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1944年8月9日

上午六点四十五分

*

皮诺将戴姆勒指挥车停在但丁大街,下车,走进多莉的公寓楼,匆忙经过那个喜欢眯眼看的丑老太婆,急切地敲响莱尔斯将军情妇家的大门。

听到是多莉应门,皮诺大失所望。莱尔斯将军已经到了门厅,正端着一个陶瓷杯在喝咖啡,一副急于离开的样子。

皮诺上前拿起手提箱,还是不见安娜的身影,转身朝往公寓门走去,更为失落了。

多莉大喊:“安娜?把将军吃的拿来。”

片刻之后,安娜拿着保温杯和棕色纸袋出现了,皮诺既紧张又高兴。莱尔斯朝公寓门走去。皮诺来到安娜跟前,说:“我来拿。”

安娜把水杯递给皮诺,竟然对他露出了笑容。皮诺将水杯夹在胳膊下,随后接过便当袋。

“一路顺风。”安娜说,“注意安全。”

“一等兵!”莱尔斯大声嚷道。

皮诺一激灵,赶紧转身,抓起手提箱,追向莱尔斯。多莉撑着门,皮诺经过时,向他使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当天上午,莱尔斯在德国国防军总部和陆军元帅凯塞林开了四小时的会。皮诺没有获邀参会。中午开完会出来,莱尔斯怒气冲冲,一脸不快,吩咐皮诺送他去电话局。

皮诺懒洋洋地靠着戴姆勒指挥车,无聊得要发疯。他想找个地方吃饭,但是又不敢离开车。离洛雷托广场只有几个街区,皮诺内心挣扎要不要去找卡莱托,向他解释一番,卡莱托就不会再以为他是叛徒了。这会让皮诺好受一些,但他应该……

皮诺听到广播的声音响起,并不断接近。

一辆军车载着五台扬声器缓缓驶过阿布鲁奇大街。

“这是给米兰全体市民的警告。”一个刺耳的男声用意大利语大声说,“昨天发生了针对德军的炸弹袭击,我们不会容忍这种卑劣的行径。今天之内若不检举揭发投弹者,我们明天将会施行严厉的惩罚。再重复一遍: 这是给米兰全体市民的警告……”

皮诺饿得四肢乏力,心里发慌,望着那辆广播车驶过。沿着洛雷托广场四周的街道上上下下,传来一阵一阵扩音器的回声。下午三点左右,一群德军士兵从皮诺身旁经过,将印着上午广播警告的告示,要么钉在电话线杆上,要么张贴在墙上。

三小时后,莱尔斯气冲冲地走出电话局,怒火中烧,坐上戴姆勒指挥车的后座。皮诺从早上六点以后就没吃过东西了,坐上驾驶座,觉得晕头转向,心神不宁。

“一群该死的蠢货。”莱尔斯尖刻地骂道,“一群该死的蠢货。”

皮诺一头雾水,透过后视镜看到莱尔斯挥动拳头狠狠地砸了座椅三下。发泄完后,莱尔斯面红耳赤,汗津津的。皮诺赶紧转移视线,免得莱尔斯把气头撒到他身上。

莱尔斯坐在后面深呼吸。过了好一会,皮诺又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这位将军双眼紧闭,两手交叉在胸前,呼吸平稳而缓慢。他睡着了?

皮诺饿得浑身发颤,直吞口水。他只能干等着,什么也不敢干。

十分钟后,莱尔斯开口说道:“领事馆,你知道吗?”

皮诺看向后视镜,莱尔斯难以捉摸的脸色已恢复正常。“是,将军。”皮诺很想问何时能停车让他买点东西吃,但还是没说出口。

“把我的旗子放下来,这不是正式访问。”

皮诺听到命令放下旗子,发车挂挡,猜想着莱尔斯去领事馆是要见谁。皮诺东拐西绕往帕塔林大街开去,一路不停观察莱尔斯。莱尔斯不动声色,似乎陷入了沉思。

开到领事馆门口,太阳已经落下。门口没有守卫,莱尔斯吩咐皮诺停到领事馆里面。庭院内铺了鹅卵石,两侧是双层柱廊。皮诺开进庭院,关掉引擎下车。庭院中央是一座汩汩喷涌的喷泉。闷热的傍晚,死气沉沉。

皮诺打开后车门,莱尔斯下车说:“我可能会用到你。”

皮诺寻思他们今晚会和谁谈话。很快一切都变得明了起来,皮诺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们要和舒斯特谈话。这位米兰的红衣主教过目不忘。就像劳夫上校会记得皮诺一样,红衣主教舒斯特也会记得,但区别是舒斯特还记得他的名字。红衣主教舒斯特会看到皮诺佩戴的万字饰,然后对他鄙夷万分,很有可能会让他痛苦到永生难忘。

莱尔斯将军上了台阶左转,来到了一扇厚重的木门前,敲了敲门。一位老神父开了门。他似乎认识莱尔斯,表情有些厌恶,但还是站到一旁让莱尔斯进来。皮诺经过时,老神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们穿过一条镶嵌了木板的走廊,走进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客厅,十五世纪的挂毯上绣着天主教的肖像画,十三世纪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也刻着天主教的肖像画,每一处不是铸金的,就是镀金的。这间屋子里唯一不是意式风格的东西就是那张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矮小的秃头,穿着朴素的米色神父长袍,戴着红色小帽,正背对着皮诺和莱尔斯在写东西。红衣主教舒斯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他们两人的到来。直到老神父敲了敲门框,他才停下笔来,但随后又抓起笔写了四五秒钟。他整理完思绪,这才抬头转身。

莱尔斯脱掉帽子。皮诺也不情愿地脱掉帽子。莱尔斯边朝舒斯特走去,边对皮诺说:“告诉红衣主教,我很感激他这么匆忙还愿意见我,不过确实是大事。”

皮诺想躲在莱尔斯肩膀后面,这样红衣主教就看不清他。他把莱尔斯的话翻译成意大利语。

舒斯特往前弯了下身子,想看到皮诺,“问莱尔斯将军,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皮诺看着地毯,把舒斯特的话翻译成法语。红衣主教舒斯特打断他说:“我可以叫一位会说德语的神父来,如果他想要沟通更容易的话。”

皮诺转述给莱尔斯。

莱尔斯摇头,“我想没有必要占用他和我的时间。”

皮诺告诉舒斯特,莱尔斯能接受目前这种状况。

舒斯特耸了耸肩。莱尔斯说:“‘红衣主教阁下’,想必您也听说了,昨天有十五位德军士兵因洛雷托广场发生的游击队炸弹袭击而丧生。想必您也知道劳夫上校和盖世太保想要米兰市民在傍晚之前检举揭发那名投弹者,否则米兰将面临严厉的惩罚。”

“我知道。”红衣主教舒斯特说,“将有多严厉?”

“游击队对德军士兵的任何暴行,都将以同等程度的暴行转移到米兰当地男性市民身上。”莱尔斯说,“这个决定不是我下的,我向您保证。声名狼藉的是沃尔夫将军。”

皮诺边翻译边感到震惊无比,他可以从舒斯特的神情变化上看出这次打击报复会有多恐怖。

舒斯特说:“纳粹若走这条路,就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只会加剧抵抗运动。人民最后不会饶过你们的。”

“我同意,‘红衣主教阁下’,我也是这么说的。”莱尔斯说,“但我的意见在米兰和柏林都没人听。”

舒斯特说:“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除了要求那位投弹者自首以免惩罚来临之外,尊敬的阁下,我也想不出来你能做什么。”

舒斯特陷入了沉思中,片刻之后说:“惩罚会在何时来临?”

“明天。”

“很感谢您亲自来通知我,莱尔斯将军。”舒斯特说。

“谢谢,‘红衣主教阁下’。”莱尔斯说道,低下头,啪地立正,转身向门走去。皮诺暴露在舒斯特的视线中。

舒斯特望着皮诺,似乎对他有一丝印象。

“‘尊敬的红衣主教’,”皮诺用意大利语说道,“请不要告诉莱尔斯将军您认识我。我不是您想的那样。求求您了,请宽恕我的灵魂。”

红衣主教舒斯特怔怔望着皮诺,点点头。皮诺频频点头,转身离去,跟随莱尔斯回到领事馆的庭院,脑中不停思考刚刚在里面听到的事情。

明早会有报复行动?肯定不是好事。但德国人会怎样报复?对成年男性施以同等程度的暴行?他是这么说的,对吧?

到了车边,莱尔斯说:“你最后在和红衣主教说什么?”

皮诺说:“我祝他晚上好,将军。”

莱尔斯打量了皮诺一下,说:“去多莉家吧。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即将到来的惩罚让皮诺心烦意乱,但一想到安娜,皮诺还是飞快开过大教堂附近弯弯曲曲的街道,开到多莉的公寓楼。皮诺停下车,打开后车门,准备去拿手提箱。

“我自己拿上去。”莱尔斯说,“留在车里。我等下可能会出去。”

这话吹熄了皮诺的小心思。

为了不被莱尔斯抓到自己失望的情绪,皮诺等到他走进前门没影后才表现出来。这时皮诺又感到饥肠辘辘。接下来该怎么办?不吃不喝吗?

皮诺闷闷不乐,抬头望向公寓楼,多莉家拉着窗帘的窗户里透出微微的光辉。

安娜失望吗?嗯,她早上确实对他笑了,那笑容绝不是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的笑,对吗?在皮诺眼里,安娜的微笑里既充满魅力,也含有期盼。她和皮诺说要注意安全,还叫了他的名字,对吗?

无论如何,皮诺是见不到安娜了。今晚肯定不行。今晚,皮诺要睡车里,还要忍饥挨饿。车外雷声滚滚,皮诺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支起帆布遮雨篷后,大雨如注而下。皮诺颓然倚靠在驾驶座上,除了暴雨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形单影只。今晚难道就睡这里了?不吃不喝?

就这样,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雨势减弱,雨水落在车篷上啪嗒啪嗒作响。皮诺饿得胃痛。他想过开车去舅舅家汇报情况,顺便吃点东西。但要是莱尔斯这时下来,发现他人不在了呢?要是……

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

安娜提着一篮香气扑鼻的食物坐进车里。

“多莉想到你可能饿了。”安娜关上车门说道,“她派我来陪你吃点东西。”

皮诺面露笑容,“是将军的命令吗?”

“是多莉的命令。”安娜环顾四周说,“我觉得,在后座吃东西更方便。”

“那是将军的专座。”

“他现在正在多莉房里忙着呢。”安娜说道,下车,打开后车门,坐进去。“他应该会在里面待很长一段时间,整晚也不一定。”

皮诺笑了,推开车门,弯腰躲雨,坐进后座。安娜把篮子放在莱尔斯平日里放手提箱的地方。她点亮一只小蜡烛,放到盘子上。烛光摇曳,指挥车里照得金灿灿的。安娜拿掉篮子上盖的毛巾,里面是两个香烤大鸡腿、现烤的面包、天然黄油以及一杯红葡萄酒。

“我重获新生了。”皮诺说。安娜被他逗笑了。

换别的时候,皮诺一定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笑。但他实在是太饿了,轻笑一声后,吃了起来。皮诺边吃边跟安娜聊天。他了解到,安娜是从的里雅斯特来的,已经给多莉做了十四个月的女仆了。当初是安娜的一位朋友在报纸上看到多莉登的招聘广告。

“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吃的,”皮诺吃完说到,“我快饿成头饿狼了。”

安娜笑道:“我之前好像听到某人在外面号叫呢。”

“安娜?”皮诺问,“这是你的全名吗?”

“你也可以叫我安娜玛尔塔。”

“没有姓吗?”

“没有。”安娜说道,语气冷了下来,收拾起篮子,“我必须走了。”

“等等,”皮诺说,“你不能再多待一小会吗?我从未遇到过像你一样可爱优雅的人。”

安娜不屑地一摆手,微笑道:“你听听你说的。”

“我说的是真的啊。”

“你现在多大啊,皮诺?”

“大到可以穿军装佩枪了!”皮诺恼道,“大到我可以做一些不好说的事了。”

“比如呢?”安娜饶有兴致地说。

“我不好说。”皮诺没有松口。

安娜吹熄蜡烛,车里陷入一片黑暗。“我真得走了。”

不等皮诺抗议,安娜下了戴姆勒指挥车,关上车门。

“晚安,一等兵莱拉。”安娜说道,走进屋里。

雨停了,皮诺久久矗立在原地,望着安娜消失的地方,回味着刚才在指挥车后座共度的美妙时光。周围还有安娜的气息。食物被拿走后,皮诺才注意到这个气味。他当时狼吞虎咽的样子把安娜都逗笑了。这世间还有什么闻起来像安娜这样迷人吗?还有哪位女人长得像安娜一样动人吗?安娜,美丽而又神秘。

皮诺坐进驾驶座,拉下帽檐遮住眼睛。脑子里还想着安娜,想着她说过的每句话,分析她说过的每个字,仿佛这些字句是安娜之谜的线索。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死,叛徒的污名——这些都从皮诺的意识里消失。直到入睡前,他想的都只有安娜。

车窗被敲响发出刺耳的声音,吵醒皮诺。天蒙蒙亮。车后门开了。皮诺心头一喜,一个念头就是安娜又下来送他吃的了。皮诺转过头,看到莱尔斯将军的身影。

“把旗子升起来,”莱尔斯说,“送我去圣维托雷监狱。时间不多了。”

皮诺边忍住哈欠边去手套箱找旗子,说:“现在几点,将军?”

“上午五点。”莱尔斯嚷道,“动作快点!”

皮诺跑下车,升起将军旗。因为将军旗,他们快速地经过检查点,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达臭名昭著的圣维托雷监狱。圣维托雷监狱建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由一栋中央建筑和六栋三层附属建筑组成。圣维托雷监狱刚开的时候,一切井然有序,但七十四年后,由于长期疏忽管理,牢房的环境变得极其恶劣,囚犯们无时无刻不在挣扎求生。现如今又落入盖世太保之手,皮诺想除了蕾佳娜酒店,没有比圣维托雷监狱更可怕的地方了。

行至监狱东面高墙外的维科大街,有两辆卡车堵住了监狱的门。一辆卡车要从门里开出来,另一辆则停在街上阻塞了道路。

晨曦初现,莱尔斯将军走下车,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皮诺赶紧下车跟在后面。穿过街道,走进大门,守卫立刻敬礼。他们走进一个很大的三角形庭院,离中央建筑越近,监狱两侧附属建筑高墙之间的距离就越小。

走近四步,皮诺将监狱尽收眼底。有八个全副武装的党卫军士兵站在他左侧十点钟方向、二十五米开外。那几位士兵前面站着一位党卫军上尉。上尉身边是盖世太保上校瓦尔特·劳夫,他身后别着一根短马鞭,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莱尔斯向劳夫和那位上尉走去。

皮诺畏畏缩缩,不想让劳夫注意到他。

那辆卡车的门帘拉开了,一小队黑衫军混编旅鱼贯而出。这些法西斯精兵是墨索里尼的疯狂信徒,尽管天气暖和,他们还是穿着黑色高领套头衫,帽子上和胸前绣着没有下颚的骷髅头标志。

“准备好了吗?”党卫军上尉用意大利语说道。

一位黑衫军士兵从皮诺身边擦身而过,喊道:“把他们带出来。”

党卫军守卫四人一组去打开监狱侧翼建筑里的牢门。囚犯们拖着沉重的步伐,相继出来。皮诺移动了下位置,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一些囚犯看上去随时会跌倒;还有一些状态好一点的囚犯长了胡子,还留了长发,即便是之前认识的人现在也不一定能认出来了。

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从左边的牢门走出来。皮诺认出,此人就是之前给红衣主教舒斯特作助手,后来因伪造罪而被捕的神学院学生巴尔巴雷斯基。巴尔巴雷斯基肯定是越狱后又被抓了。周围的囚犯三三两两走着,不敢正视黑衫军,但巴尔巴雷斯基无所畏惧地走在前排。

“多少人?”劳夫问。

“一百四十八个。”一位守卫大声回道。

“还差两个。”劳夫说。

最后一人从右侧牢门走出来,甩了甩眼睛前面的头发。“图利奥!”皮诺倒抽一口冷气低呼道。

图利奥没有听到皮诺的声音。皮诺的声音淹没在囚犯的脚步声中。图利奥蹒跚着消失在卡车后面。黑衫军的指挥官向前走去。莱尔斯将军正在与劳夫上校和那位党卫军上尉对质。皮诺能听到他们争辩的声音。劳夫拿着马鞭指向黑衫军说了什么,莱尔斯闭嘴了。

黑衫军的指挥官指向他最左边的那个人喊道:“从你开始,从一到十报数。报到十的人出列。”

那人犹豫片刻后说:“一。”

“二。”第二个人说道。

就这样往下报数,直到队伍中一个看起来虚弱不堪的男人报到“十”,然后有些迟疑地走出队列。

“一。”第十一个人说道。

“二。”第十二个人说道。

过了一会,巴尔巴雷斯基报道:“八。”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报到“十”的人走出队列。之后又多了十二个。这些报到“十”的人肩并肩站在众人面前。报数继续持续下去。

一个囚犯突然对法西斯士兵和行刑队大吼大叫。皮诺踮着脚尖站着看,想起莱尔斯与舒斯特的对话。

听到图利奥报到“十”,成为第十五个出列的人,皮诺心里一凉。

“你们十五个上卡车。”一位黑衫军士兵说,“其余的各自回到原来的牢房。”

皮诺在去莱尔斯还是去图利奥那边之间挣扎,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去找莱尔斯,告诉他图利奥是他的好朋友,但图利奥是因抵抗运动的间谍活动被捕入狱的,莱尔斯会不会也开始怀疑——?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等兵?”莱尔斯质问道。

莱尔斯正站在一旁怒视着皮诺。皮诺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有注意他的动向。

“对不起,将军。”皮诺说,“我以为您需要翻译。”

“快去车那里。”莱尔斯说,“那辆卡车开出去以后,追上去。”

皮诺敬礼,接着跑出监狱的门,找到戴姆勒指挥车坐进去。停在圣维托雷监狱外的卡车缓缓驶离。就在皮诺发动指挥车的时候,第一道阳光照射到监狱的墙上,落到拱门上方。下方的阴影中,那辆载着图利奥和其他十四位囚犯的卡车开了出去。

皮诺和莱尔斯在车里坐了片刻,皮诺问:“将军?”

“见鬼!”莱尔斯说,“跟上,一等兵。”

卡车隆隆行驶在米兰市区,戴姆勒轿车很快追了上去。皮诺想问莱尔斯到底是什么情况,然后告诉莱尔斯图利奥的事,但他没有这个胆量。

皮诺绕行米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时,向教堂尖顶最高处瞥了一眼。教堂尖顶最高处沐浴在阳光下,而教堂下方两侧的滴水兽却依然笼罩在深深的黑暗中。眼前的景象让皮诺感到非常不安。

“将军?”皮诺说,“我知道您说了不准说话,但您能不能告诉我那辆卡车里的囚犯会怎么样。”

莱尔斯没有答话。皮诺扫了眼后视镜,吓得张口结舌,原来莱尔斯将军正冷眼看着他。

莱尔斯说:“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你祖先发明的。”

“将军?”

“古罗马人称之为‘十一抽杀律’,一等兵。这是古罗马帝国时期沿用的惩罚。但不是长久之计。”

“我不懂。”

“‘十一抽杀律’是一种心理战术,”莱尔斯解释道,“以可悲的恐惧来减弱叛乱的威胁。但历史已经证明,用暴行来报复平民只会滋生更多的仇恨,而不会让他们诚服。”

暴行?皮诺心道。报复?莱尔斯警告过红衣主教的暴行?他们要对图利奥等人做什么?如果告诉莱尔斯将军图利奥是他的挚友的话,会帮上忙吗,还是会……

隔壁的街道传来扩音器刺耳的声音。一个男的用意大利语对洛雷托广场喊道:“全体市民请注意!”

两群黑衫军士兵已在广场环岛周围拉起警戒线。那几辆卡车及莱尔斯将军的指挥车驶来时,他们挥手放行。卡车开到“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附近停下,倒车掉了个头,背对那堵将几栋建筑连在一起的空白墙。

“绕着环岛继续开。”莱尔斯说。

皮诺驶过果蔬店。残破的遮阳篷让他一下想起爆炸的事。卡莱托从店门里走出,注视了卡车一会儿,而后转移视线。看到好友,皮诺心头一震。

皮诺踩了一脚油门,赶紧躲开卡莱托的视线。绕着环岛开到四分之三的地方,莱尔斯命令皮诺把车停到埃索石油加油站。这里的加油泵上吊着很大的钢梁。一位服务员紧张不安地走出来。

“告诉他把油箱加满,我们要停这儿。”莱尔斯说。

皮诺转告了那位服务员。他看到将军旗,便急忙跑开了。

广播不停地响。开始有几个好奇的米兰市民稀稀拉拉过来,接着不断有新人加入,最终汇聚成持续不断的人潮,从四面八方向洛雷托广场涌来。

黑衫军在果蔬店向西三十米和火车两侧向北四十五米处立起木栅栏。卡车附近空出一大片场地。栅栏外围观的人群逐渐增加。

很快就来了一千多人。戴姆勒指挥车和装着图利奥的卡车离了一百五十米,又一辆纳粹指挥车半道开了出来,停在环岛路边。从皮诺站的位置和角度看不见车里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涌入洛雷托广场,很快就挡住了皮诺的视线。

“我看不见了。”莱尔斯说。

“我也看不见了,将军。”皮诺说。

莱尔斯停顿了下,看向窗外,说:“你能爬上去吗?”

一分钟后,皮诺踩着加油泵爬上那根比较低矮的钢梁。皮诺紧紧抓住一根钢柱,另一根钢梁则位于头这么高的位置。

“你能看见吗?”下面的莱尔斯站在车边问道。

“能,将军。”皮诺下方人头攒动。在一千五百人之上,视线很清晰,不会被挡住。几辆卡车还停在那里,车后面的门帘紧闭。

“拉我上去。”莱尔斯说。

皮诺向下看去。莱尔斯已爬上加油泵,伸来一只手。皮诺帮忙把莱尔斯拉上来。莱尔斯依附在钢梁上的交叉处,皮诺则抱着一根钢柱。

上午九点整,远方,米兰大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从监狱庭院来的黑衫军指挥官从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爬了下来,来到那辆装着囚犯的车后面,消失在皮诺的视线里。

很快,十五名囚犯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肩并肩,面对着围观人群,朝果蔬店右边那面墙走去。周围的人神色愈发紧张不安。图利奥第七个出来。皮诺这时心里已然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即便不确定是以何种形式。他紧紧环抱着钢柱,以免到时掉下去。

那辆空卡车开动了,人群让出位子,车子很快就开到了环岛上。一群带着兜帽的持枪黑衫军士兵从另一辆卡车后面涌了出来。接着,这辆卡车也开走了。这群装备着全自动手枪的法西斯士兵在离囚犯不到十五米的地方站成一排。

一位黑衫军士兵吼道:“共产党游击队每杀害一名德军士兵或萨洛军士兵,我们都将严惩不贷。”

广场立马鸦雀无声,只有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声。

一名囚犯突然对法西斯行刑队大喊大叫起来。

那人是图利奥。

“你们这群懦夫!”图利奥怒吼道,“你们这群叛徒!替纳粹干脏活,还知道遮脸。你们就是一堆……”

全自动手枪开火了,图利奥第一个被射倒。他淹没在枪林弹雨中,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最后四肢无力地横躺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