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火车站周围的道路拥堵不堪,到处都是德军的卡车,上面满载着纳粹从意大利的农场、果园和葡萄园掠夺来的赃物。皮诺跟随莱尔斯将军走进火车站,来到铁路装卸站台。德军士兵正将一袋袋粮食、一桶桶葡萄酒、一筐筐满满一蒲式耳[6]的蔬菜水果装进一节节车厢里。

莱尔斯迈着大步在装卸站台走来走去,一边连珠炮似的向下属提问,一边大声说出皮诺需要做笔记的内容,似乎对一切了若指掌。

“今晚,九列火车向北驶过布伦纳,”莱尔斯一度说道,“上午七点到达因斯布鲁克。下午一点到达慕尼黑。下午五点到达柏林。届时总计三百六十节车厢的食物将……”

莱尔斯突停止发号施令。皮诺抬起头。

七名党卫军士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前方远处,站台旁的轨道上是七节首尾相连的老旧牲畜运载车厢。这些车厢本来像谷仓一样是红色的,但由于油漆起泡剥落,木头开裂破损,看上去摇摇欲坠,已不堪旅途奔波。

莱尔斯气势汹汹地对那几个党卫军士兵说了什么,几个士兵赶紧让道。莱尔斯朝着那列老旧的货车车厢走去。皮诺跟在后面。抬头看到上面印着“比纳里奥21号”的字样。

皮诺有些困惑,觉得自己好像之前听说过,但具体什么场合却想不起来了。火车站里很嘈杂,充斥着装货的声音。直到皮诺走到最后一节车厢,他才听到里面传来儿童的哭声。

听到哭声,莱尔斯瞬间僵住了,站在原地,怔怔望着破损开裂的牲畜运载车厢墙壁。一双双绝望的眼睛正透过墙壁上的缝隙回望他和皮诺。皮诺这时终于想起纳波利塔诺太太的话,失踪的犹太人都在21号站台搭上开往北方的火车。

“行行好。”牲畜车厢里的一名妇女啜泣道,“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经历了牢狱之灾之后,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们留在这里!这里一点空间也没有。这里……”

莱尔斯脸色难看地看着皮诺,问道:“她在说什么?”

皮诺如实转告。

莱尔斯额头直冒汗。“告诉她,她会去波兰的一处‘托特组织’劳动营。那里……”

火车头的发动机发出一声呜咽,列车往回退了一步。一时间,货车车厢里号啕大哭,数以百计的男人、女人和儿童大呼小叫,又是追问目的地,又是哀求告饶。

“你们会去波兰的一处劳动营。”皮诺对那位哭泣的女人说道。

“为我们祈祷吧。”她说道。铁轨上的车轮嘎吱作响,列车缓缓驶离“比纳里奥21号”。

最后一节牲畜车厢里伸出三根小小的手指。列车逐渐加速,那三根手指似乎在向皮诺依依挥别。皮诺望着列车的背影,三根手指已从视线消失,但依然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皮诺内心很想追上那列火车,把上面的人都放了。他失魂落魄、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努力抑制住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那几根手指的画面一直挥之不去。

“莱尔斯将军!”

皮诺转身的同时,莱尔斯也转过身。莱尔斯面色苍白。难道他也看到那几根手指了吗?

在两人前方的站台下,盖世太保上校瓦尔特·劳夫怒气冲冲,面色通红,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向他们走来。

“劳夫上校。”莱尔斯说道。

皮诺远离莱尔斯,假装观察脚下的站台。皮诺不想让劳夫认出他,想起曾在“阿尔宾那之家”见过他这位意大利男孩,以免劳夫对他成为莱尔斯将军司机一事起疑心。

劳夫冲莱尔斯大喊大叫,莱尔斯也反过来冲劳夫大喊大叫。皮诺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听到劳夫提到约瑟夫·戈培尔的名字。莱尔斯相应地提到阿道夫·希特勒。加上两人的肢体语言,皮诺明白了个大概。劳夫听命于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莱尔斯则听命于元首本人。

经过好几分钟咄咄逼人、针锋相对的争论后,怒气冲冲的劳夫退后敬礼。“希特勒万岁!”

莱尔斯也敬了个礼,但有些兴味索然。劳夫离去之际,突然盯着皮诺看了好几秒,皮诺可以感觉到劳夫的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游移。

“一等兵,”莱尔斯叫道,“我们要走了。把车开过来。”

“遵命,将军。”皮诺用自己最标准的德语答道,匆忙从两位德军高官身边经过。他始终没有看劳夫一眼,但却能感觉到劳夫毫无波动的黑眼睛锁定在他身上。

皮诺每往前一步,都有预感会被叫回去。但劳夫始终一言不发。皮诺离开21号站台,心里希望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莱尔斯将军上了指挥车,脸上的神情恢复到难以捉摸的状态。

“多莉家。”他吩咐道。

皮诺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莱尔斯正眯着眼望着地平线。皮诺知道这时候应该把嘴闭上,但还是没忍住。“将军?”

“什么事,一等兵?”莱尔斯问道,依然望着窗外。

“货车车厢里那些人真的是去波兰的‘托特组织’劳动营吗?”

“没错。”莱尔斯说。“那个劳动营叫奥斯维辛。”

“为什么是波兰?”

莱尔斯闻言睁开眼睛,气急败坏道:“哪这么多问题,一等兵?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皮诺感觉后脑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是,将军。”

“那就把你的嘴闭上。你以后不准问与我或是与任何人有关的问题,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了吗?”

“是,将军。”皮诺浑身颤抖道,“很抱歉,将军。”

到了多莉的公寓楼前,莱尔斯说自己拿手提箱上去,命令皮诺把菲亚特开回车辆调配场。

皮诺很想尾随莱尔斯上楼,或是绕到公寓楼后面,让安娜放他进去。但现在天色还亮,他担心会被抓到。皮诺望着多莉家的窗户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开车驶离。他多想把今天的所见所闻都告诉安娜啊,对她说说德军的残暴行径,说说纳粹的目无法纪,说说人民的绝望痛苦。

那个夜晚,还有此后的无数个夜晚,皮诺常常会做关于21号站台上那列红色火车的噩梦。皮诺在梦里反复听到那个女人要他为她祈祷的哀求声,反复看到那几根可怜的小手指对着他摇晃。那几根手指的主人是个孩子,这个孩子的脸千变万化,这个孩子没能被救下。

接下来的数周,皮诺开车带莱尔斯走遍了意大利北部。他们睡得很少。皮诺握着方向盘,常常想起那个没看到脸的孩子,还有那个在21号站台和他说过话的女人。他们是去了波兰在那里劳累而死?还是说把他们随便带到某个地方用机枪扫射杀死?纳粹之前就是这样亵渎过梅纳以及意大利好多地方。

不开车的时候,皮诺无力麻木地看着莱尔斯从工厂劫掠来的机床和数量惊人的建材、汽车和食物。整个城镇的基本物资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要么通过火车运到德国,要么分配给哥特防线的士兵。莱尔斯从始至终表现得冷酷无情、坚忍克己、恪尽职守。

1944年10月末某夜,皮诺对舅舅说:“我对你说了很多次了,盟军得把布伦纳山口的铁路炸了,必须将这里截断,否则我们什么食物都剩不下。冬天就要来了。”

“这个消息我让巴卡发过两次。”阿尔贝特舅舅沮丧道,“但全世界都在关注法国,把意大利忘到脑后了。”

*

1944年10月27日,皮诺开车和莱尔斯再次来到贝尼托·墨索里尼位于加尔尼亚诺的乡间别墅。在那个温暖的秋日,阿尔卑斯山脉上方的阔叶树的树叶已变成火红色。天空蔚蓝澄澈。加达尔湖湖面映照着蓝天红树的倒影。皮诺情不自禁地想,这世上是否还有比意大利北部更美的地方呢。

皮诺跟着莱尔斯走进庄园的柱廊,来到露台。露台空****的,洒满了落叶。通往墨索里尼办公室的法式落地窗敞开着,他们发现领袖就在里面。领袖站在桌边,马裤的吊裤带垂在身体两边,短上衣的扣子没扣好,电话贴在耳朵上,面容扭曲狰狞。

“克拉拉,雷切尔疯了。”领袖说道,“她要来找你。不要和她说。她说她要来杀你,把门关上,还有……好的,好的,回我电话。”

墨索里尼挂了电话,连连摇头,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莱尔斯将军和皮诺,就对皮诺说道:“你问将军,他老婆是不是遇到多莉就疯了。”

皮诺问了这个问题。莱尔斯很惊讶领袖竟然知道他情妇的事,答道:“我老婆遇到大部分事都会疯,但她完全不知道多莉的事。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领袖?”

“为什么凯塞林元帅总是派你来见我,莱尔斯将军?”

“他信任我。你也信任我。”

“我信任你?”

“我有做任何让您质疑我信誉的事吗?”

墨索里尼给自己倒了些酒,摇了摇头。“将军,为什么凯塞林不信任我的军队?为什么不动用我的军队呢?我有如此之多忠心耿耿、训练有素而且愿意为萨拉共和国而战的真正的法西斯战士,但他们却干坐在军营里。”

“我也不理解,领袖。不过,元帅的军事智慧胜我百倍,我不过是个工程师。”

电话响了。墨索里尼接起电话,说:“雷切尔?”

独裁者扯下听筒,皱眉蹙额。妻子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房间,异常清晰。“游击队!给我送诗了,贝尼托!‘我们会把你们都带到洛雷托广场!’这句话出现了很多次。他们怪到我头上,怪到你头上,还怪到你那个婊子情妇头上了!因为这件事,她总算要没命了!”

墨索里尼浑身发颤,把电话猛扣在听筒支架上。他盯着皮诺看,看他听到了多少内容。皮诺咽了下口水,装作看地毯上的刺绣看入迷了。

莱尔斯说:“领袖,我行程很忙。”

“准备撤军的事?”墨索里尼讥笑道,“轮到你去布伦纳山口了?”

“哥特防线还守得住。”

“我倒是听说哥特防线已经千疮百孔了。”领袖说完将酒一饮而尽,“实话告诉我,将军,希特勒是不是真的在建最后的藏身之所?在德国的阿尔卑斯山脉某处的地下,到时他会和绝大部分亲信撤退到那里?”

“这种谣言太多了。不过,我从来没有直接听他说过。”

“如果真有的话,那个地下堡垒里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不能替元首说话,领袖。”

“这和我听说的倒不一样。”墨索里尼说,“但至少,你可以替阿尔伯特·施佩尔说话吧。希特勒的建筑师肯定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下次与军火部长谈话时,我会代您请教的,领袖。”

“我要一个双人间。”独裁者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些酒。

“充分了解了您的意愿。”莱尔斯将军说,“我必须要走了。我在都灵有会议。”

墨索里尼还想争论一番,但这时电话响了。他皱了个眉头,接起电话。莱尔斯转身离开。皮诺动身跟去,只听到墨索里尼说:“克拉拉?你关门了吗?”顿了一会,领袖吼道:“雷切尔在?让你的警卫把她从门上弄下来,免得她伤到自己!”

两人离开露台下楼梯的时候,还能听到喊叫声不断传来。

回到菲亚特里,莱尔斯将军摇头说道:“为什么每次离开,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去疯人院走了一遭。”

“领袖说了很多奇怪的话。”皮诺说。

“但他在治国上强过我。”莱尔斯说,“有人说,领袖如日中天的时候,意大利的铁路系统和德国钟表一样井井有条。”

“阿尔卑斯山脉真的有地下堡垒吗?”皮诺问。

“只有疯子才会信这种话。”

皮诺很想提醒莱尔斯,阿道夫·希特勒的精神状况也并不稳定,但想想还是不说为好,就继续向前驶去。

*

1944年10月31日,周二,日落不久后,莱尔斯将军吩咐皮诺开车送他去米兰东北十五公里外的蒙扎市的火车站。皮诺已精疲力竭。这些天差不多一直在路上,他想睡觉,想见安娜。自从遭遇战斗机扫射的那夜之后,他和安娜共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足十分钟。

但皮诺还是服从命令,将菲亚特车头掉转向北。这个月的第二个满月——真正的蓝月——升起来了,洒下一片清辉,整个乡间宛如一颗绿松石。到了蒙扎火车站,莱尔斯下车,“托特组织”的哨兵立刻立正。这些士兵都是意大利人,像皮诺一样的年轻人,试图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下来。

“告诉他们,我来这里是要监督火车调度场的中转情况。”莱尔斯将军说。

皮诺说完,那几位士兵点点头,用手指了指站台的尽头。

一辆小卡车慢慢停下。两个“托特组织”的士兵和四个衣衫褴褛的灰衣人下了车。这些灰衣人胸口打着补丁。三人胸口都写着“OST”的字样,一人胸口写着“P”的字样。

“在这等着,一等兵。”莱尔斯将军亲切地对皮诺说,“我不会很久,不超过一小时。之后,我们就可以好好补觉,去见我们的女友。好吗?”

皮诺迷迷糊糊的,微笑着点点头。他现在只想找个长椅躺下,立马睡上一觉。但看到莱尔斯从一位士兵手中接过手电筒,带头朝站台的尽头走去,皮诺立刻警觉起来。

莱尔斯没把手提箱带在身上!

手提箱就在火车站前的菲亚特里。莱尔斯说了,不到一小时。但这个时间足以把手提箱检查一遍了,对吗?阿尔贝特舅舅答应的微型相机一直没给他弄来。但皮诺有莱尔斯将军的相机,还知道里面有一卷全新的胶卷。莱尔斯坚持要把相机留在车里,为了找到适合设置大炮的地方后方便拍照。莱尔斯只要拍了照片,就一定会取下里面的胶卷,换上一卷新的,哪怕还没用完。

皮诺暗自决定,只要发现任何看上去重要的文件,就拿相机拍下来,取下胶卷,从手套箱里拿一卷新的换上。

皮诺朝菲亚特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不是因为累了,而是与刚刚领着那四个奴隶和两个“托特组织”士兵离开的莱尔斯有关。他心里虽然不确定,但很想知道莱尔斯借着满月的光辉会转移什么东西?为什么莱尔斯不想让他看到转移的东西?此事必有蹊跷。莱尔斯一般去哪里,都会让皮诺跟着去的。

一列火车在不远处发出鸣笛声。皮诺怀着纠结矛盾的心情,大着胆子、悄无声息地朝莱尔斯离去的站台尽头走去。皮诺跳下站台,来到火车调度场,走了好一段距离,一路上也没有看到莱尔斯或是与他同行的人。就在这时,一列货运火车隆隆的驶进站台,嘎的一声停了下来。

皮诺手忙脚乱爬到货运火车的车厢之下,沿着铁轨向前缓慢爬行。到了火车另一头,皮诺听到说话声。他从火车下往外看去。右方,在莱尔斯手电筒的照射下,能看到两个“托特组织”士兵的影子正朝着皮诺的方向过来。

皮诺立马把身体紧紧贴在货车车厢的车轮上,看着那几个士兵经过。皮诺再次向外看去,右方,能看到莱尔斯背对着他站在六十米开外的地方。莱尔斯正监视那四个灰衣人接力从货运火车的一节车厢里将货物搬到临近轨道上一列孤零零的货运火车上。那些货物体积不大,但很沉重,几个奴隶搬的时候必须很卖力才行。

如果不能告诉舅舅在莱尔斯手提箱看到了什么,皮诺至少希望能够告诉他莱尔斯趁着夜色在转移什么,以及莱尔斯为何要亲自当监工。

皮诺爬到货运列车的另一侧,尽可能放轻脚步向前移动,毕竟他与莱尔斯只隔着货运车厢。还好,靠近后,能听到沉重金属物件的哐啷声: 铛,铛,铛。

皮诺把握好节奏跟着一起动,一步一步往前,感觉来到与众人水平的方位后,他爬到货运车厢下方,手脚并用一下一下挪过去。他从车厢的另一侧往外瞥去,发现莱尔斯就站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

莱尔斯用手电筒指着铁轨之间的煤渣,几个奴隶借着脚下的光亮搬运着东西。皮诺看到一个人从莱尔斯上方的车厢里搬出一块块狭窄的方形物体递给下一个人,如此通过接力的方式把东西搬到对面锈迹斑斑的红褐色车厢里。他们转移时东西在腰下的位置,皮诺看不太清楚。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队列中的第三人手忙脚乱,差点掉了一块。莱尔斯挪动手电筒的光线,照亮那人手里拿着的东西。皮诺强忍住想倒抽一口气的冲动。

是一块砖头,一块金子做的砖头。

“Das is genug(够了)。”莱尔斯用德语对他们说道。

四个奴隶殷切地看着莱尔斯。莱尔斯握着手电筒向货运车厢挥了挥,示意他们把车厢关上锁好。

皮诺意识到黄金已转移完毕,也就是说莱尔斯很快就会往车站和菲亚特的方向走去。皮诺手脚并用慢慢往回爬。听到头顶上方车厢的门滑动关上的声响,赶紧加快速度。

第二节车厢的门关上时,他已到了火车的另一头,站起身,惦着脚尖蹦蹦跳跳来到煤渣旁杂草丛生的地方,掩盖逃离的脚步声。

不出一分钟,皮诺已在往火车站台上攀爬。铁轨尽头,货运列车火车头发出隆隆声。列车车轮嘎嘎作响,开始提速。穿过一块块枕木,发出一连串有力的砰砰声。尽管如此,皮诺依然能听到清晰低沉的枪响。

皮诺听到第一声枪响时,还不敢相信。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每隔两到四秒,枪声就从莱尔斯的方向不断传来。从枪声响起到结束一共用了不到十五秒。

莱尔斯下令离开黄金转移现场的那两个“托特组织”的士兵也回到站台上。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枪声。

四个奴隶因目击黄金转移而被枪杀。皮诺恍然大悟,惊恐万分的同时,也愈加怒火中烧。莱尔斯扣动了扳机,冷血无情地杀人灭口。而早在今晚之前,他就预谋好了一切。

最后一节货运列车的车厢经过站台,载着估计是掠夺来的黄金,发出砰砰的声响,驶入夜色之中。火车调度场上应该还有黄金。会有多少?

足以将四个无辜的人灭口。皮诺心想。也足以……

皮诺听到靴子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看到莱尔斯的身影在月光下从站台外走来。莱尔斯打开手电筒,照到站台上的皮诺。皮诺抬起前臂挡住手电筒的光束,惊慌之中心头闪过莱尔斯可能会顺带将他灭口的念头。

“你在这里啊,一等兵。”莱尔斯将军说。“你有听到枪声吗?”

皮诺决定此时最好装糊涂。“枪声,将军?”

莱尔斯爬上站台,连连摇头,十分困惑的样子。“四个人。全跑没影了。我开枪怎么从来打不中呢?”

“将军?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刚才在外面把一些对意大利来说至关重要的货物从这里运出去,我在保护那些货物。”莱尔斯说,“等我转过身来,那四个劳工抓到机会就逃跑了。”

皮诺皱眉。“您朝他们开枪了?”

“与其说我朝他们开枪,”莱尔斯说,“倒不如说,我朝他们的上头和后头开枪。我枪法烂得吓人。但我不在乎,真的。我不在乎。祝他们好运吧。”莱尔斯鼓掌道:“送我去多莉家,一等兵。今天可真够受的。”

皮诺开车回米兰时想,莱尔斯若是真杀了那四个奴隶,然后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谎,那他要么是演技超卓,要么是丧尽天良。不过,莱尔斯上次看到21号站台的犹太人也大为震惊。或许,他只对一些特定事有良心,对其他的则不讲良心。一路上,莱尔斯似乎心情极好,每隔一会儿就暗自发笑,或是心满意足地砸吧嘴。为何不呢?他可是刚刚藏匿了一笔黄金。

莱尔斯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意大利,是为了保护那笔财物,但皮诺将菲亚特停在多莉家前时,心中却依然满腹怀疑。莱尔斯已从意大利窃取了如此之多的东西,又怎么会为这个国家保护任何东西呢?只要一涉及黄金,人就会做出种种古怪诡异、毫无理智的行为,皮诺听过无数类似的鲜活案例。

到了但丁街的公寓楼下,莱尔斯提着手提箱下了车。

“你明天放一天假,一等兵。”莱尔斯说。

“谢谢您,将军。”皮诺频频点头道。

皮诺急需休假,也急需见安娜。然而,显然并没有人邀请他上楼喝一杯威士忌。

莱尔斯动身向前门走去,但又停下了脚步。

“你明天可以用这辆车,一等兵。”他说道,“带那个女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玩得开心。”

*

第二天早上,安娜下楼来到大厅时,皮诺正好从前门走进来。两人冲坐在凳子上眨巴着眼睛的丑老太婆迟疑地点点头,然后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沉浸在对方陪伴的喜悦之中。

“真不错。”安娜坐到皮诺旁的副驾驶座上,说道。

不用穿“托特组织”的制服,皮诺心情很好。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安娜也是如此。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黑色的尖头细高跟鞋、精致的羊毛披肩。擦了口红,涂了睫毛膏,还……

“怎么了?”安娜说。

“你太美了,安娜。你都让我想唱歌了。”

“你嘴真甜。”安娜说,“要不是担心弄花了多莉昂贵的法国口红,我一定亲你一口。”

“我们去哪儿?”

“去美丽的地方,能让我们忘记战争的地方。”

皮诺想了想,说:“我正好知道这样的地方。”

“不过,在我忘记之前,”安娜把手伸进手提包,拿出一个信封交给皮诺,说道,“莱尔斯将军说这是一封通行信,上面有他的签名。”

开往切尔诺比奥的途中遇到拦路的哨兵,只要出示莱尔斯的亲笔信,对方就会态度剧变,令人震惊。皮诺开车带安娜来到靠近科莫湖西边湖汊南端的一个小公园,这是他最喜欢的科莫湖景点。秋日,天晴气爽,暖风吹拂。天空是浅蓝色的,高处的悬崖积雪皑皑,崇山峻岭与湖中的倒影宛若两幅连在一起的水彩画。皮诺觉得有些热,脱掉外面的厚衬衫,露出里面的白背心。

“好美啊。”安娜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

“我不知多少次曾在这里驻足,但依然觉得这里的风景美不胜收,此景只应天上有,天下难寻的好地方,你明白吗?”

“我明白。”

“让我给你在这拍张照片吧。”安娜拿出莱尔斯将军的相机说道。

“你哪来的相机?”

“手套箱里的。我会留下胶卷,把相机放回去的。”

皮诺犹豫了下,耸了耸肩,说道:“好吧。”

“侧身站好。”安娜说,“下巴抬起来,把头发拨到后面,我要看到你的眼睛。”

皮诺尝试把头发拨到后面,可微风一直把他的卷发吹到眼睛前。

“等一下。”安娜说着,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条白色的束发带。

“我才不戴这东西呢。”皮诺说。

“但我想看你露出眼睛的照片。”

若是执意不从,安娜定会大为失望,皮诺只好接过束发带绑在头上,做了个鬼脸,把安娜逗笑了。皮诺侧身站着,抬起下巴,脸上露出微笑。

安娜咔嚓咔嚓按了两下快门。“完美。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个样子的。”

“带着束发带?”

“这样,我才能看到你的眼睛啊。”安娜抗议道。

“知道了。”皮诺说道,抱住了她。

两人分开后,皮诺遥指科莫湖的北方。“在那上面,看到雪线下面了吗?那里就是莫塔,雷神父的‘阿尔宾那之家’就在那里。我和你说过的。”

“我记得。”安娜说,“你觉得他还在帮助犹太人吗?雷神父?”

“当然。”皮诺说,“没什么能阻止雷神父的信念。”

紧接着,皮诺想起21号站台,脸上的神情沮丧起来,安娜见状问:“怎么了?”

皮诺将自己在21号站台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安娜。望着红色的牲畜运载列车驶离时的愧疚,还有看到那几根挥别的小手指的痛苦。

安娜叹息一声,轻抚皮诺的后背,说道:“你不能总逞英雄,皮诺。”

“你说得对。”

“我是说的对。你不能把什么问题都扛到自己身上。你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其余的事尽力就好。”

“我和你在一起就很幸福啊。”

安娜似乎有些矛盾,但还是微笑道:“你知道的,我也是如此。”

“和我讲讲你母亲的事吧。”皮诺说。

安娜的脸变得僵硬了。

“很痛的伤疤?”

“是最痛的伤疤之一。”安娜答道。两人沿着湖畔向前走去。

安娜告诉皮诺,父亲在海中溺亡而自己幸存下来后,母亲逐渐神志不清。母亲对安娜说,父亲的死以及生了她以后反复流产都是安娜的错。

“她觉得我有一双邪恶的眼睛。”安娜说。

“你?”皮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好笑。”安娜严肃认真道,“我母亲对我做了非常可怕的事,皮诺。她让我觉得关于我自己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甚至请神父来为我驱邪,赶走我身体里的恶魔。”

“不会吧。”

“不骗你。我后来一有机会就离开了家。”

“的里雅斯特?”

“离家出走,之后很快离开了的里雅斯特。”安娜说道,将视线转向科莫湖。

“你去了哪儿?”

“因斯布鲁克。我接了应征广告,遇到了多莉,然后来到了这里。生活总是会把你带到你该去的地方,让你遇到该遇到的人,多不可思议啊?”

“你认为我是你应该遇到的人吗?”

湖面吹来一阵风,将安娜的几缕秀发吹到面前。“我觉得是的。”

皮诺想,自己与莱尔斯将军相遇是否也是主的安排呢,但是看到安娜将秀发撩到脑后露出微笑的样子,皮诺彻底忘了这个问题。

“我不喜欢巴黎的口红。”皮诺说。

安娜笑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还有哪里很漂亮?”

“你挑吧。”

“的里雅斯特附近的话,我能带你去很多地方。但这里,我不熟悉。”

皮诺想了想,不情愿地看着科莫湖,然后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一小时后,皮诺开着指挥车压过铁轨,沿着农场的车道来到父亲和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表演过《今夜无人入眠》的那处山坡。

天上黑云滚滚。“为什么是这里?”安娜有些顾虑地说道。

“我们爬上去,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两人下了车,开始往山坡上爬。皮诺讲起1943年的那个夏天。每天一到晚上,他们一行人就会乘火车离开米兰,来这里避难,睡在茂盛繁密、芬芳扑鼻的草丛里,他和卡莱托见证了米凯莱和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宛若神迹般的小提琴表演和歌唱表演。

“他们怎么办到的?”

“爱。”皮诺说,“他们富有**地演绎了狂乱的部分,那股**源于爱。其他都无法解释。一切伟大的东西都源于爱,对吗?”

“我想是的。”安娜说道,移开视线,“最糟糕的东西,也是如此。”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往事罢了,皮诺。此时此刻,我很快乐。”

两人抵达坡顶。十五个月前,这里的草地苍翠欲滴、郁郁葱葱、纯洁美好。如今,植被都已枯萎成棕褐色。长草暗淡无光,只剩下茎秆,果园里的果树光秃秃的。天空阴沉下来,飘起毛毛雨,雨势大了起来,两人不得不往山下的车子跑去。

进到车里后,安娜说:“我不得不说,皮诺,如果要我选,是这里还是切尔诺比奥的话。我选切尔诺比奥。”

“我也是。”皮诺透过布满雨痕的挡风玻璃望向浓雾渐升的山顶,说道,“这里不像我记忆中那么美好了,但不论如何,我的家人朋友曾来过这里。我的父亲曾在这里演绎了他人生中最好的小提琴曲,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曾在这里为他的妻子歌唱。还有图利奥、卡莱托,他们……”

皮诺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将头靠在抓着方向盘的手上。

“皮诺,你怎么了?”安娜担心道。

“他们都离开了我。”皮诺哽咽道。

“谁离开了你?”

“图利奥,我最好的朋友,甚至我弟弟。他们觉得我是纳粹,是叛徒。”

“你不能告诉他们你是间谍吗?”

“我本来甚至都不该告诉你。”

“唉,你要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安娜抚着他的背说道,“不过,他们最终会明白的,卡莱托和米莫,等战争结束的时候。还有图利奥?为失去的所爱之人伤心过后,就该去迎接,就该去爱生活送到你面前的新人。”

皮诺把头抬了起来。两人良久相互凝视,安娜把手放进皮诺手里,身体往前倾斜,说道:“我不在乎口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