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皮诺来说,那个夜晚没有睡眠也没有战争,只有安娜以及二重奏带来的欢愉。
1944年圣诞节,黎明到来,两人彼此相拥着假寐。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皮诺说,“即便没用多莉的全套服装。”
安娜笑道:“衣服尺码不合适,好吧?”
“我很高兴那些哨兵没有强烈要求来一场时装秀。”
安娜笑了,轻轻拍了皮诺一下。“我也很高兴。”
皮诺昏昏沉沉,正要好好睡一觉的时候,忽然听到脚步声从卧室的方向往门厅传来。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抓椅子上放在枪套里的瓦尔特手枪。拿到手枪,立即转身。
米莫此时拿着步枪指着他,说道:“圣诞快乐,纳粹小子。”
米莫的左脸上有一道自上而下触目惊心的青紫色伤疤。整个人看上去就和哥特防线上久经沙场麻木不仁的德军士兵一样。阿尔贝特舅舅曾听说,米莫参加了伏击行动,见识了真刀真枪,在战斗中十分英勇。米莫的目光凌厉而凶狠,皮诺知道阿尔贝特舅舅的消息没错。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皮诺问。
米莫冷笑,“一个法西斯分子拿刀刺穿我的脸后,以为我死了就离开了,懦夫。”
“谁是懦夫?”安娜拿床单围在身上,起身怒道。
米莫看了眼安娜,冲皮诺摇摇头,嫌恶道:“你不仅是个懦夫、叛徒,而且还在圣诞节把娼妓带到爸妈家里,和她在客厅里乱搞!”
皮诺转动手枪,抓住枪管,举过肩膀向弟弟砸去,感觉到怒火中烧。手枪击中了米莫的伤脸,米莫惨叫一声,失去平衡。皮诺两下越过沙发,挥拳朝弟弟脸上打去。米莫闪身躲开,举起步枪向皮诺挥去。皮诺攫住步枪,用力一拧,抢夺过来,又狠狠砸去,就像当初蒂托在“阿尔宾那之家”砸他那样。米莫一下被砸懵了,往后瘫倒在餐厅的地板上。
皮诺把枪甩到一边,纵身一跃,跨坐在米莫身上,抓住弟弟的脖子,也不管他是否会受伤,只想狠狠朝他脸上来上一拳,皮诺举起拳头,这时安娜喊道:“不要,皮诺!别人听到,就前功尽弃了。”
皮诺想揍米莫,但还是悻悻地松开米莫的脖子,从他身上下来,站起身。
“他是谁?”安娜问。
“我弟弟。”皮诺嫌恶地说道。
“以前是你兄弟。”米莫从地板上爬起来,带着浓浓的恨意说道。
皮诺说:“从这里滚出去,否则再过一会儿,我可能会改变主意,决定在圣诞节把你杀掉。”
米莫一副想向皮诺扑过来的样子,手肘撑地。“总有一天,要不了多久,皮诺,你就要为做叛徒的事痛恨自己。纳粹迟早会倒,那天来的时候,愿主宽恕你。”
米莫起身,拾起步枪。头也不回,走出门厅,朝卧室走去,没影了。
“你应该告诉他的。”米莫走后,安娜说道。
“他不能知道。这是为他好,也是为我好。”
皮诺突然哆嗦起来。安娜拉开围在身上的床单,说:“你一个人看上去很冷。”
皮诺微笑着朝安娜走去。安娜将床单裹在两人身上,抱住皮诺说:“先是度过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接下来居然在圣诞节的早上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
“是吗?”
“你个傻瓜。”安娜说着吻了下他。
皮诺咧嘴傻笑。“你这么觉得吗?”
“对,我这么觉得。”
安娜和皮诺再次躺下,依偎在对方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接下来的几周,他们再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
*
接下来的日子里,暴风雪接连不断地向意大利北部袭来。新年带来了从俄罗斯过来的寒风冷雪,天地笼罩在阴沉暗淡的灰白之中。这是米兰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
城区许多地方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焦黑的建筑残骸立在轰炸后的瓦砾之中,犹如参差不齐的黑白牙齿,正在啃噬着天空。天上落雪不止,仿佛是主在竭尽所能遮蔽战争留下的伤疤。
然而,米兰人却对主的这一用意叫苦不迭。莱尔斯大肆掠夺补给品,稀缺的燃油被分配到德军设施。人们开始纷纷将城中壮观的古树砍下当柴火。篝火的浓烟从废墟和仍然屹立的建筑物中滚滚升起。街道两旁不再是绿树成荫,而全是树墩子。许多公园都遭到袭击,被砍得光秃秃的。只要是能烧的,都被烧了。一些街区的空气变得和煤炉子一样污浊不堪。
一月份的前半个月,莱尔斯马不停蹄,皮诺也马不停蹄。为了确保饥寒交迫的德军部队获得配给品,两人一次又一次在危险的大雪天开车去哥特防线视察。
然而,莱尔斯对意大利百姓的苦难却漠不关心。要意大利人为德军做事或提供物资,连赊账的把戏也不做了。一旦想要什么,就下令强征。在皮诺眼里,莱尔斯再次回到了初次相见时的那种状态,像爬行动物一样冷血无情、雷厉风行。他一心扑在军事工程上,不顾一切也要将工作完成。
一月中旬,某个寒冷的午后,莱尔斯命令皮诺开车送他到蒙扎火车站。手提箱装满之后变得沉甸甸的,莱尔斯让皮诺带他去卢加诺的瑞士边界线。
这一次,莱尔斯去了五个小时。一辆轿车载着莱尔斯回到边界线,他带着似乎比离开意大利时沉了一倍的手提箱下了车,沿着越境的道路跌跌撞撞地向菲亚特走来。
“将军?”莱尔斯提着手提箱上了后座后,皮诺说,“现在去哪儿?”
“不重要了,”莱尔斯说道,身上闻起来有一股酒味,“战争结束了。”
皮诺坐在那里,内心无比震惊,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战争结束了?”
“最好结束了。”莱尔斯厌恶道,“德国经济崩溃了,军事上在撤退,希特勒做的缺德事要曝光了。带我去多莉家。”
皮诺掉转菲亚特的车头,一边往山下开,一边思考莱尔斯说的话。他知道经济崩溃是什么意思。他也从舅舅那儿得知,布达佩斯即将失守。
“希特勒做的缺德事。”这话是什么意思?犹太人?奴隶?还是种种暴行?皮诺想问莱尔斯是什么意思,但又害怕开口会带来的后果。
回米兰的途中,莱尔斯默不作声,拿着一只扁酒瓶,时不时抿一小口。接近米兰市中心,莱尔斯忽然心血**,让皮诺将车速慢下来。他似乎专注于那些还没倒下的建筑物,抬头凝视着,仿佛里面藏着秘密。
到了多莉家,莱尔斯含糊不清地说:“我需要时间思考规划,一等兵。把车停到车辆调配场。你休假了,你可以休息到周一上午八点。”
“周一。”皮诺应道,“是,将军。”
不等皮诺下车去开后车门,莱尔斯已经步履蹒跚地爬下车,穿到人行道对面多莉住的公寓楼,手里什么也没拿就走了进去。他忘了拿……皮诺赶紧转身,朝后座看去。手提箱就落在座椅下方。
皮诺回家换过衣服,便立即开往阿尔贝特舅舅家。他停下车,取出手提箱。箱子比预想的要轻很多。透过皮具店的窗户往里望,可以看到格蕾塔正在招呼两个德国军官,皮诺绕到店后,敲响缝纫室的门。
一个女裁缝打开门,见是皮诺,睁大眼睛说:“今天你的制服到哪儿去了?”
“我今天休假。”皮诺说道。从她面前经过时,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你能告诉我舅舅,我会到楼上的厨房去,好吗?”
她有些不悦地点点头。
阿尔贝特舅舅到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还好吗?”皮诺问。
“你怎么进来的?”
皮诺如实告诉他。
“你有看到什么人在监视商店吗?”
“没看到,我当时没注意。你觉得……”
阿尔贝特舅舅点头道:“盖世太保。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得退让回避,放慢行动,躲到阴影里。”
盖世太保?他们看到他拿着手提箱从莱尔斯将军的指挥车走出来了吗?
霎那间,皮诺真觉得自己好像处于暴露的威胁之中。盖世太保是不是在盯阿尔贝特舅舅?他们是不是在盯安插在德军最高指挥部的间谍?皮诺突然想起对刽子手大发雷霆的图利奥,想到假如自己暴露了,靠着那堵墙站在那里,是否能有那样的勇气。
皮诺对盖世太保特工随时破门而入将信将疑,把莱尔斯去瑞士的前前后后快速讲了一遍。一直说到莱尔斯醉醺醺地回来,告诉他战争就要结束了,然后没拿手提箱就踉踉跄跄地走了。
“把箱子打开。”阿尔贝特舅舅说,“我让你舅妈来翻译。”
舅舅离去后,皮诺拿出当初用蜡模做的钥匙,心中默默祷告后,将钥匙插进第一个锁中。捣鼓了好一下,锁才开了。随后的第二个锁要好开多了。
格蕾塔舅妈走进厨房,看到皮诺从手提箱中拿出文件夹,脸色煞白,神色迟疑起来。
“我压根不想看。”她说道。然而,还是翻开顶层的文件,一页页浏览起来,阿尔贝特舅舅正好回来。“这些是哥特防线的工事图。完整的。快拿相机来。”
阿尔贝特舅舅匆忙跑下楼去取相机。他们开始一页页拍照,在地图上标记下可能对盟军有价值的位置。一份文件详细记载了在意大利和奥地利之间往返列车的时间表。还有些文件记载了弹药的类型和位置。
“‘我们已无以为继,必须面对现实,’”格蕾塔舅妈念道,“‘如果执意下去,无论是我们,还是祖国,都将**然无存。’就这些。没有签字。他还没有写完。”
阿尔贝特舅舅想了下,说道:“他把这些写下来太危险了。我记下来,告诉巴卡,让他明天早上发出去。”
自从电报员巴卡圣诞节后装扮成木匠,用修理书柜橱柜的名义混入莱拉家的公寓以来,他一直通过截取来的无线电连接向盟军发送信号。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展得顺风顺水。
“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皮诺将文件放回手提箱后问。
“把箱子带回去还给他。”阿尔贝特舅舅说,“今天晚上就还回去。就说有人在车辆调配场找到了这个箱子,然后交给了你。”
“希望能够安全无恙。”皮诺说完,穿过静悄悄的工厂,走到外面的小巷。
皮诺快到菲亚特的时候,听到有人叫道:“停下!”
一束手电筒的光打在正提着莱尔斯的手提箱僵住不动的皮诺身上。
一个党卫军中尉走上前,身后跟着的正是米兰盖世太保头子,瓦尔特·劳夫上校。
“身份证明。”那个中尉用意大利语说道。
皮诺放下手提箱,努力保持镇定,翻出身份证明,以及莱尔斯将军的信。
“你为什么没穿制服?”那个中尉质问道。
“莱尔斯将军给我放了两天的假。”皮诺说。
始终一语未发,下令害死图利奥的劳夫上校,忽然用脚尖踢着手提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皮诺觉得自己这下死定了。“莱尔斯将军的手提箱,上校。开线了,莱尔斯将军让我带到皮具店来修。我正要拿回去还他。您要去吗?亲自去问问他?我跟您说,我离开的时候,他喝醉了,脾气大着呢。”
劳夫打量着皮诺说道:“你为什么要带到这里来修?”
“这是米兰最好的皮具店。众所周知。”
“更不用提,这还是你舅舅的店。”劳夫说。
“是的,没错。”皮诺说,“紧要关头还得家人相助。您最近有没有去赶牛,上校?”
劳夫盯着皮诺看了很久,皮诺一度以为自己把话说过了头,把事情搞砸了。
“从上次以后就再没有机会。”盖世太保头子良久之后说道,他大笑一声:“代我向莱尔斯将军问好。”
“我会的。”皮诺频频点头道,看着劳夫带人离去。
皮诺将手提箱放到后座下方,坐上前座,抓紧方向盘,浑身都在冒汗。
“天啊。”他嘀咕道,“天主啊。”
皮诺等自己停止颤抖后,发动菲亚特,开车回到多莉家。安娜应门的时候神色看上去焦虑不安。
“将军喝多了,大发雷霆。”安娜低声道,“动手打了多莉。”
“打了她?”
“他冷静下来后,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就是觉得眼下不是找他说话的好时机。他一直在骂骂咧咧,说蠢货叛徒害得战争失败了。”
“把他的手提箱放在衣帽架旁边。”皮诺将手提箱递给安娜,说道,“他给我放了两天假。你能来我家吗?我爸又去看我妈了。”
“今晚不行。”安娜说,“多莉可能会找我。明天?”
皮诺探身向前,吻了下安娜,说:“我等不及了。”
皮诺将菲亚特停在车辆调配场,回到自家公寓。他想起了米莫。弟弟在做什么,阿尔贝特舅舅并未向他过多透露,不过这也说得通。阿尔贝特舅舅被问到米莫参加的游击事,本来大可说自己一无所知。但毫无疑问,弟弟肯定有很多英勇的举动,在听阿尔贝特舅舅说米莫在战斗中素以“凶狠残暴”著称之后,皮诺更想了解他的情况。
为了救助犹太人,他们当初翻山越岭,同心协力,想起那段在阿尔卑斯山的宝贵记忆,再想到米莫现在视他为懦夫叛徒,皮诺就越发感到痛苦。他独自一人坐在家中,内心无比希望莱尔斯在瑞士边界线说的话成真,等战争真的结束了,他的生活就将重回正轨。
皮诺闭上眼睛,想象战争结束的那一刻会看到怎样的场面。人们会到大街上跳舞庆祝吗?美国人会来米兰吗?肯定会来的。他们都在罗马待了半年了,对吧?那场面想必会极其隆重?极其美好?
这些念头又唤起皮诺昔日的梦想——去远隔重洋的美国见识一番。也许未来能够存在全靠梦想。皮诺心道。要先得去想,要先得有梦。
几小时后,叮铃铃,叮铃铃,公寓的电话响了。
皮诺不想离开温暖的床,可电话一直响个不停,让他忍无可忍。他从被窝里出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冰冷的走廊,打开电灯。
凌晨四点?会是谁打电话来?
“莱拉家。”皮诺说。
“皮诺?”波尔齐亚嘶哑着嗓子呜咽道,“是你吗?”
“是,妈妈。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母亲说完,哭了起来。
皮诺惊恐之下彻底醒了。“是爸爸?”
“不是。”她不屑道,“他正在另一个屋里睡着呢。”
“那是什么事?”
“丽莎·罗恰?你还记得吗?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她住在莱科。有个女儿,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去湖边玩。”
“加布里埃尔,她死了。”波尔齐亚哽咽道。
“什么?”皮诺说道,当初在那个女孩家的院子里帮她推秋千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母亲抽泣道:“她本来在科迪戈罗上班,平安无事,可是突然想家了,想回去看看父母。她爸爸,丽莎的丈夫,维托病得很重,她很担心。”
据波尔齐亚讲,加布里埃尔和朋友前一天下午才乘巴士离开科迪戈罗。司机一心想把落下的时间追回来,就走了途经莱尼亚戈镇的那条路。
“游击队正在和那个地区的法西斯分子作战,”波尔齐亚说,“巴士开到莱尼亚戈西边的一个墓园和一个果园附近,往诺加拉的方向走的时候,遭遇了一场战斗。加布里埃尔想逃跑,但因为不幸卷入两方的交叉火力而遇害。”
“唉,太惨了。”皮诺说,“得知这个噩耗,我十分难过,妈妈。”
“加布里埃尔还在那里,皮诺。”波尔齐亚吃力地说道,“她的朋友想办法把她拖进墓园后才逃出来给丽莎打电话。我刚挂了丽莎的电话。她丈夫病了,不能去找他们的女儿。感觉所有的事好像都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母亲泣不成声。
皮诺感觉不妙,说道:“你想让我去收尸?”
母亲停止哭泣,抽泣道:“你愿意吗?把她带回母亲家?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
想到要处理女尸,皮诺打从心里高兴不起来,但他知道这是对的事。“她在莱尼亚戈和诺加拉之间的墓园里?”
“她朋友就是把她留在那儿了,是的。”
“我现在就动身,妈妈。”
*
三小时后,皮诺穿着厚厚的冬装,开着莱尔斯将军的菲亚特上了一条乡间小路,从曼托瓦往东边的诺加拉和莱尼亚戈开去。早晨,微风吹拂,天上下着雪。菲亚特沿着遍布车辙、冻得硬邦邦的路面风驰电掣般地行驶着。
皮诺颠簸着开进遍地农田的乡间,沿着道路向前滑行,隔着木栅栏和石围墙是一片片被冰雪覆盖的庄稼地。皮诺把车猛地开上诺加拉西边的高地,随后停车从陡坡向下俯瞰。左手边是一个果园,里面的橄榄树光秃秃的,一直绵延到一个围着围墙的大墓园。右手边的地形更为陡峭,但很快就被一片平原取代,平原上遍布着没结果实的果园、农田和农舍。
天上飘着雪花,这本是田园牧歌式的优美景象。可是,一辆被烧毁的巴士残骸堵在墓园大门口的路上,山坡下方几百米外,战斗还在继续,传来砰砰砰的枪声以及尖利刺耳的叫声。皮诺的决心动摇了。
“我又没有签了合约非这么做不可。”皮诺心道,差点转身就走。然而,波尔齐亚哀求他把加布里埃尔带回母亲身旁的话再次在他耳畔响起。将儿时好朋友的遗体交托给鸟类处理肯定不对。
皮诺把手伸进手套箱,拿出莱尔斯将军的双筒望远镜。他从车里走到寒冷刺骨的外面,将望远镜对准下方的山谷。皮诺仅仅扫视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法西斯黑衫军控制了道路的南边,戴着红领巾的游击队则占据了道路的北边,一直往东就是墓园的围墙,那堵墙在距离皮诺大约五百米开外的地方。道路上、沟渠里、农田里、果园里,到处都是两军士兵的尸体。
皮诺思索片刻后,想了个计划,虽然这个计划把他自己都吓得半死,却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了。有好一段时间,下山的恐惧让他不敢挪动脚步,各种各样的“假如”涌入皮诺的脑海,一个比一个揪心。
不过,一旦下定决心,皮诺就努力打消顾虑。皮诺检查了下装在大衣口袋里上好子弹的瓦尔特手枪,戴上手套,从后备箱里取出两条白色的床单。他带这些床单来本来是用作裹尸布的,但这下却另有用处了。他将一条床单系在腰间,就像一条裙子,另一条则像披巾一样披在羊毛帽和羊毛夹克外。
皮诺偏离道路,朝正北方走去。他披着床单,迎着风雪,就像飘忽不定的幽灵从山坡侧面穿过,随后向下倾斜,逐渐下降高度,直到获得最近的一片橄榄树林的掩护。
皮诺向前走了两百米,然后在果园北边的尽头转向东方,沿着石墙继续向前。雪花纷飞,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右手边远处的一片老橄榄树下,一群游击队战士正以俯卧姿势向试图闯过道路的法西斯分子开火。
皮诺匍匐前进,尽可能将身子隐蔽到石墙后面。他听到法西斯一方全自动手枪开火的声音,子弹击中树木,从墙上弹开,时不时发出扑通一声,想必是游击队战士被击倒了。
枪火平息后,两方的伤员痛得大呼小叫,有叫老婆的,有叫妈的,有叫耶稣的,有叫圣母玛利亚的,还有叫万能的主的;要么求着救命,要么求个痛快。撕心裂肺的惨叫钻进皮诺的脑袋。再次交火把他吓呆了。他不能动。中枪了怎么办?丧命了怎么办?母亲失去了他怎么办?皮诺俯卧在石墙后方的雪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直颤,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回头,立刻回家。
皮诺脑海中浮现出米莫骂他是懦夫、叛徒的画面,如今自己在石墙后畏畏缩缩,顿时觉得羞愧难当。红衣主教舒斯特曾在平安夜说过“你们不要忧虑”。雷神父对他的叮嘱也犹在耳旁:“不要忧虑,要相信主。”
皮诺强迫自己站起来,以半蹲的姿势向前冲刺,往东跑了整整一百米,来到石墙逐渐消失的地方。皮诺犹豫了下,然后继续往前冲,穿过又一片橄榄树林的后方,期间看到距离他右手边七十米外的游击队战士在树林里移动的身影。公路对面法西斯一方的重机枪开火了。
皮诺猛地跳进雪地里,紧紧抱住一株老树的树根。机枪子弹自东向西从林中掠过后又反向掠过,将游击队战士的四肢和树木的枝桠撕裂,凄厉的惨叫声紧随其后。对皮诺来说,那段时间里的一切犹如漫长的被冰雪覆盖的梦魇,只能听到机枪野兽般的咆哮声和伤员的呼喊声。
重机枪的子弹再次往皮诺的方向射过来。皮诺站起,纵身一跃,子弹向他身后掠去。皮诺听到子弹猛烈击打在身后树干上的声音。墓园围墙的一角近在眼前,皮诺觉得自己即将大功告成了。
就在这时,他被雪地里的树根绊了一下。皮诺竭力保持直立,然而,一脚踩下去,路面坍陷,整个人四脚朝天摔进满是积雪的排水沟,脸先着了地。
机枪子弹从皮诺上方飞过,猛烈地打在墓园的墙角上,碎石横飞,沙尘弥漫,接着,机枪手又掉转一个方向继续扫射。
皮诺面朝下躺在雪地里,听到垂死挣扎的男人和男孩惨烈无比的叫声,要么大喊救命,要么求个痛快。他们的痛苦犹如当头棒喝,皮诺一下从雪地里爬起来。皮诺站在排水沟里,看着四脚朝天躺过的地方,意识到当初如果站稳脚跟之后就往墓园冲去,那么现在无疑已身首异处了。
皮诺将床单卷成一团,抛过围墙。接着,下蹲起跳,一把抓住结冰的墙头。蹬着墙面,抓着墙头往上爬。伸出一条腿,跨到墙上,跳进墓园里,落到厚厚的新雪里。伤残者苦苦哀求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从墙外传来。
墓园外有枪声。枪声很轻,应该是小口径的枪。第二声枪响。接着,第三声枪响。
皮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瓦尔特手枪,再次将白床单披在肩上,快步穿过被白雪覆盖的墓碑、雕像、陵墓,往墓园前方走去。皮诺猜测加布里埃尔的朋友不可能把她拖得很远,因此遗体很有可能就在前方某处。
墓园的围墙外再次传来枪响,第五声,接着,第六声。皮诺继续向前。转动脑袋,四下搜寻,墓园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为了防止马路上的人从门口看到他,皮诺左奔右突,来到墓园前门入口最近的一排墓碑。
皮诺拿起双筒望远镜观察墓园前墙前面的空地,但一无所获。皮诺后退了几步,观察起第一排墓碑和第二排墓碑之间的地方,这次他发现了加布里埃尔·罗恰,或者说可能是她的迹象,毕竟上面盖着一层十五厘米厚的积雪。皮诺朝那个人影直奔而去。墓园墙外传来第七声和第八声枪响,皮诺朝前门看了一眼,看到没人,他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波尔齐亚闺蜜的女儿躺在地上,被藏在一座大墓碑的底下,从大门和道路的方向都看不到。皮诺跪在那个被冰雪覆盖的人形旁,弯下身子吹去粉末状的细雪,雪花飘散开来,露出加布里埃尔冰蓝色的美丽脸庞。加布里埃尔双眼紧闭,嘴角上扬露出满足的微笑,仿佛在去天堂的路上听到了什么趣事。皮诺吹去她脸上还有黑发上的雪,发现渗出的血已结冰,在她头下面形成了淡红色光轮。
皮诺带着痛苦的表情搬起加布里埃尔的头,发现她的脖子冻得僵硬,除了脊髓和大脑衔接处两侧的血洞,几乎没有别的外伤,他还能辨认出她的后脑是被子弹射穿的。皮诺将加布里埃尔放平躺在地上,拂去她身上的雪,想起两人小时候度过的欢乐时光,庆幸她死的时候并未遭受过多的痛苦。临死的时候,她害怕了一会儿,但下一秒,还没吸到下一口气,她就满足地死去了。
皮诺铺开两条床单,把瓦尔特手枪放在墓碑上,然后将加布里埃尔推到第一条床单上。皮诺用床单把她裹起来,开始思考没有绳子,怎么才能一路将遗体运送到后墙。
皮诺转身去拿第二张床单,但这已不重要了。有三个法西斯士兵穿过墓园的门走了进来,在四十米外的地方正拿着步枪对着皮诺。
*
“不要开枪!”皮诺双膝跪地,双手高举,大喊道。“我不是游击队的。我为米兰德军最高指挥部汉斯·莱尔斯将军效力。他派我来把这个女孩的遗体送到莱科,交给她的母亲。”
其中两个士兵看上去嗜血凶残,明显不相信。第三个士兵哈哈大笑起来,往皮诺的方向走来,举起枪,说道:“这是我听过的游击队编造的最好的借口,可惜我要打爆你的头。”
“不要这样做。”皮诺警告道,“我有文件证明我说的话。给,就在我外套里。”
“我们才不会理会你伪造的文件呢。”那个黑衫军士兵讥讽道。
他停在距离皮诺十米远的地方。皮诺说:“你难道想向领袖解释为什么开枪杀我而不让我处理这个女孩的尸体吗?”
听到这话,那个法西斯士兵似乎犹豫了,接着,窃笑道:“你现在要冒充自己是墨索里尼的朋友?”
“不是朋友。莱尔斯将军拜访他时是我当的翻译。让我把文件给你看看,你就清楚了。”
“我们何不核实一下,拉斐尔?”另一个黑衫军士兵紧张地说道。
拉斐尔犹豫了下,示意皮诺拿出文件。皮诺交出“托特组织”的身份证明、有莱尔斯将军签名的信件,还有由萨洛共和国首相贝尼托·墨索里尼签署的通行证。这个通行证是皮诺从莱尔斯的手提箱里唯一偷偷拿出来的东西。
“把枪放下。”拉斐尔良久说道。
“谢谢。”皮诺松了一口气,说道。
“你出现在这里,我没有直接开枪,算你运气好。”拉斐尔说。
皮诺起身,拉斐尔问:“你怎么没有加入萨洛军?怎么给一个纳粹分子开车?”
“原因很复杂。”皮诺说,“先生?我只想把这个女孩的尸体带到她母亲那里,她母亲伤心至极,正等着让女儿入土为安。”
拉斐尔有些鄙视地看着皮诺,开口道:“去吧,把她带上。”
皮诺拾起手枪,放进枪套里,随后用第二条床单将加布里埃尔裹起来。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托特组织”的万字饰臂章戴上。接着,弯下腰,把尸体抱了起来。
加布里埃尔不是很沉,皮诺调整了几下,将她稳稳地挪到胸口的位置。皮诺点了下头,沿着一排墓碑往回走去,穿过厚厚的积雪和飘降的雪花,他每走一步都深切地感受到几个黑衫军士兵注视他的目光。
*
皮诺走出墓园的大门,一道阳光冲破云层,照得左手边烧焦的巴士闪闪发光,一片片炫目的雪花就如同珠宝一样盘旋着降落到地上。但当皮诺沿着道路往远处的高地走去时,他并没有注意从天上飘落的钻石般的雪花。他的目光往左右两边的黑衫军士兵身上游移,这些士兵拿着斧头、锯子、刀刃正将游击队战士的头颅连着下面的红领巾一起砍下来。
十五个,也可能是二十个头颅被插在栅栏的柱子上,面朝道路。在死亡的极度痛苦中,许多头颅怒目圆睁,面容扭曲。在这些尸首沉默而又愤怒地凝视下,皮诺突然觉得手臂上的女尸变得异常沉重。皮诺想扔下加布里埃尔,丢下她,从这里逃走。周围随处可见的野蛮行径让人不寒而栗。皮诺放下加布里埃尔,单膝跪地,垂下头,闭上双眼,祈求主赐予他继续前进的力量。
“罗马人以前常这么干。”拉斐尔在他身后说道。
皮诺转身抬头,看到了刚才那个法西斯士兵,惊骇地问:“什么?”
拉斐尔解释道:“凯撒大帝会将敌人的首级沿街悬挂,一直通挂到罗马,作为触怒他会是何种下场的警告。我认为现在能起到同样的效果。领袖会为此骄傲的,我觉得。你觉得呢?”
皮诺呆滞地朝眼前的黑衫军士兵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司机。”
皮诺再次抱起加布里埃尔,沿着积雪皑皑的道路,步履沉重地往前走,不去看越来越多的头颅被钉在栅栏的血柱子上,也不去看法西斯士兵对着剩下的尸体大肆施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