在自己的人生中去完成一些有意义的好事,让人心醉神迷的事情。皮诺等不及要把这些想法告诉安娜。
*
那天深夜,塞尼欧河的哥特防线被攻开了一个缺口。第二天夜里,新西兰和印度的盟军部队攻破莱尔斯的防线,向内推进了五公里。德军部队撤退后在北面重新集结。4月14日,在又一次规模惊人的大轰炸后,美国第五集团军突破哥特防线西边的城墙,朝北边的波伦亚逼近。
每天都会传来盟军进展的捷报。皮诺每晚都会用巴卡的短波收音机收听英国国家广播电台。此外,他每天也会开车带莱尔斯在前线来回奔波或是巡视逃亡线路。德军纵队绵延不绝,逃亡的速度远不及当初侵略意大利的速度。
在皮诺眼中,纳粹战争机器已然瘫痪。履带松落的坦克摇摇晃晃地前进,托运炮弹的骡队后面跟着担忧恐慌的步兵。敞篷卡车里躺着大批暴露在炎炎烈日下的德军伤员。皮诺希望这些伤员当下死去。
每隔两三天,皮诺和莱尔斯就会回到布伦纳山口。山口的冰雪因高温而消融,肮脏的雪水汇成急流冲刷下来,将涵洞和道路侵蚀。在畅通路段的尽头,奴隶们泡在脚踝高或是小腿肚高寒冷刺骨的冰水里,在蒸汽挖掘机和翻斗车旁边辛苦地工作着。4月17日,这些灰衣人距离奥地利边界线只剩下一英里了。这天,一个灰衣人累倒栽进冰水里。党卫军士兵将这个灰衣人拖出来扔到了一边。
莱尔斯对此视而不见。
“让他们昼夜不休地加班。”莱尔斯对负责的队长说道,“国防军第十集团军全军这周就要从这条路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