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机的嗡嗡声远去以后,皮诺才顺过气来,在黑暗中压低声音问:“将军?”
无人回应:“将军?”
还是没有回应。他死了?皮诺觉得自己应该为此高兴,但转而想到不好的一面。莱尔斯要是死了,间谍活动也就终止了,就没有更多的情报提供给……
皮诺突然听到一阵响动,接着是一声呻吟。
“将军?”
“是,”莱尔斯声音微弱地说道,“这里。”他在皮诺身后挣扎着坐起来。“我肯定晕过去了。最后只记得自己跳进沟里……发生了什么事?”
皮诺边说边扶着莱尔斯上车。戴姆勒指挥车回火爆响,哆哆嗦嗦,踌躇不前,居然仍在运转。皮诺关闭引擎,指挥车终于安静下来。他从后备箱里取出手电筒和工具箱。按下手电筒开关,将光束移过车顶,莱尔斯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看着。机枪子弹从前往后将指挥车彻底撕裂,被击穿的引擎罩着烟,挡风玻璃破裂震碎,前座和后座也被打穿了,后备箱更是千疮百孔。右前轮胎瘪了。左后轮胎的外胎也是如此。
“您能拿着这个吗,将军?”皮诺递出手电筒问道。
莱尔斯看着手电筒茫然了一会儿,接了过来。
皮诺掀开引擎盖,发现发动机机体遭受了五轮枪击,好在.303轻机枪的连续射击虽然穿透了引擎盖,但明显后劲不足,并未造成任何实际损伤。火花塞有一处分火线断了,另一处也差不多了。散热器上头有个洞。但只要不是动力装置出了问题,用阿斯卡里的话说,都是可堪一用的。
皮诺用刀将两截断开的火花塞分火线刮开,拧在一起,再拿出医用胶带将这处断开的以及那处快断的分别包住。接着,取出修补轮胎工具,找出补丁和橡胶,用补丁和橡胶将散热器上的洞密封。皮诺拆下瘪掉的右前轮胎和右后外胎相互替换。他取下瘪掉的左后外胎,弃掉。皮诺发动了戴姆勒指挥车。指挥车开的时候还是有些颠簸,但已经不再像个老烟枪似的边咳嗽边颤抖了。
“我觉得它能坚持到将我们运回米兰,将军,至于之后,就难说了。”
“开到米兰之后就不重要了。”莱尔斯似乎神志清醒了许多,爬进后座说道。“戴姆勒指挥车太过引人注目,容易成为靶子,我们之后换辆车。”
“是,将军。”皮诺说着,给车挂挡。
指挥车一阵抖动,熄火了。皮诺再次尝试,加大油门,车动了。原本六个轮子的戴姆勒指挥车变成了四个轮子,平衡差了很多,走在路上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二挡没了。皮诺把引擎转速加到最大后,才敢换到三挡。车速到达一定程度后,车身震动有所缓解。
开了八公里,莱尔斯要来手电筒,在自己的手提箱里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瓶酒来。他打开瓶盖,灌了一大口,递向驾驶座。“给,”莱尔斯说,“苏格兰威士忌。这是你的奖励。你救了我一命。”
皮诺却并不是这样想的,说道:“我只是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
“不。”莱尔斯嗤之以鼻道,“大多数人都会吓得呆住,继续往前开,然后被机枪射成筛子。但你——你没有惊慌失措,依然保持理智。你就是我常说的‘有作为的年轻人’。”
“您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将军。”皮诺说道,再次沉浸在莱尔斯的赞许之中。接过酒瓶,喝了一口。酒水下肚,胃里火辣辣的。
莱尔斯拿回酒瓶。“到米兰之前不能再喝了。”
莱尔斯低声轻笑。戴姆勒指挥车摇摇晃晃,皮诺听到莱尔斯对着酒瓶又喝了好几口苏格兰烈酒。
莱尔斯惆怅地笑了笑。“一等兵莱拉,某些方面,你让我想起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两个人。”
“是吗,将军?”皮诺说,“那两人是谁?”
纳粹将军突然安静下来,抿了一口酒,说:“我儿子和我外甥。”
皮诺对此毫无预料。
“我不知道您还有个儿子,将军。”皮诺答道,望向后视镜,除了能看到后座上有个人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叫汉斯·尤尔根,快十七了。像你一样足智多谋。”
皮诺不知如何回应是好,就接着问:“那您外甥呢?”
莱尔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他叫威廉。我们都唤他的小名,威利。是我姐姐的儿子。曾在陆军元帅埃尔温·隆美尔手下服役。在阿拉曼战役中牺牲了。”说到这里,莱尔斯停顿了一下,“因为某些原因,他母亲一直把独子的死怪到我头上。”
皮诺能听出莱尔斯话声中的悲痛之情,宽慰道:“对此我很难过,将军。但您的外甥曾与有‘沙漠之狐’之称的隆美尔一起服过兵役!”
“威利是个有作为的年轻人。”莱尔斯嘶哑地附和道,又喝了一口酒。
“威利开过坦克吗?”
莱尔斯清了清嗓子,说:“第七装甲师。”
“幽灵师。”
莱尔斯竖起脑袋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听英国国家广播电台啊。”皮诺心想,但这样回答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便撒了个谎说:“我特别喜欢看报纸,而且也看电影院播放的新闻短片。”
“看报纸,”莱尔斯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是少见。不过,尤尔根和威利也很喜欢看报纸,特别是体育版块。我们以前经常一起看体育比赛。威利和我看了柏林奥运会田径比赛。黑人战胜了我们最好的运动员,元首那天可是暴跳如雷。一等兵,那个黑人确实是运动天才。威利总这么说,他说得很对。”
“您还有别的孩子吗?”皮诺隔了好久问道。
“还有个小女儿,叫英格丽德。”莱尔斯容光焕发地说道。
“他们现在在哪里?汉斯·尤尔根和英格丽德?”
“在柏林。和我妻子安纳莉丝一起。”
皮诺点点头,就专注地开车了。莱尔斯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喝着苏格兰威士忌。
“多莉是我的红颜知己。”过了一会儿,莱尔斯少将突然坦言道,“我认识她很久了,一等兵。我很爱她,也很亏欠她。我在乎她,永远在乎她,但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不会离开妻子去娶多莉这样的女人的。那就如同一只山羊把一只精力旺盛的老虎束缚到笼子里。”
莱尔斯笑了,笑声中带着仰慕和苦涩。接着,他又喝起酒来。
八周以来,莱尔斯一直沉默寡言、冷若冰霜,两人的年龄和地位又千差万别,莱尔斯居然向他敞开心扉,皮诺震惊了。皮诺希望莱尔斯继续说下去。谁知道他接下来会透露什么呢?
莱尔斯却沉默不语,呷起酒来。
“将军?”皮诺终于开口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莱尔斯说:“什么问题?”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皮诺在交叉路口放慢车速,戴姆勒指挥车回火爆响,让他直皱眉头。皮诺瞥了一眼后视镜,说:“您真的在为阿道夫·希特勒做事吗?”
莱尔斯没有回话,那一刻仿佛成了永恒。过了一会儿,莱尔斯有些不利索地说:“很多,很多次,一等兵,我都坐在元首的左手边。因为我们两个人的父亲都当过海关查验员,所以有人说我们有交情。这话没说错。但我是能做事的人,靠得住的人。希特勒也敬重我这一点。他确实如此,但是……”
皮诺瞟向后视镜,莱尔斯又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
“但是?”皮诺重复道。
“但是,我现在在意大利也是件好事。如果你离希特勒这样的人太近,总有一天也会引火上身的。所以,我要保持一定距离。我做好自己的工作,获得他的尊重,如此而已。你明白了吗?”
“是,将军。”
四五分钟后,莱尔斯又喝了一大口酒,说:“我学的是工科,一等兵。我拿了博士学位。一开始,我年轻的时候,经手的款项达到百万。我学会了如何与克虏伯、弗利克等工业大亨打交道。在这一过程中,这些大人物也没少欠我人情。”
莱尔斯停顿了下,说道:“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一等兵。一个能改变你人生的忠告。”
“是,将军?”
“与人为善。”莱尔斯说,“这是自然的法则。”
“是吗?”皮诺。
“是的。”莱尔斯说。“这样你永远也不会走错路,每当你需要帮助时,就会有人恰好施以援手。这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
“我会牢记在心的。”
“你很聪明,像汉斯·尤尔根一样。”莱尔斯笑道。“简简单单的一个道理,与人为善,因为懂得这个道理,希特勒上台前,我过得很好,希特勒上台后,我还是过得很好,我相信,希特勒下台后,我还是会过得很好。”
皮诺看了眼后视镜,黑色的人影端起酒瓶一饮而尽。“最后再给你一条来自老人的建议?”
“是,将军?”
“在人生这场游戏里,永远不要想着做出头鸟、做前台角色、做人人为之侧目的人。”莱尔斯说,“威利就是犯了这个错误。他做了前台角色,暴露在聚光灯下。看到了吧,一等兵,在人生这场游戏里,能够躲在阴影做后台角色总是好的,哪怕是在黑暗中。如此一来,就算逃跑,也绝对不会被人发现。就像是歌剧里演的幽灵……就像是……”
酒瓶掉在地上。莱尔斯嘴里含糊地骂着。片刻之后,他把手提箱搂在怀里当作枕头,呼哧呼哧地低声呜咽,打起呼噜,而且还放了个屁。
抵达多莉的公寓楼时,已经快到半夜十二点了。皮诺把昏睡中的莱尔斯留在指挥车里,心里担心这辆车再也无法发动,下车就跑了起来。皮诺跑过大厅,经过丑老太婆的那只空凳,冲上楼梯,来到多莉家。砰砰连敲了三遍门,安娜才来应门。
安娜穿着睡袍,睡眼惺忪的样子可爱迷人。
“我找多莉!”
“发生什么事了?”多莉穿着黑底金纹的家居服从门厅里走来。
“将军,”皮诺说,“他喝——”
“喝多了?”莱尔斯提着手提箱进门说道,“荒唐,一等兵。我还要喝呢,你也要喝。你要加入吗,多莉?”
皮诺注视着莱尔斯,仿佛看到了起死回生的拉撒路。莱尔斯从身旁经过时,嘴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精味,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不过说话倒是没有不利索,脚步也很稳健。
“有什么好事要庆祝啊,汉斯?”多莉高兴道。安娜说过,多莉无时无刻不准备着参加聚会。
“蓝月。”莱尔斯放下手提箱说道。接着,强吻了多莉一下,张开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回头看着皮诺。“还有件事要庆祝,一等兵莱拉救了我一命,一定要为此好好喝一杯。”
安娜望着皮诺,脸上露出困惑的微笑。“你救了他吗?”
“我是自救。”皮诺嘀咕道,“他相当于无意间搭救的。”
“一等兵!”莱尔斯在另一个房间叫道,“喝一杯!安娜美女,也来喝一杯!”
两人走进客厅,莱尔斯喜笑颜开,端来装着威士忌的酒杯。多莉在给自己猛灌。皮诺好奇莱尔斯居然还能站立,但莱尔斯喝了一口,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故事:“在一个蓝月之夜,驾驶喷火式战斗机卑鄙狡诈的飞行员与驾驶戴姆勒指挥车英勇无畏的一等兵之间展开了一场对决。”
讲到故事的最后,莱尔斯举起酒杯,说道:“敬一等兵莱拉,我欠你一份人情,算两份也行。”
多莉和安娜鼓起掌来。在大家的注目下,皮诺双颊泛红,微笑着举起酒杯,回礼道:“感谢您,将军。”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安娜放下酒杯,走到门厅。皮诺跟着她。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楼管丑老太婆,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睡衣,提着一盏灯笼。
“鬼哭狼嚎的,邻居还睡不睡了。”她戴着眼镜眨巴着眼睛训斥道,“外面街上有辆卡车还是什么在回火爆响,你们大半夜还喝个烂醉如泥!”
“我忘了。”皮诺说,“我马上下去把车关了。”
多莉和莱尔斯来到门厅的一头。
“出什么事了?”多莉问。
安娜解释过后,多莉说:“我们正要睡觉呢,普拉斯蒂诺太太。影响你睡觉了,很抱歉。”
丑老太婆哼哼唧唧了一声,还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转过身,把灯笼举得高高的,拖着脏兮兮的睡衣下摆,摸着楼梯下去了。皮诺走在后面,跟她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皮诺关掉指挥车的引擎。等到莱尔斯和多莉都喝得酩酊大醉回房休息后,这才再次与安娜在厨房独处。
安娜热了道香肠、西兰花和大蒜做的菜,给皮诺和自己分别倒了杯红酒,然后坐到皮诺对面,手托着下巴,东问西问起来。她问了战斗机的事,被人拿着机枪扫射是何种感受,有人想杀你又是何种感受。
“当时很害怕。”皮诺吃着美味的饭菜,想了一想,说道,“但事后有空再想的时候,其实更觉害怕。当时发生得太快了,你懂吗?”
“我不喜欢枪。”
“为什么?”
“枪能杀人,而我是人。”
“很多东西都能杀人。那你怕爬山吗?”
“怕。”安娜说,“你不怕吗?”
“不怕。”皮诺喝着酒说道,“我喜欢爬山和滑雪。”
“还有与飞机决斗?”
“如果有需要的话。”皮诺咧嘴笑道,“这也太好吃了吧,顺便一说。你真的很会做菜。”
“这是家传秘方,谢谢你。”安娜说道,两肩往前一倾,端详起皮诺的脸庞。“你总是能带来惊喜,你知道吗?”
“是吗?”皮诺说道,把盘子往后一推。
“我觉得大家都低估你了。”
“说得好。”
“我是认真的。我就低估你了。”
“真的吗。”
“真的。我为你骄傲,说完了。”
安娜这番话讲得皮诺脸红发烫。“谢谢。”
安娜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皮诺,让皮诺觉得自己快要坠入她的目光之中,他们仿佛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我觉得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安娜终于开口道。
“我希望没有。我的意思是,这是件好事,对吗?”
安娜向后倚靠。“说句老实话,是又好又让人害怕。”
“我让你害怕了?”皮诺皱眉道。
“嗯,是的。在某方面。”
“那哪方面?”
安娜看向别处,耸了耸肩。“你让我希望自己有所不同,希望自己更美、更年轻。”
“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安娜犹疑地望着皮诺。皮诺伸出手。安娜看了好一会儿,微笑着将皮诺的手握住。
“你很特别,”皮诺说,“就像一场美好的幻梦,我想说。”
安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起身来到皮诺身边,坐到他腿上。
“让我看看我到底怎么特别。”安娜说着亲吻皮诺。
亲吻停下来后,两个人额头相抵,五指相扣。皮诺说:“你知道关乎我性命的秘密,但我却对你所知甚少。”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卸下心防道:“我和你说过我有一处伤疤,一处旧伤疤。”
安娜说她的童年是美好快乐的。父亲是的里雅斯特本地人,以捕鱼为生,拥有自己的渔船。母亲来自西西里岛,虽然非常迷信,但心地善良。他们在码头附近有个温馨的家,餐桌上总放着丰盛的食物。因为母亲多次流产,安娜是家中的独生女,深受父母的溺爱。安娜喜欢和母亲一起在厨房做菜,喜欢和父亲一起坐船出海,特别是生日那天。
“爸爸和我会在黎明前出门去亚得里亚海,”安娜说,“我们会在黑暗中向西航行好几公里。父亲会把船头掉转向东,然后让我来掌舵。我开着船向日出的方向驶去。我很喜欢这样。”
“你当时多大?”
“嗯,第一次出海,大概五岁吧。”
安娜九岁生日那天,她和父亲早早起床。那天风雨交加,没有办法迎着太阳航行,但安娜还是一心想去。
“我们于是出发了,”安娜说道,沉寂下来,清了清嗓子,“暴风雨变得异常猛烈。父亲把救身圈套在我身上。巨浪滔天,我们的船被撞得东倒西歪。一个大浪把船掀翻,我们掉进了海里。那天晚些时候,我被的里雅斯特的渔民救了。但没人找到父亲。”
“天啊,”皮诺说,“太可怕了。”
安娜点点头,泪水从她眼里滑落,落在皮诺的胸口。“我母亲的更惨。但她这条伤疤下一次再告诉你。我要睡了。你得走了。”
“又这样?”
“是的。”安娜微笑道,再次亲吻皮诺。
皮诺无比渴望留下来。凌晨两点,离开多莉公寓时,皮诺内心喜悦而激动。安娜把门关上了。看不到她的脸,皮诺很伤心,但安娜期待着与他再见也让他很开心。
公寓楼下的大厅空无一人,丑老太婆的凳子也空着。皮诺走出公寓楼。检查着遍布弹孔的戴姆勒指挥车,皮诺十分惊讶自己居然能活下来。他准备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去找舅舅。他有很多事情要和舅舅讲。
*
第二天一早,格蕾塔舅妈把排了几小时队买的面包切片烘烤,阿尔贝特舅舅边做笔记,边听皮诺讲述自上次会面以来发生的事情。皮诺讲到莱尔斯将军喝醉才终于结束。
阿尔贝特舅舅坐了好一会儿,开口问道:“你刚刚说菲亚特生产线每天下线的卡车和装甲车有多少辆?”
“七十辆。”皮诺。“如果没有消极怠工的话,数量会更多。”
“这是个好消息。”阿尔贝特匆忙记下说道。
格蕾塔舅妈把吐司、黄油,以及一小罐果酱端上桌。
“黄油和果酱!”阿尔贝特舅舅惊呼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谁都有秘密。”格蕾塔微笑道。
“即便是莱尔斯将军,也是如此。”阿尔贝特舅舅说。
“尤其是莱尔斯将军,”皮诺说,“你知道他直接向希特勒汇报工作吗?他开会就坐在元首的左手边!”
舅舅摇摇头。“莱尔斯的地位比我们想得要高多了,因此我就特别好奇他那只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
“那只手提箱他总是随身携带,或是放在不容易丢的地方。”
“但他会留下蛛丝马迹。既然他花了大半周的时间处理罢工怠工问题,那就说明,罢工怠工是有用的。也就是说,工厂要更加消极怠工。我们要一个齿轮接着一个齿轮让纳粹崩溃。”
“德国人支付工资也有困难,”皮诺说,“菲亚特汽车厂运行靠的不是钱,而是希特勒的担保。”
阿尔贝特舅舅仔细看着皮诺,思考着他说过的话。“短缺。”阿尔贝特舅舅想了半天说道。
“什么?”格蕾塔舅妈问道。
“排队买食物是不是越来越难?”
舅妈点点头。“不管买什么,队伍都越排越长。”
“每况愈下。”阿尔贝特舅舅说,“纳粹付不出钱,经济就会开始崩溃。他们很快就会一家一家占领我们的商店,米兰人将面临供不应求的悲惨境地。”
“你真这样想吗?”格蕾塔揪着围裙忧心忡忡道。
“短缺不见得是件坏事,长远考虑的话。愈发苦难的境地只会让更多的米兰人想要反抗,直至将意大利的所有德国人消灭或是赶走。”
*
1944年10月中旬,种种迹象表明阿尔贝特舅舅的预言开始显现了。
美好的秋日早晨,皮诺开着莱尔斯将军的新指挥车,一辆菲亚特四门轿车从米兰出发,向东南方驶去。城外的波河河谷平原正值秋收季节。人们拿着镰刀在田里收割庄稼,在果园菜园里采摘果蔬。莱尔斯坐在菲亚特后座上,照例开着手提箱,腿上堆着一叠报告。
上次从机枪扫射中死里逃生之后,莱尔斯对皮诺态度友好了不少,但也没有再像那晚那样推心置腹、惺惺相惜。皮诺也再没见过莱尔斯喝酒。依照莱尔斯的指示,不到一小时,他们便来到郊外的一处大牧场。牧场上停着五十辆德军卡车以及德国坦克和装甲车,还有七八百名德军士兵,一整营的部队。大部分都是“托特组织”的人,但后面还有一大群党卫军士兵。
莱尔斯走下车,神情肃穆。看到莱尔斯的身影,全营部队立即立正。一位中尉上校上前迎接,把莱尔斯领到一堆装着武器的板条箱前。莱尔斯爬到板条箱上,用德语急促有力地开始演讲。
皮诺只能听懂只言片语,比如“祖国”“同胞兄弟的需求”等。不管莱尔斯说了什么,他的话无疑使军心大振。莱尔斯疾呼敦促,士兵们挺胸收肩,深受蛊惑。
莱尔斯在演讲结束之际高呼希特勒的名讳,然后高举右臂,敬了个纳粹礼。“胜利万岁!”他吼道。
“胜利万岁!”台下传来雷鸣般的回应。
皮诺怔怔站在原地,心中愈发困惑。莱尔斯究竟对他们说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莱尔斯与几位军官一同走进一处营帐。八百名士兵爬进卡车。一半卡车空着,一半卡车载满人。柴油引擎嗒嗒嗒的发动了。一辆满人的车后面跟着一辆空着的车,卡车队呈蛇形从牧场蜿蜒而出。好几对卡车沿着乡间小路继续向北行驶,其余的则掉头向南,隆隆驶向远方,宛如一只出征的战象大军。
莱尔斯走出营帐。喜怒不形于色,坐上菲亚特指挥车的后座,吩咐皮诺往南开,穿过富饶肥沃的波河河谷。开了大约三公里,皮诺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一个小农场的车道上,农场旁是一个大筒仓。小女孩在啜泣。她的母亲双手捂着脸,坐在前门门廊上。
前方不远处,皮诺看到一具男尸面朝下趴在道路一侧的沟渠里,身上的白短袖被干掉的血污染成紫黑色。皮诺看了眼后视镜。莱尔斯视若无睹,毫无反应,低着头,继续看报告。
顺着道路过溪水,来到广阔的平原,两侧是收割好的田地。前方不到一公里处,有一座大粮仓,周围是一片农舍。
德军卡车停在路边和农家庭院里。党卫军士兵将农民成群结队赶到前院,迫使他们双手抱头,双膝跪地。一共约有二十五人。
“将军?”皮诺说。
后座的莱尔斯抬起头,骂了一句,命令皮诺停车。莱尔斯下车后,朝党卫军士兵大声呵斥。一个“托特组织”士兵扛着大袋粮食从农舍率先出来,其余满载而归的“托特组织”士兵从他身后鱼贯而出,一共有二十多人。
党卫军听了莱尔斯的命令,让农户们都起身,允许他们坐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赖以为生的粮食被抢走,扔进纳粹的卡车后面。
一位农民不肯坐下,朝莱尔斯喊道:“你行行好,至少给我们留些口粮啊。”
不等莱尔斯说话,一位党卫军士兵举起枪托就朝那位农民头上抡去,将他击倒在遍布足印的地上。
“他刚才对我说什么?”莱尔斯问皮诺。
皮诺转告莱尔斯。莱尔斯听完,想了一想,向一位“托特组织”士兵喊道:“Nehmen sie alles!”
莱尔斯说完,朝指挥车走去。皮诺心烦意乱,赶紧跟上。即便是以他的德语水平也能听明白莱尔斯这道命令。“Nehmen sie alles”,就是“全部拿走”的意思。
皮诺当下只想杀了莱尔斯。但他办不到。他只能咽下怒火,强装镇定。莱尔斯有必要全部拿走吗?
皮诺悄无声息坐进车里,心里再次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牢记于心,等到战争结束以后,将莱尔斯奴役俘虏、劫掠农民的丑恶行径都公诸于盟军。
一直开到下午,沿路可见越来越多的农场遭到德军士兵的大肆洗劫,他们按照莱尔斯的命令,窃取了原本送去碾磨的粮食,抢夺了原本送去市场的蔬菜,偷走了原本送去屠宰的牲畜。牛被击中头部,挖掉内脏,整只整只扔进卡车里。天气清凉,它们的尸骸冒出热腾腾的白雾。
每次开了没多久,莱尔斯就让皮诺停下,然后下车与一两个“托特组织”的军官交谈。在那之后,莱尔斯就命令皮诺继续开车,自己则再次埋头于报告之中。皮诺时不时瞥向后视镜,对判若两人的莱尔斯感到大为诧异。“他怎么能对所见所闻无动于衷呢?他怎么能……”
“你觉得我很邪恶吗,一等兵?”莱尔斯的声音从后座出来。
“不,将军。”皮诺只能强颜欢笑。
“不,你觉得我很邪恶。”莱尔斯说,“我今天迫不得已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你不因此痛恨我,我反而会感到诧异。我其实也痛恨我自己。但我有军令在身。冬天要来了,我的祖国正处于包围之中。没有这些食物,我的同胞就会饿死。在意大利,在你眼中,我是罪人。但回到德国,我却是无名英雄。所谓善恶,不过是视角不同罢了,对吗?”
皮诺凝视着后视镜里的莱尔斯,想不到他残忍无情,而又善于狡辩。莱尔斯这种人,只要给他个由头,就能义正词严地为任何事辩解。
“是,将军。”皮诺说完,再也忍不住了,“现在,我的同胞就要饿死了。”
“可能有一些吧,”莱尔斯说,“不过,我也是听从上级的命令。如果我这里对任务有丝毫懈怠的话,那就会有把柄给……好了,真的这样,我也无能为力。送我回米兰,去中央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