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气团从阿尔卑斯山脉倾泻而下,米兰刮起无穷无尽的刺骨寒风,从1945年1月末一直持续到2月初。莱尔斯将军下令没收面粉、糖、油等主食。为了剩余食物排起长队的米兰人多次爆**乱。轰炸导致卫生状况恶劣,引起斑疹伤寒、霍乱等疾病。米兰市大部分地区疫情严重。对皮诺来说,米兰就像一个被诅咒的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米兰人会遭受如此残酷无情的惩罚。
严酷的天气和冷酷的莱尔斯让意大利北部的人民怨声载道。天气寒冷,然而戴着万字饰的皮诺能从每一个经过的意大利人脸上感觉到他们心中高涨的怒火。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脸的嫌恶。皮诺看到了这些反应乃至更过的。他想对他们大喊,告诉他们自己其实是在做什么,但他忠于使命,咽下羞愧,继续前进。
自从救了那四个犹太人后,莱尔斯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他像平常一样发疯似的、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好几天,然后心情突然变得沮丧,到多莉家喝个大醉。
“他心情一下很好,一下很差。”2月初的一个下午,安娜和皮诺从多莉家一个街区外的小餐馆走出来的时候,安娜这样说道。“前一个晚上,说战争结束,后一个晚上,又说战斗还在继续。”
但丁大街银装素裹,空气寒冷刺骨,难得阳光明媚,两人决定散步。
“战争结束之后会怎么样?”接近森皮奥内公园,皮诺问,“我是说多莉?”
“布伦纳山口的路通了,莱尔斯会把多莉送到因斯布鲁克。”安娜答道,“多莉想现在就坐火车过去。莱尔斯说现在不安全,火车经过布伦纳会被轰炸。不过,我觉得莱尔斯其实只是需要多莉留在这里,就像多莉到了那边也会需要我陪伴一段时间。”
皮诺心里一沉。“你要和多莉一起去因斯布鲁克?”
安娜闻言在一条又宽又深被积雪覆盖的长长坑道边停下,这条坑道就是围在斯福尔扎城堡外的古护城河。这座十五世纪石头要塞在1943年的轰炸中被击中。要塞两边的中世纪圆形塔楼已沦为废墟。在白雪的映衬下,吊桥上方的受损塔楼就像挂着一道道结痂的黑色伤疤。
“安娜?”皮诺叫道。
“等多莉安定下来以后吧。”安娜仔细观察被炸烂的塔楼,仿佛里面藏着秘密,说道,“她知道我想回米兰,知道我会来找你。”
“那么好吧。”皮诺说道,吻了下安娜戴着手套的手。“那里至少有十五米高的积雪。清理道路要花好几周。”
安娜从古堡转过来,满怀希望地说:“将军是说过,要在雪停了以后,可能要一个月,甚至更多的时间,”
“我希望能再多些时间。”皮诺说完,抱住安娜亲吻她。两人听到鸟翅拍打的声音才分开。
要塞中央塔楼的弹坑里涌出一群大乌鸦。其中三只嘎嘎叫着飞走了,最大的那只在伤痕累累的塔尖上方悠哉游哉地盘旋。
“我该回去了。”安娜说,“你也一样。”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但丁街上。皮诺看到莱尔斯的身影从一个街区之外多莉住的公寓楼的前门走出来,往菲亚特停靠的方向走去。
“得走了。”皮诺向安娜丢了个飞吻,飞奔过去接莱尔斯。皮诺打开菲亚特的车门说道:“万分抱歉,将军。”
莱尔斯对他发火道:“你去哪儿了?”
“去散步了。”皮诺说,“和女仆一起。要我开车送您去哪儿?”
莱尔斯正欲痛斥皮诺一番,但往车窗外瞥了一眼,发现安娜正在靠近。
莱尔斯长舒一口气道:“红衣主教舒斯特的住处。”
*
十二分钟后,皮诺开着菲亚特穿过拱门,开进领事馆的庭院。庭院里车满为患。皮诺找了个停车位,下车给莱尔斯开门。
莱尔斯说:“我可能需要你。”
“是,将军。”皮诺说完,跟着莱尔斯穿过积雪皑皑的庭院,顺着外面的阶梯爬到红衣主教舒斯特的公寓套间门前。
莱尔斯敲门后,出来开门的是乔瓦尼·巴尔巴雷斯基。
这位年轻的神学院学生又越狱了?莱尔斯面无表情,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曾因伪造罪入狱,并躲过了圣维托雷“十一抽杀律”。但皮诺认出来了,自己带着有纳粹标志的臂章,从未感觉过如此屈辱和羞愧。
“莱尔斯将军是来见‘红衣主教阁下’的。”
巴尔巴雷斯基退到一边。皮诺犹豫了下,从他身前经过。巴尔巴雷斯基打量着皮诺,似乎是在辨认他。皮诺庆幸不是在圣维托雷监狱。不过,巴尔巴雷斯基当时肯定看到莱尔斯了。那他是否看到莱尔斯曾试图阻止那场屠杀?两人走进红衣主教舒斯特的私人图书室。米兰红衣主教就站在书桌后面。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莱尔斯将军。”舒斯特说,“你认识多尔曼先生吗?”
皮诺看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尽量不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这个人在意大利家喻户晓。眼前的男人身材修长优美,五指长度异于常人,脸上挂着老练的热情笑容,他就是经常上报的尤金·多尔曼。希特勒只要来意大利,就由多尔曼担任翻译官,墨索里尼若是去德国,也同样如此。
皮诺开始用法语给莱尔斯翻译,多尔曼打断了他。
“我能翻译,我不管你是谁。”多尔曼摆了一下手说道。
皮诺点了点头,往门后退去,心想自己是否应该离开。只有巴尔巴雷斯基似乎注意到了皮诺的不情愿。多尔曼起身,伸出手,用德语对莱尔斯说了什么。莱尔斯笑着点头作答。
多尔曼用意大利语对红衣主教舒斯特说:“我帮他翻译他会觉得舒服些。我能让他的司机离开吗?”
红衣主教的目光越过莱尔斯和巴尔巴雷斯基朝皮诺的方向看去。
“让他留下。”舒斯特说道,接着凝视莱尔斯,说:“将军,我听说,假如撤军,希特勒打算把米兰所剩无几的珍贵文物都付之一炬。”
多尔曼翻译,莱尔斯听完,快速作出回应。多尔曼说:“将军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他希望告诉红衣主教,他并不同意这项政策。他是工程师,他热爱伟大的建筑和伟大的艺术。他反对进行任何不必要的破坏。”
“那新任陆军元帅菲廷霍夫呢?”红衣主教问。
“新任陆军元帅,我觉得,是可以说服去做正确的事的。”
“那你愿意去做说客吗?”
“我愿意试一试,‘红衣主教阁下’。”莱尔斯说。
“谢谢你这么努力。”红衣主教舒斯特说,“有消息你会告诉我吧?”
“我会的,‘红衣主教阁下’。关于过些日子您的公开声明,我也必须奉劝您一句,红衣主教。有位高权重的人想找个借口将您监禁起来,甚至更甚。”
“他们不敢。”多尔曼说。
“请不要太掉以轻心了。难道您没听说奥斯维辛的事吗?”
提到奥斯维辛,红衣主教的神情动摇了,“奥斯维辛是天怒人怨。”
奥斯维辛?皮诺心道。那列红色牲畜运载列车开往的劳动营。皮诺回想起从车厢一侧伸出的那几根小小的手指?那个孩子是什么下场?其他的人是什么下场?都遇难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天怒人怨是指?
“下次见,‘红衣主教阁下’。”莱尔斯说完,立正敬礼,鞋后跟咔嗒一声,接着转身离去。
“将军?”红衣主教从后面叫住他。
“‘红衣主教阁下’?”
“善待你的司机。”舒斯特说。
莱尔斯狠狠地扫了一眼皮诺,但似乎又回忆起了什么,态度缓和下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让我想起我过世的外甥。”
*
奥斯维辛。
皮诺开车送莱尔斯去位于都灵米拉菲奥地区的菲亚特汽车厂赴会,脑海里不停在想着这个词。皮诺想问莱尔斯天怒人怨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但内心害怕而不敢开口,很怕看到莱尔斯听后的反应。
皮诺把这个问题留给自己,虽然他们马上要和菲亚特汽车的经理卡拉布雷塞开会。卡拉布雷塞与莱尔斯再次相见,显得有些怏怏不乐。
“我无能为力,”卡拉布雷塞说,“人为破坏太多了。生产线运转不下去了。”
皮诺本以为莱尔斯肯定会大发脾气。没想到莱尔斯居然说:“我很感谢你对我坦诚,我想让你明白我是在想办法确认菲亚特受到了保护。”
卡拉布雷塞迟疑道:“有什么可保护的?”
“彻底摧毁。”莱尔斯说,“元首下令,如若撤退,则实施焦土政策,但我想确保贵国的经济脊梁,也就是贵公司能保存下来。无论发生什么,菲亚特都能继续下去。”
卡拉布雷塞想了想,开口道:“我会转告上级的。谢谢您,莱尔斯将军。”
*
“他在卖人情。”当天晚上,在舅舅舅妈家的厨房里,皮诺说道,“这是他的处事原则。”
“至少他是在帮红衣主教舒斯特保护米兰。”阿尔贝特舅舅说。
“但他之前在农村大肆掠夺。”皮诺激动道,“还将他人奴役至死。他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
“我们知道你看见了。”格蕾塔舅妈神色凝重道。舅舅的神色也十分凝重。
“出什么事了?”皮诺问。
“今早,广播报道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阿尔贝特舅舅说,“一个在波兰的集中营,叫奥什么的。”
“奥斯维辛。”皮诺说道,他感到恶心作呕。“发生什么事了?”
阿尔贝特舅舅说,1月27日,俄军抵达奥斯维辛时,部分集中营已被炸毁,资料记录也已被焚毁。管理集中营的党卫军逃跑了,同时带走了五万八千名犹太俘虏当作奴隶。
“他们留下了七万名犹太人。”阿尔贝特舅舅说着哽咽起来。
格蕾塔舅妈心烦意乱地摇头道:“那些犹太人都骨瘦如柴,纳粹之前是想累死他们。”
“我不和你说了吗?”皮诺喊道,“我看到他们这么做的!”
“真实情况比你说的更加严重。”阿尔贝特舅舅说,“幸存者说,纳粹从集中营撤离前炸毁的建筑物是毒气室和焚尸炉,犹太人被毒气毒死后,尸体会被送去焚化。”
“他们还说,焚尸的黑烟在集中营上空笼罩了数年,皮诺,”舅妈边擦眼泪边说,“成千上万的人死在了那里。”
那几根曾在皮诺脑海里无数次挥动的小小手指,那个生病女孩的母亲,还有那位一心想让儿子获救的父亲。他们一周前才去了奥斯维辛。他们遇害了吗?被毒死后焚尸?还是成为往柏林撤退的奴隶?
那一刻,皮诺无比痛恨德国军人,每一个德国军人都让他痛恨,尤其是莱尔斯。
莱尔斯当时和他说的是,奥斯维辛是一处“托特组织”劳动营。“负责造东西。”他是这么说的。“造什么呢?毒气室吗?焚尸炉吗?”
想到自己穿过“托特组织”的制服,和那群建造毒气室残杀犹太人,建造焚尸炉掩盖罪证的人穿过同样的衣服,皮诺羞愧难当,乃至厌恶自己。在他的思维里,建造集中营的人和管理集中营的人是同罪的。莱尔斯肯定也早已知道这一切。他毕竟是希特勒的亲信。
1945年2月20日,皮诺和莱尔斯将军到达奥斯特里亚卡伊达村的时候,已经在路上开了好几个小时。沿着一条陡路往两山之间的高地开去时,他们的车在寒冷滑溜的淤泥里打滑了二十分钟。高地东南方大概三公里之外就是蒙特城堡,一座中世纪修建的要塞。
秋天的时候,皮诺曾来过这处高地好几次。莱尔斯在这里能从远处观察,方便看清如何加固城堡。蒙特城堡赫然耸立在八百米之外,坐落在一条往北通往波伦亚和米兰的公路上方。守住哥特防线,这条路的控制权至关重要。
过去的一个月里,蒙特城堡以及莱尔斯在贝尔韦代雷山和托拉恰山修建的城墙曾四次抵挡了盟军的进攻。但今天,在这个光线微弱、寒冷刺骨的早晨,蒙特城堡陷入了围困。
蒙特城堡内外炮火连天,呼啸声、隆隆声不绝于耳,皮诺不得不捂紧耳朵。爆炸冲击波像铁锤一样砸在他的胸膛。每次轰击都会激起土块碎石和团团火焰,随后升起滚滚的油腻烟柱,青灰色的天空顿时黑云滚滚。
皮诺瑟瑟发抖地观看着。莱尔斯裹着一件羊毛大衣,用双筒望远镜将战场扫视一遍,然后目光越过崇山峻岭往西南方望去。皮诺裸眼也看见了五公里外一支军队正在翻越苍白色和棕褐色交杂的冬季群山。
“美国第十山地师在攻打托拉恰山。”莱尔斯说着,把双筒望远镜递给皮诺。“训练有素的强兵劲旅。”
皮诺拿起望远镜,只看了局部战况,莱尔斯就说:“望远镜。”
皮诺立马将望远镜还给莱尔斯。莱尔斯拿起望远镜,越过蒙特城堡下方往东南方望去。莱尔斯咒骂一声,讥讽地轻笑起来。
“给。”他说着,把望远镜递给皮诺。“看一下几个黑杂种是怎么死的。”
皮诺犹豫了下,还是透过望远镜看了起来。他看到巴西远征军的部队穿过山脚西南侧面的空地。第一排冲锋的战士往山脚外冲了四十米,其中一人踩到地雷,在一阵夹杂泥土和黑烟的血雾中被炸得四分五裂。又一个士兵踩中地雷,接着是第三个。在那之后,德军机枪从上方扫射,将冲锋的战士全部击倒,攻势顿时萎靡。
盟军的加农炮和迫击炮继续猛烈轰击要塞。上午十点左右,蒙特城堡两侧的城墙已经有缺口出现,巴西士兵前赴后继,发动潮水般的攻势,最终穿过地雷阵,到达蒙特城堡下方,开始向上攀爬,自杀式的进攻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莱尔斯和皮诺在严寒中观看了第十山地师攻占托拉恰山的全过程;以及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巴西人在白刃战中夺取蒙特城堡的全过程。盟军停止射击加农炮后,山坡上弹坑遍布。蒙特城堡已沦为浓烟滚滚的废墟。德军全面撤退。
莱尔斯说:“这里被攻破了,波伦亚失守只是几天的事。送我回米兰。”
返程途中,莱尔斯坐在后座低着头默然不语,一边翻阅手提箱里的文件,一边在一叠纸上写写画画。他们靠边停在多莉公寓楼外的路缘。
皮诺提着手提箱,跟在莱尔斯后面,经过大厅里的丑老太婆,爬上楼梯。莱尔斯敲响多莉家的门。出来开门的竟然是多莉,这让皮诺有些惊讶。多莉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羊毛连衣裙。
多莉的眼睛发红,泪汪汪的,好像喝了酒,手里夹着一根闷燃的香烟,穿着高跟鞋,走路踉踉跄跄,说道:“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将军。”
多莉看着皮诺说道:“我担心安娜今天身体不舒适。好像得了胃病之类的毛病,最好不要出去。”
“那样的话,最好还是我们都出去吧。”莱尔斯退后说道,“我生不得病。现在不行。我今晚睡别的地方。”
“不。”多莉说,“我想你留下。”
“今晚不行。”莱尔斯冷酷地说道,转身就走。多莉在后面对他愤怒地大喊大叫。
皮诺在国防军总部放莱尔斯下车后,收到命令第二天上午七点回来接他。
*
皮诺把车停在车辆调配场,步履沉重地往家走,脑海里浮现出今天看到的屠杀破坏的场面。他从安全的有利位置看到了多少人丧生?数百人?
战争的残暴让皮诺心烦意乱。他痛恨战争,痛恨挑起战争的德国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把鞋子踩到一个人头上,偷窃他的东西,然后等另一只更大的鞋子踩回来,被踢到一边去?在皮诺看来,战争就是谋杀和偷窃。一支军队屠杀劫掠了一座山头;另一支军队又屠杀劫掠回来。
看到纳粹军队被击败然后撤退,皮诺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高兴,但他只觉得空虚寂寥。他无比渴望见到安娜。但他不能,皮诺突然很想哭一场。皮诺哽咽着忍住情绪,迫使自己在脑海里竖起一道墙把与那场战斗有关的记忆隔绝起来。
皮诺向公寓楼大厅的哨兵出示证明文件,乘鸟笼电梯经过五楼的党卫军士兵,把手伸进口袋里摸钥匙的时候,心里的那道墙一直竖着。皮诺打开家门,以为家中没人,一走进去,就一下倒在地上,心里那道墙也放了下来。
但是格蕾塔舅妈已在家中,她倒在父亲的怀里。一见到皮诺,格蕾塔舅妈猛烈地抽噎起来。
米凯莱的下唇颤抖着说道:“劳夫上校的人今天下午来皮具店了。他们把店翻了个底朝天,然后逮捕了你舅舅。他被带到蕾佳娜大酒店去了。”
“因为什么罪名?”皮诺关上门问道。
“因为参与抵抗运动。”格蕾塔舅妈哭道,“间谍罪,你知道盖世太保都是怎么对待间谍的。”
米凯莱的下巴颤抖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你听到你舅妈的话了吧,皮诺?他们会对阿尔贝特做些什么?阿尔贝特要是松口把你的事说出来,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阿尔贝特舅舅不会松口的。”
“要是万一呢?”米凯莱质问道,“他们也会来抓你的。”
“爸爸——”
“我想让你逃跑,皮诺。把你那位将军的车偷过来,带着你的通行证穿着制服到瑞士边界线。我会给你足够的钱。你可以在卢加诺生活,等战争结束后再说。”
“不,爸爸。”皮诺说,“我不会这样做的。”
“你按我说的来!”
“我十八了!”皮诺大喊道,“我要做我想做的事。”
皮诺说话时异常坚决有力,他的父亲都吓到了。对父亲大喊大叫,皮诺有些愧疚。他刚才情绪爆发了出来,没有控制住自己。
皮诺浑身颤抖,努力冷静下来,说道:“爸爸,对不起,在这场战争中,我已经袖手旁观太久了。这次我不会跑的。只要无线电继续运行,只要战争继续下去,我就不会跑。在那之前,我还是莱尔斯将军的司机。我很抱歉,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
十天后,1945年3月2日的下午,皮诺站在莱尔斯的菲亚特旁,一边观察加达尔湖东面山坡上的一栋别墅的外面,一边思索里面正在发生些什么。
周围还停了七辆别的车。其中两个司机穿着党卫军的制服,一个穿着国防军的制服,其余都是便装。根据莱尔斯将军的命令,皮诺也穿上了便装。大部分时间,皮诺都没有理会其他司机,而是非常着迷地盯着那栋别墅,因为他认出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前跟莱尔斯一起走进去的两个德国军官的身份。
那两人是意大利党卫军头领沃尔夫将军以及最近接替凯塞林成为意大利德军司令的陆军元帅海因里希·冯·菲廷霍夫。
为什么菲延霍夫会在这里出现?还有沃尔夫?是什么事让他们都聚到一起?
这些问题在皮诺脑海里不停打转,皮诺再也忍不下去了。天上微微下着雪,皮诺朝围在停车场两侧的观赏雪松走去。皮诺停下脚步开始小便,以防有其他司机看他。皮诺抓住时机冲过树篱消失了。
皮诺借着树篱的掩护,来到别墅北面的墙。皮诺蹲伏下来,沿着墙壁偷偷摸摸地前进,每到一扇窗户下面,都竖起耳朵偷听一下,接着起身往里偷瞄。
到了第三扇窗户下,皮诺听到喊叫声。一个声音咆哮道:“Was du redest ist Verrat! Ich werde an einer solchen Diskussion nicht teilnehmen!”
皮诺没太听懂。他听到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有人在离开。会是莱尔斯将军吗?
皮诺从别墅的一侧跑了回去,来到那道雪松树篱旁边。他一边沿着树篱跑,一边透过间隙观察。皮诺看到陆军元帅菲廷霍夫怒气冲冲地走出别墅。他的司机跳下车,为他打开后座车门,两人很快开着车离开了。
皮诺一时间犹豫不决。他是该回到那扇窗户下面,再多听些?还是该回到车上等着,见好就收?
莱尔斯从前门走了出来,相当于替皮诺做了决定。皮诺悄悄穿过树篱,一路小跑去接莱尔斯,一边努力记住菲廷霍夫离开前最后吼出的那句话。
“Was du redest ist Verrat!”
皮诺一边内心默默重复这句话,一边为莱尔斯开车门。莱尔斯闷闷不乐,一副恨不得要啃掉一只鸡脑袋的样子。皮诺坐上前座,感觉到莱尔斯怒气冲冲。
“将军?”
“去加尔尼亚诺。”莱尔斯说,“那个疯人院。”
*
皮诺开车穿过墨索里尼位于加尔达湖的别墅的大门,担忧接下来的遭遇。莱尔斯在前门通报了自己的到来后,领袖的一位副官告诉他,现在来不是好时机。
“现在当然不是好时机。”莱尔斯厉声道,“所以我才来。要么带我去见他,要么我毙了你。”
那位副官怒道:“谁批准的?”
“阿道夫·希特勒批准的。我来这里是元首的直接命令。”
那位副官还是怒气冲冲的样子,但点头道:“很好,你愿意的话就跟我来吧。”
他带着两人来到图书室,将门微微推开。虽然天色将晚,但墨索里尼的图书室里并没有开灯。透过落地双扇玻璃门照进来的光是唯一的光源。苍白的光柱沿对角线方向穿过屋内,地上撒满了书籍、文件以及玻璃碎片,家具被翻得乱七八糟。
眼前的场景应该是大发一通脾气后的残局。领袖坐在书桌后方,手肘撑在桌上,两手托着下巴,怔怔地往下看,透过书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走投无路。克拉拉躺在墨索里尼前面的一张单人沙发里,一手夹着烟懒洋洋地吸着,另一手握着一只空酒杯靠在胸口上。在皮诺看来,他们很有可能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了。
“领袖?”莱尔斯往凌乱的房间里走去说道。
墨索里尼似乎置若罔闻,莱尔斯和皮诺越走越近,他只是阴沉地盯着桌子。独裁者的情妇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转过头来,带着一丝解脱的苍白微笑。
“莱尔斯将军,”克拉拉含糊不清地说道,“对可怜的本尼来说,这一天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我希望你不是来加剧他的烦恼的吧?”
莱尔斯斯说:“领袖和我需要进行一次坦诚的对话。”
“关于什么?”墨索里尼问道,依然低着头。
走进来之后,皮诺才发现这位傀儡独裁者正盯着一幅意大利地图。
“领袖?”莱尔斯再次说道。
墨索里尼抬起头,用古怪的眼神怒视着莱尔斯说道:“我们征服了埃塞俄比亚,莱尔斯。但现在,盟军那群猪派黑鬼往北攻进了托斯卡纳。黑鬼还控制了波伦亚和罗马的街道!我现在生不如死。你不觉得吗?”
皮诺翻译后,莱尔斯犹豫了下,说道:“领袖,我不能在这些事务上为您提供建议。”
墨索里尼的眼神开始游移,似乎在回忆什么陈年往事。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看到闪闪发光的新奇玩意儿后被迷住了。
“真的吗?”傀儡独裁者问,“希特勒袖子里揣着超级秘密武器?比如前所未见的导弹、火箭,还是炸弹?我听说,元首准备等敌军接近后,动用那个武器,对他们进行一系列毁灭性的打击,一网打尽。”
莱尔斯再次犹豫了下,说道:“确实有秘密武器的传言,领袖。”
“啊哈!”墨索里尼闻言一下跳起来,往高处伸出一根指头,说道:“我就知道!我是不是说过,克拉拉?”
“说过,本尼。”他的情妇答道,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墨索里尼此刻情绪高涨,他刚才情绪有多低落,现在就有多高涨。他兴奋不已地绕着书桌走动,几乎要雀跃起来。
“是像V-2火箭弹这样的武器,对吗?”他说,“只有威力这么大的武器才能将一座城市夷为平地,是不是?只有你们深谙科技的德国人能搞出这种东西!”
莱尔斯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点头道:“谢谢,领袖。我对您的赞美表示感谢,但我被派来是想问问您,战况恶化下去的话该作何打算。”
莱尔斯的话似乎让墨索里尼有些困惑。“不是有超级火箭弹吗?我们有超级火箭弹的话,长期而言,战况怎么会恶化下去呢?”
“我喜欢未雨绸缪。”莱尔斯说。
“哦。”独裁者应道,眼神开始游移起来。
克拉拉说:“瓦尔泰利纳,本尼。”
“就是那里。”墨索里尼说道,眼神再次聚焦。“一旦撤退,会有二十万大军随我退到北面的瓦尔泰利纳山谷,旁边就是瑞士。他们会保护我还有我的法西斯同志,一直坚持到希特勒先生发射毁天灭地的火箭弹!”
墨索里尼笑容满面,看向一边,陶醉于那神奇的一天的到来。
莱尔斯沉默了好一会,皮诺在旁边朝他瞥了一眼。希特勒有超级武器吗?盟军足够接近柏林后,他就要动用那个武器吗?莱尔斯不露声色,看不出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莱尔斯咔嗒并拢后鞋跟立正敬礼,鞠了一躬道:“谢谢,领袖。这就是我们希望知道的。”
“你会提醒我们吗,莱尔斯?”墨索里尼说,“希特勒要使用那个威力巨大的火箭弹的时候?”
“我保证您会是最先知道的人之一。”莱尔斯说着转身离开。
莱尔斯走到墨索里尼的情妇面前停下脚步问:“你也会去吗,去瓦尔泰利纳?”
克拉拉仿佛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微笑道:“有福的时候,我爱本尼,将军。有难的时候,我更爱他。”
当天晚上,在讲述与墨索里尼会面的过程之前,皮诺首先问了他在加大尔湖东面那座山庄一扇窗户下听到的那句话。
“Was du redest ist Verrat。”
格蕾塔舅妈从沙发上坐起来。自从阿尔贝特舅舅被带走后,她就搬进了皮诺家,协助巴卡处理日常的无线电信号传输。
她说:“你确定菲廷霍夫说的是这句话?”
“不,我不确定,但那个声音很愤怒,在那之后,我看到了那位陆军元帅怒气冲冲地离开山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Was du redest ist Verrat’,”她说,“你的意思是要叛国。”
“叛国?”皮诺说。
父亲向前倾了下身子,说道:“你是说推倒希特勒的政变?”
“我猜是的,如果他们是这样对菲廷霍夫说的。”格蕾塔舅妈说,“沃尔夫也在?还有莱尔斯?”
“还有别的人。但是我从头到尾没看见。他们比我们到得早,离开得晚。”
“盟军应该知道这个消息。”皮诺说,“还有墨索里尼的消息,他认为希特勒拥有超级武器。”
“莱尔斯对超级武器这件事怎么看的?”格蕾塔舅妈问。
“我说不出来。他的脸大部分时间都像花岗岩一样。但他应该是知道的。他之前和我说过,他最开始是给希特勒造大炮的。”
“巴卡明天早上来。”父亲说,“把你想要伦敦方面知道的消息写下来,皮诺。我会让他连同其他消息一起发送过去的。”
皮诺拿起纸笔,把想要汇报的消息写下来。格蕾塔舅妈把他偷听到和叛国有关的那句话写下来。
“你今晚回家吗?”
“我觉得不能,爸爸。”
“当心点。”米凯莱说,“如果战争不是快要走向好的结局,你是不会听到这些将军说这话的。”
皮诺点头,一边去取自己的外套,一边说:“我还没打探过阿尔贝特舅舅的消息。你今天早上去圣维托雷监狱看他了,对吗?他怎么样了?”
“他减肥了,也不算是坏事。”格蕾塔舅妈勉强笑道,“虽然他们尝试了,但他还没有松口。他认识很多其他囚犯,帮上了忙。他们会互相帮助。”
“他不会在那里待很久的。”皮诺说。
事实上,当皮诺穿过街道往多莉住的公寓楼走回去的时候,他感觉得到距离战争结束的时间所剩无几,相比之下,战后和安娜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仿佛无穷无尽。
*
想到与安娜无限的未来,皮诺振奋地来到多莉家门前。开门的是安娜。安娜脸上带着微笑,病好了,看到皮诺来很开心,皮诺松了一口气。
“将军和多莉出去了。”安娜说着让皮诺进来。
安娜关上门,投入了他的怀抱。
*
之后,在安娜的**,两人歌唱的身体闪着汗珠和爱意。
“我想你了。”安娜说。
“我脑子里都是你。”皮诺说,“每当我应该监视莱尔斯将军,或是想要记住我和他去了哪儿、看了什么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你,这样是不是不好?”
“也不完全是,”安娜说,“这样很甜蜜。”
“我是认真的。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就觉得音乐停止了。”
安娜注视着皮诺说道:“你是个很特别的人,皮诺·莱拉。”
“不,真的不是。”
“你就是很特别。”安娜摩挲着皮诺的胸膛坚持道,“你很勇敢,也很有趣。长得也很美。”
皮诺尴尬地笑道:“美?不是帅吗?”
“你很帅。”安娜爱抚着他的脸颊道,“不过,你对我的爱意都溢出来了,让我觉得很美,你在我眼里很美。”
“那我们都美。”皮诺说着用鼻子蹭了蹭安娜。
皮诺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安娜,战争结束近在咫尺,但战争结束之后的日子仿佛漫无边际。
“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皮诺说,“生活是无限的。”
“我们能追求幸福,热爱生活吗?”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追求幸福,热爱生活?”
“你还能想出别的吗?”
“不能。”皮诺说道,亲吻着安娜,对她的爱更浓烈了。“我觉得我真的想不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