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尔斯将军和多莉吃完晚饭回来,皮诺笑容满面坐在前厅的长椅上。
“你就在这儿坐了两小时?”莱尔斯问。
喝醉的多莉被逗笑了,朝皮诺望去。“这对安娜来说,是个灾难。”
皮诺面红耳赤,避开多莉的目光。多莉低声轻笑,从他身边大摇大摆走过去。
“你可以走了,一等兵。”莱尔斯说,“把车停在车辆调配场,明天下午四点准时过来。”
“是,将军。”
宵禁将至,皮诺开着戴姆勒指挥车穿行在大街上,忍不住想自己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夜竟然是在最糟糕的一天的末尾度过的。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内,他经历所有可能的情绪,从惊恐,到悲痛,再到亲吻安娜的激动。安娜虽然比皮诺大六岁左右,但他毫不在意,反而觉得安娜更有魅力。
皮诺把指挥车停在车辆调配场,往科尔索利托里奥的新家走去,心情又一次在见到图利奥死去的惊恐痛苦和亲吻安娜的陶醉乐曲之间不停切换。皮诺乘坐鸟笼电梯经过纳粹哨兵,心想:“主的恩赐,主的惩戒,有时就在同一天内发生。”
父亲如果不和朋友们一起演奏音乐的话,常常会很早上床睡觉。皮诺打开公寓前门。家里应该很安静,只亮着一盏灯等他。没想到窗帘把光遮住了,家中其实灯火通明,地板上放着他熟悉的手提箱。
“米莫!”皮诺轻呼道,“米莫,你在这里吗?”
米莫闻声从厨房跑了出来,喜笑颜开,给了皮诺一个熊抱。皮诺离开“阿尔宾那之家”有十五周了,米莫只长高了一英寸左右,但身体无疑结实了很多。皮诺能感受到他肩背上虬结隆起的肌肉。
“能见到你太好了,皮诺,”米莫说,“真是太好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米莫压低声音。“我和爸爸说自己想回家住一段时间,但其实是因为我在‘阿尔宾那之家’实在躲不下去了,我们在上面做的事确实很有意义,但一想到下面正在进行真正的战斗,我就受不了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加入抵抗游击队?”
“没错。”
“你年纪太小了。爸爸不会答应的。”
“你不说,爸爸就不会知道。”
皮诺仔细打量米莫,对他的胆大妄为感到惊讶不已。弟弟才十五岁,就似乎无所畏惧,无论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都毫无顾虑。但加入游击组织对抗纳粹也太过凶险了。
米莫突然面无血色,指着皮诺裤子口袋里露出的红色万字饰臂章,忍不住颤抖起来。他问道:“这是什么?”
“啊。”皮诺说,“这是我制服的一部分,不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我想的那样?”米莫怒道,他退后拿起整套制服:“你在为纳粹作战,皮诺?”
“作战?没有。”皮诺说,“我是司机。仅此而已。”
“德国人的司机?”
“是。”
米莫差点把吐沫吐到他脸上。“你为什么不参加抵抗运动,为意大利而战?”
皮诺犹豫了下,开口道:“那样的话,我就得逃离战场,我会成为一名逃兵的。纳粹这些日子在杀逃兵,你还没有听说吗?”
“所以,你是说你现在是纳粹分子,意大利的叛徒吗?”
“这件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就是非黑即白。”米莫对皮诺吼道。
“这是阿尔贝特舅舅和妈妈的主意。”皮诺也吼道,“他们不想让我在俄罗斯前线丧命,才让我加入了‘托特组织’。这个组织负责建筑工程的。我就是为一位军官开开车,等待战争结束就不干了。”
“安静!”父亲走进房间呵斥道,“楼下的哨兵会听到你们说话的!”
“这是真的吗,爸爸?”米莫压低声音问,“其他人为了解放意大利前赴后继的时候,皮诺却穿着纳粹的衣服苟且偷生?”
“你这话说得太重了。”米凯莱答道,“不过,确实如此,你妈妈、阿尔贝特舅舅,还有我都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案。”
父亲的话似乎并没能安抚二儿子。米莫对哥哥讥笑道:“谁能料到啊?皮诺·莱拉竟然是苟且偷生的懦夫。”
皮诺抡起拳头狠狠打了米莫一拳,米莫猝不及防之下摔倒在地上,鼻子被打出血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皮诺气道,“完全不知道。”
“住手!”米凯莱分开二人说道,“不准再动手了!”
米莫看了眼手中的血,轻蔑地看着皮诺:“继续啊,来打我啊,我的纳粹哥哥。这不是你们德国人唯一擅长的吗?”
皮诺想狠狠地扇他的嘴巴,同时把自己为祖国所做的、所看的事告诉弟弟。但他不能。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皮诺说着离开了。
“德国佬。”米莫在后面叫道,“希特勒的小男孩会平安无事吗?”
皮诺浑身颤抖,走进卧室关门上锁。他脱掉衣服,爬上床,调好闹钟。皮诺关上灯,感觉手指有些肿胀。他躺在**,觉得生活又来了一次大反转,往不好的方向发展。这就是主对他的安排吗?在一天之内接连经历失去英雄的悲痛、获得爱情的喜悦以及被兄弟奚落的无奈?
这一夜,皮诺脑海里再次思绪万千,最终,他还是想着安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十五天后,在意大利中部城市阿雷佐北部的亚平宁山脉,六只骡子正拖着两门重炮艰难无比地沿着一座干旱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登。一位党卫军士兵挥鞭猛抽骡子,抽打得骡子的腹部皮开肉绽。骡子吃痛受惊,发出刺耳的嘶鸣,蹄子死命刨地,扬起阵阵尘土。
“把这些骡子赶开,动作快点,一等兵。”坐在后座处理公务的莱尔斯将军抬头说道,“我有水泥要浇筑。”
“是,将军。”皮诺回道。骡队从道路被赶离后,皮诺加快了车速。他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疲倦不堪,恨不得直接躺在地上睡个够。
莱尔斯工作出差的节奏令人震惊。在洛雷托广场执行枪决后的这段日子里,他和皮诺一天有十四五个小时乃至十六个小时在路上。莱尔斯尽可能选择在夜间出行,还给前车灯套了中间有一条缝的帆布罩子。皮诺只能借助非常微弱的光线辨认道路,开车上路时必须长时间集中注意力。
经过那群可怜的骡子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皮诺从天不亮一直开车到现在。自从那次和安娜在厨房接吻后,皮诺一直在长途奔波之中,几乎再没和安娜独处过。这使他烦上加烦。想起安娜依偎在他怀里与他嘴唇相碰的美妙感受,皮诺总会忍不住想念她。皮诺打了个哈欠,想到那段美妙的时光,脸上露出了微笑。
“往那里开。”莱尔斯指着挡风玻璃外崎岖干旱的土地命令道。
直到道路被丛生的乱石彻底堵塞后,皮诺才停下车。
“我们从这里开始步行。”莱尔斯说。
皮诺下车,打开后车门。莱尔斯下了车,说道:“把你的笔记本和笔带上。”
皮诺朝后座的手提箱瞟了一眼。得益于阿尔贝特舅舅的朋友,皮诺一周多前就配好了备份钥匙,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试一下。皮诺从手套箱里取出压在地图下的笔记本和笔。
山上的岩石很疏松,两人往上爬的时候,不时有碎石子在脚下滑落。到了山顶,向下俯瞰,山谷两侧是绵延的山脊,从地图上看,宛若一只张开的蟹螯。往南是一大片辽阔的平原,分布着农场和葡萄园。往北,在蟹螯内侧上方,一大群人正顶着炎炎烈日在干活。
莱尔斯朝山脊上那批人走去,没有丝毫犹豫。皮诺落在后面,被山脊上惊人的人数吓到了。看上去就像一处蚁丘裂了,蚂蚁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地涌出来,遍地都是。
走近看那些所谓的“蚂蚁”,其实是穿着灰衣、疲惫不堪的人。一千五百多个俘虏,甚至更多。有的人在为修建机枪堡垒和炮台而混合、运输和浇筑水泥,有的在山谷里设置坦克陷阱,有的在从山坡的一侧往另一侧拉起一道带刺铁丝网,还有的在用锄头和铲子为德国步兵挖掘掩体。
在皮诺看来,眼前的场景就像是法老时代奴役他人为其修建陵墓的翻版。莱尔斯在一处可以俯瞰四周的高地停下,凝视着下方一大群任其驱使的俘虏。至少从表情上判断,他对俘虏们艰苦的处境是无动于衷的。
“法老的奴隶主。”皮诺心道。
这是从都灵被抓来的游击队战士安东尼奥当时对莱尔斯的称呼。
“他确实是奴隶主。”
*
对莱尔斯的恨意再次从皮诺内心深处涌了出来。一个曾对圣维托雷监狱灭绝人性的大屠杀表示强烈反对的人,奴役这么一大群俘虏,竟然可以内心毫无挣扎和谴责。皮诺对此无法理解。莱尔斯看着推土机把陡坡上的树干和巨石堆在一起,脸上毫无表情。
莱尔斯看了眼皮诺,指向下面道:“盟军士兵进攻时,这些障碍物会迫使他们直面我们的机枪。”
皮诺故作激动地点头。“是,将军。”
两人穿过一连串相互连通的机枪堡垒和炮台,皮诺跟在莱尔斯身后做笔记。走得越远,看得越多,莱尔斯就变得越发生硬和焦虑。
“记下来,”莱尔斯说,“很多地方的水泥都是劣质的。很有可能是意大利水泥商搞的鬼。山谷上方的防御工事还不够牢固。通知凯塞林我还需要增派一万名劳动力。”
一万名奴隶。皮诺边记边厌恶地想到。这些人对他来说如同草芥。
莱尔斯随后与“托特组织”以及德军中的高级军官开了一次会。皮诺在指挥部掩体外能听到他咄咄逼人、大喊大叫的声音。会议结束后,皮诺看到军官吼自己的下属,下属再吼比自己职位低的人,看上去就像一阵越来越汹涌的海浪。这阵浪潮最后到了党卫军士兵那里。他们得知莱尔斯的命令后,就让重担落到奴隶的肩上。党卫军士兵拿鞭子抽,拿脚踹,不择手段地驱使奴隶们更卖力地干活。皮诺很清楚,这预示了什么——德军认为盟军很快就要来了。
莱尔斯看到焕然一新的工作节奏,似乎大为满意,对皮诺说:“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
沿着山坡走回去的路上,莱尔斯除了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工事进展外,一直大步流星地向前,就像一台不可阻挡的机器。他有心吗?他有灵魂吗?皮诺怀疑。
接近那条通往指挥车的小路时,皮诺看到在党卫军的监视下,七名灰衣人正挥舞着锄头在凿石头。其中几个灰衣人疯疯癫癫的,样子就像皮诺曾经见过的疯狗。
距离皮诺最近的奴隶位于其他几个奴隶上方,正在软弱无力地挖掘着。他停下来,把双手撑在锄把的另一头,仿佛要虚脱了。一个党卫军士兵立刻呵斥,从山的另一头大步走来。
那个奴隶移开目光,发现皮诺正站在上方看他。他的皮肤饱经日晒,已变成烟黄色,胡须比记忆中更蓬乱了,人也瘦了很多。但皮诺非常确定,眼前之人正是安东尼奥。皮诺担任莱尔斯的司机的第一天,曾在地下隧道里给他送过水。两人相互凝视,皮诺感到既同情又羞愧。从侧面过来的党卫军士兵抡起枪托朝安东尼奥的脑袋砸了下去。安东尼奥被砸倒在地,从陡峭的土坝上滚落下去。
“一等兵!”
皮诺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见莱尔斯站在上方五十米高的地方,正怒气冲冲地回头看着他。
皮诺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安东尼奥,向莱尔斯小跑过去。他觉得这是莱尔斯的罪过。尽管不是莱尔斯本人下令将安东尼奥击倒,但在他看来,莱尔斯难辞其咎。
*
皮诺穿过后门,走进阿尔贝特舅舅的皮具店的裁缝室时,天已经黑了。
“我今天不仅看到了丑恶的事情,”皮诺说道,再次情绪激动起来,“而且还听到了类似的事情。”
“和我说说。”阿尔贝特舅舅说。
皮诺竭尽所能地向阿尔贝特舅舅描述自己和莱尔斯一起看到的场面,以及纳粹因为安东尼奥休息一下就将其杀害的残忍行径。
“党卫军就是一群刽子手。”阿尔贝特舅舅正埋头查看皮诺记的笔记,抬起头来说道,“自从报复法令施行后,现在每天都听说有暴行发生。党卫军在斯塔泽马的圣安娜用机枪屠杀了五百六十个无辜的人,还焚毁了尸体。卡萨利亚有一位神父在圣餐台上做弥撒的时候被枪杀了,同时遇害的还有三位老人。他们把剩下的五百四十七个教区居民抓到教堂墓园里,用机枪扫射处决他们。”
“什么?”皮诺惊道。
格蕾塔舅妈说:“还在继续。就在前几天,圣特伦佐的巴迪纳有五十多个意大利小伙子,都和你年纪差不多大,被党卫军用带刺铁丝活活勒死,然后挂在树上。”
皮诺对纳粹分子已是深恶痛绝。“必须阻止他们。”
“如今,抵抗纳粹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阿尔贝特舅舅说,“你的情报因而非常重要。你能帮我在地图上把你到过的地方指出来吗?”
“这一整片区域,莱尔斯说这里的混凝土质量差,不牢固。”皮诺对着地图示意道,“莱尔斯非常担忧。盟军攻打这块阵地前,应该首先轰炸这里,清理掉这块区域。”
“漂亮。”阿尔贝特舅舅在皮诺所说的那块区域的经纬线上,边做记号边赞道,“我会把你的消息传出去的。对了,你之前和莱尔斯一起去过的那条隧道,好像是你第一次见到那些奴隶?那条隧道昨天被摧毁了。游击队等里面只剩下德军后才采取行动,把隧道两头都炸毁了。”
听到这个消息,皮诺心情好了一些。他还是发挥了作用的。
“如果我能够打开那个手提箱,一定会大有帮助的。”
舅舅说:“对的。还有,我们考虑帮你弄一台微型相机。”
听到微型相机,皮诺很兴奋。“我间谍的身份,都有谁知道?”
“你、我,还有你舅妈。”
“还有安娜。”皮诺心里暗道。但他嘴上说道:“盟军不知道吗?游击队呢?”
“他们只知道你的代号。”
听到代号,皮诺更兴奋了。“真的吗?我的代号是什么?”
“观察者。”阿尔贝特舅舅答道,“‘观察者注意到某某地点有机枪堡垒’,‘观察者注意到有向南运输的军队物资’。我们特意取了一个不会引人注目的代号。这样一来,就算德军截获了情报,他们对你的身份也毫无线索。”
“观察者,”皮诺说道,“简单明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阿尔贝特舅舅站起来说道,“你可以把地图收起来了,不过我要先把上面用铅笔做的标记擦掉。”
*
皮诺收起地图,又待了一会儿后动身离开。饥肠辘辘、心力交瘁的皮诺往家的方向走去。也许是因为多日不见安娜,他不自觉地就转向多莉住的公寓楼。
等到了公寓楼前,皮诺才惊讶不已,自己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到宵禁的时间了。皮诺当然不能直接上去敲门要求与安娜见面,对吧?莱尔斯的命令是让他回家睡觉。
就要离开的时候,皮诺想起安娜说过,在她房间不远处的厨房下有个后楼梯。她在里面吗?是在洗盘子,还是在洗多莉的衣服?
皮诺捡起一把石子,往后一仰,尽数朝窗户上扔去,想知道安娜在不在里面。十秒过去了,又等了十秒。皮诺正欲离去之际,听到窗框拉上去的响声。
“安娜!”皮诺轻声呼道。
“皮诺?”安娜轻声呼应。
“让我从后门进去。”
“将军和多莉还在里面。”安娜有些顾虑地说道。
“我们保持安静。”
安娜停顿了好一会儿,开口道:“稍等片刻。”
安娜打开杂物间的门,两人蹑手蹑脚地爬上后楼梯,安娜领头,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听一听动静。终于,两人到了安娜的卧室前。
“我饿了。”皮诺嘀咕道。
安娜打开门,把皮诺推进去,低声回道:“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声。”
很快,安娜就带着剩菜回来了。今晚吃的是肘子和炒面,都是莱尔斯最喜欢的。安娜在房里点了根蜡烛,皮诺借着一点烛光,把剩菜一扫而光。安娜坐在**,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看皮诺大快朵颐。
“肚子饱了。”皮诺吃完说道。
“那就好。”安娜说,“你知道吗,对我来说,幸福是一门学问。快乐地度过余生的每一天,这就是我的追求。幸福有时会悄然而至,但需要一双会发现的眼睛。这是我从什么地方读到的一段话。”
“这就是你追求的吗?幸福?”
“还有什么比幸福更重要的吗?”
“那你怎么找到幸福呢?”
安娜犹豫了一下,说道:“就从身边找起,找到没有注意到的幸运,然后心怀感恩。”
“雷神父也是这么说的。”皮诺说,“他说,无论生活多难,都要对每一天心怀感恩。相信主,相信明天会更加美好。”
安娜微微一笑。“前面说的对。后面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
“对于美好的明天,我失望过太多次。”安娜说完,亲了下皮诺。皮诺把安娜搂进怀里吻了起来。
这时,隔墙传来争吵声——是莱尔斯和多莉。
“他们在吵什么?”皮诺低声问。
“吵来吵去还不是同一件事啊。都是为了莱尔斯在柏林的老婆。皮诺,你得走了。”
“真的吗?”
“走吧。”安娜说道,她亲了下皮诺,嫣然一笑。
*
1944年9月1日,英国第八集团军攻破哥特防线中位于阿雷佐北部螯状山脊的薄弱部分,随后向东挺进亚得里亚海海岸。这场战役是继卡西诺山战役和安齐奥战役之后意大利战场最血腥惨烈的一场战役。被阻隔在意大利东北部港市里米尼的盟军对防御工事狂轰滥炸,投下超过一百万发迫击炮和加农炮弹。
血雨腥风的九天之后,美国第五集团军击退位于斯泰尔维奥山口高地的纳粹部队,英军加强对哥特防线东头的攻势。盟军呈钳形攻势向北推进,试图在节节败退的德国第十集团军再次成形之前对其形成合围之势。
皮诺和莱尔斯曾到泰拉奇纳附近的制高点,亲眼目睹了科里亚诺小镇和周围驻扎的大量德军遭遇狂轰滥炸的情形。盟军地面部队发动攻势之前,投下了七百多发重型炮弹。经过长达两天残忍无比的白刃战后,科里亚诺失守了。
两周之内,此处战死的盟军士兵总计约有一万四千名,德军士兵总计约为一万六千名。尽管德军装甲师和步兵师伤亡惨重,但还是成功撤退,并在北面和西北面开辟出一条新的战线。莱尔斯哥特防线其余部分则固若金汤。在此期间,皮诺一直在提供情报,但由于西线的法国战场兵力物资损失惨重,盟军在意大利战场再次停滞不前。
九月底,米兰技工集体罢工。一些技工离开工厂时还顺带破坏了设备,造成坦克停产。
十月初,莱尔斯耗费数日终于使坦克生产线重新启动,却听说米拉菲奥的菲亚特汽车工厂将要罢工。莱尔斯和皮诺直奔远离都灵市区的米拉菲奥。工厂的生产线仍然在运转,只不过速度极为缓慢,莱尔斯和菲亚特管理层在生产线上方的一间房间里谈判,皮诺担任翻译。会议室里的氛围紧张到凝滞。
“我需要更多的卡车,”莱尔斯说,“更多的装甲车,还有更多用于战场上替换的零部件。”
工厂经理卡拉布雷塞是个汗津津的胖子,但面对莱尔斯却毫无惧色。
“我的工人不是奴隶,将军,”卡拉布雷塞说,“他们工作是为了谋生——应该付给他们谋生的钱。”
“我会付的,”莱尔斯说,“言出必行。”
“要真那么简单就好了。”卡拉布雷塞脸色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十七号工厂的事难道我没帮你吗?”莱尔斯问,“我下令让人把那里的每台机器都搬走运回德国。”
“这还有意义吗,有吗?十七号工厂已经在盟军的攻击中摧毁殆尽了。”
莱尔斯对卡拉布雷塞摇头。“道理你懂的。互帮互助、互利互惠,才能生存。”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好吧,将军。”卡拉布雷塞说。
莱尔斯朝卡拉布雷塞走近一步,看向皮诺,说:“提醒他,我有权迫使生产线上的任何人参加‘托特组织’,否则就面临被遣返到德国的风险。”
卡拉布雷塞脸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要抓人做奴隶?”
皮诺犹豫了下,还是翻译了。
“迫不得已的话。”莱尔斯,“但这取决于你是要把这座工厂留给自己,还是拱手让给我。”
“我需要职位比你高的人做出支付我们工资的保证。”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的职责是什么?要造多少辆坦克,我说了算。要缝多少条短裤,也是我说了算。我……”
“你是给阿尔伯特·施佩尔做事的。”卡拉布雷塞说,“他的权力比你大。让施佩尔打电话来。如果是你上司向我保证,我们可以考虑。”
“施佩尔?你觉得那个软蛋是我上司?”莱尔斯说道,像是受到了冒犯。说完,他找菲亚特经理借用了电话。莱尔斯打了好几分钟的电话,好几次情绪激动地用德语争吵起来。最后他频频点头地对着电话说:“是,尊敬的元首。”
*
莱尔斯拿着电话继续说着德语,皮诺以及房间里的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通话进行了大约三分钟的时候,莱尔斯猛地拔下耳侧的听筒。
希特勒的咆哮声响彻房间。
莱尔斯看着皮诺,冷冷笑道:“告诉卡拉布雷塞先生,元首愿意亲自向他保证支付工资。”
卡拉布雷塞接起电话,那表情比要抓电线还要痛苦。他把听筒放到距离耳侧几厘米的地方。希特勒继续暴跳如雷的演说,仿佛是遭人背叛,他这时很可能嘴里唾沫星子横飞。这位菲亚特经理满头冒汗,双手发颤,意志变得不再坚定。
卡拉布雷塞把电话塞回莱尔斯手中,对皮诺说:“让他转告希特勒,我们接受他的保证。”
“明智的决定。”莱尔斯说道,又拿起电话,用宽慰的口吻说:“是,尊敬的元首。是,是,是。”
过了一会儿,莱尔斯挂了电话。
卡拉布雷塞浑身汗湿,瘫坐在椅子上。莱尔斯放下电话,看着他说:“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
卡拉布雷塞不敢正视他,也不接话,只是唯唯诺诺,不住点头。
“很好,那么,”莱尔斯说,“我就等着你每周两次的生产报告了。”
莱尔斯把手提箱交给皮诺,便迈步往外走。
外面天快黑了,但天气还算温暖舒适。
“去多莉家。”莱尔斯上车说,“不要说话。我要思考。”
“是,将军。”皮诺说,“顶篷是关上还是开着?”
“开着吧。”莱尔斯说,“我喜欢呼吸新鲜空气。”
皮诺找出帆布遮光罩装在车前灯上,然后发动戴姆勒指挥车,借着缝隙里透出的光线往东边的米兰开去。开了不到一小时,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洒下一片柔光,路况变得容易看清了。
“这是蓝月。”莱尔斯说,“一个月里的第二次满月。是第二次吗?我记不太清了。”
离开都灵后,莱尔斯首次开口说话。
“我觉得月亮黄澄澄的,将军。”皮诺说。
“蓝月指的不是颜色,一等兵。通常,一个季度会出现三次满月,一季因而有三月,比如现在的秋季。但今年,此时此刻,在三次满月一循环之中出现了第四次满月。这种现象极为罕见,天文学家因而称之为‘蓝月’。”
“是,将军。”皮诺沿着一段笔直的路段向前开去,一边回答,一边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月亮出神。这月亮就像是某种征兆。
两人开到一处路段,路段两旁是高耸参天的大树,排列间隔整齐均匀,远处则是大片的田野。皮诺没有再想蓝月的事,而开始想希特勒的事。电话那头真的是那位元首本人吗?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倒是像希特勒一样亢奋。他又想起莱尔斯问菲亚特汽车厂经理的问题: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
皮诺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后座的莱尔斯,心中暗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现在知道你为何人做事。”
皮诺还没回过神,隐约听到身后的西面传来引擎的嗡嗡声。他看向后视镜和侧视镜,一点灯光也没有,没有来车的迹象。但那嗡嗡声更响了。
皮诺转过头,看到莱尔斯转过身,在他对面,后方那片树林上方有一团巨大的阴影。月光下,一架战斗机显露出机翼和机头,朝他们径直飞来,引擎的嗡嗡声逐渐加强。
*
皮诺猛踩刹车,指挥车六轮制动滑行。战斗机向两人俯冲而来,宛若一只夜莺。战斗机飞行员扣动机枪扳机,将还在滑行中的指挥车前方的公路扫射得千疮百孔。
射击停止。战斗机向高处飞去,往皮诺的左侧倾斜,随即在树梢后消失了。
“扶好,将军!”皮诺叫道,挂上倒挡,往后倒车。接着,向右打方向盘,切换成低挡位,直至一挡,关闭前灯,加大油门。
指挥车越过沟渠,上到另一边,接着,穿进树林的一处缺口,来到一块像是刚犁过的田里。皮诺开车冲到一簇树丛下方,停车熄火。
“你怎么……”莱尔斯惊恐万分问道,“你究竟在……”
“听,”皮诺低声道,“飞机又回来了。”
战斗机顺着第一次出现的那条公路,再次从西方俯冲而来。它似乎是想追上指挥车,然后从后面将其摧毁。由于视线被树枝遮蔽,皮诺有好几秒都看不到战斗机。那只银色的夜莺从两人身边掠过,飞到高速公路上方,轮廓映衬在罕见的蓝月下。
皮诺注意到机身上的黑白同心圆机徽说:“这是英国的。”
“喷火式战斗机,”莱尔斯说,“配备.303勃朗宁机枪。”
皮诺发动戴姆勒指挥车。在等候的同时,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战斗机一个急转弯,再次飞回林木线上空,在他们头顶上方六百米处盘旋。
“他知道我们躲在这附近。”皮诺说道,突然意识到指挥车的引擎罩和挡风玻璃很可能在月下熠熠生辉。
战斗机距离他们大概两百米远的时候,皮诺将戴姆勒指挥车挂挡,开到一处长满带刺灌木的篱墙下,试图遮住左前侧板。皮诺低下头,感觉到战斗机从他们头顶飞过,然后离开。
戴姆勒指挥车碾过犁过的车辙和土块,一路加速从田间驶过。皮诺不确定战斗机是否会第三次经过,因而不时回头。皮诺开到田地的一个角落,驶入树林的另一个缺口后停下,车头向下,面朝公路的沟渠。
皮诺关掉引擎,第二次开始听周围的动静。战斗机的嗡嗡声已经远去了。莱尔斯放声大笑,拍起皮诺的肩膀。
“你天生就是个玩躲猫猫的好手!”莱尔斯说,“哪怕没有枪向我射击,我也想不到这样。”
“谢谢,将军!”皮诺笑容满面地说道,同时发动戴姆勒指挥车,再次朝东开去。
但很快,他的内心陷入纠结之中。一方面,皮诺再次因为受到莱尔斯的表扬而洋洋得意,对此他感到惊骇。但不管怎么说,皮诺表现得很聪明,很机灵,对吧?皮诺毫无疑问战胜了那位英国飞行员,对此他非常欢欣鼓舞。
二十分钟后,两人开到山顶上,一轮满月当空升起。夜空中,喷火式战斗机的身影从月亮前掠过,向他们径直俯冲而来。皮诺急踩刹车。戴姆勒指挥车的六个轮子又一次进入滑行状态,发出尖厉的嘎吱声。
“快跑,将军!”
指挥车还没停稳,皮诺就夺门而出,一个踉跄的大跨步,跳进沟里。与此同时,喷火式战斗机的机枪开火了,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沥青碎石上。
子弹击中指挥车,玻璃破裂震碎,皮诺落进沟里,上气不接下气。碎片残骸密密麻麻地打在背上,他抱头缩成一团,气喘吁吁。
射击停止后,喷火式战斗机朝西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