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想到这,皮诺既感到嫌恶,又感到同情。
“你怎么会落到这里?”皮诺问,“你是犹太人吗?”
“有些是犹太人,但我不是。”安东尼奥说,“我参与了抵抗运动。在都灵作战。被俘获后,纳粹没有派行刑队枪决我,而是把我判到这里。这里还有一些波兰人、斯拉夫人、俄罗斯人、法国人、比利时人、挪威人和丹麦人。胸上绣的字表明了人是从哪儿来的。纳粹每侵略占领一个国家,就会把所有体格健全的男人抓起来做奴隶。号称是‘强制劳动’,还是什么狗屁玩意。但无论怎么看,就是奴隶制。不然你以为那么多东西纳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起来的?法国海岸那么多的防御工事?南边的巨大防线?这些都是靠希特勒手下的奴隶大军,这种行为和埃及法老的没两样——天呐,那是法老的奴隶主!”
安东尼奥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惊恐不安地将目光越过皮诺,朝隧道深处移去。皮诺转身。莱尔斯将军正朝他们走来,眼睛盯着水桶还有皮诺手中的勺子。莱尔斯用德语朝守卫吼了几句。其中一个守卫赶忙夺回水桶和勺子。
“你是给我开车的,”莱尔斯一跺脚,从皮诺身边经过,说道,“不是伺候劳工的。”
“对不起,将军。”皮诺说,赶忙追上莱尔斯,“他们看起来很渴,也没人给他们水喝。这样其实……嗯,很愚蠢。”
走在轨道上的莱尔斯一听转身直面皮诺。“什么很愚蠢?”
“不给干活的人喝水,身体会虚弱。”皮诺结巴道,“如果想让活干得更快,就该多给些食物和水。”
莱尔斯站在原地,鼻子对着鼻子,注视着皮诺的双眼,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皮诺费尽心力才敢直面莱尔斯的目光不回避。
“我们对劳工是有规定的,”莱尔斯终于开口说道,“目前要弄到食物很困难。水这方面我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不等皮诺眨眼,莱尔斯已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皮诺跟在他身后走出隧道,膝盖一路都在发抖。外面是炎炎夏日。走到戴姆勒指挥车,莱尔斯要来笔记本,把皮诺做过笔记的那几页撕下来,装到手提箱里。
“萨洛北边加尔达湖的加尔尼亚诺。”莱尔斯说完从手提箱里取出文件夹,再一次投身到仿佛无穷无尽的报告中。
皮诺以前去过一次萨洛,但怎么走的已经记不太清了。他查看起莱尔斯放在手套箱里的意大利北部详细地形图。加尔尼亚诺位于加尔达湖西岸,萨洛以北二十公里,皮诺找到并规划出路线。
皮诺发动指挥车。指挥车隆隆往回驶过牧场。行至贝尔格蒙,天气炎热,空气都微微发着光。中午时分,他们开到一处国防军营地,停下加油,补充食物和水分。
莱尔斯坐在后座边吃边工作,居然一点食物碎屑都没掉到身上。皮诺驶离公路,沿着加达尔湖西岸往北开。风平浪静,湖面宛若抛光镜面,映射并放大加尔达湖北边巍峨耸立的阿尔卑斯山脉。
他们穿过一片金色的花海,经过一座古老的千年教堂。皮诺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莱尔斯,感到一阵恨意。自己是给纳粹开车的奴隶。莱尔斯想要摧毁意大利,然后按照希特勒的理念重建。天啊,自己是在为希特勒的设计师效力。
皮诺想找个隐秘的地方,下车拔枪,杀了莱尔斯。然后往山里跑,随便加入一支加里波第游击队分队。位高权重的莱尔斯将军被干掉了。这肯定算大事,对吧?还会改变战局,对吧?一定程度上?
然而,皮诺内心深处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杀手。并没有能力杀人,即便是杀像……
“开到萨洛之前,把我的旗子挂起来。”莱尔斯在后座说道。
皮诺靠边停车,把将军旗重新挂到前翼子板上,然后继续向前开。指挥车驶过萨洛,将军旗一路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天气热得令人窒息。望着清冽的加尔达湖,皮诺只想靠岸一头扎进去,也不管身上还穿着衣服、手上还绑着绷带了。
莱尔斯脱了夹克,但没有松领带,似乎并不觉得天气很热。到了加尔尼亚诺,莱尔斯指示皮诺偏离加尔达湖,穿过一连串狭窄的街道,开到一个山庄大门。门口有许多拿着全自动手枪的黑衫军士兵在把守。他们看了戴姆勒指挥车和红色纳粹旗一眼,便打开了大门。
车道拐到一座被藤蔓鲜花环绕的巨大庄园前。这里的黑衫军守卫更多。一位守卫打手势示意皮诺停车。皮诺停车,打开后车门。看到莱尔斯下车,这些法西斯士兵像是被赶牛棒戳了一下,立马挺直腰杆,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我还是在车旁边等吗,将军?”皮诺问。
“不,你随我来。”莱尔斯说,“我没有安排翻译,不过也花不了几分钟。”
皮诺不知道莱尔斯在说什么,但还是跟着莱尔斯经过黑衫军,穿进一道拱廊。石阶下面是一栋别墅,别墅两侧是盛开着朵朵鲜花的花坛。他们沿着别墅前的柱廊向下,朝一处石头露台走去。
莱尔斯拐了个弯。上露台前,才将脚跟碰在一起,脱掉帽子,故作尊敬地垂下头。
“领袖。”
皮诺跟在莱尔斯身后,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贝尼托·墨索里尼就站在皮诺面前,不足五米。
这位意大利的独裁者穿着一条硝皮马裤和一双锃亮的中筒靴。身上的白色短上衣一直开到胸口。头发发白,肚腩微微鼓起,顶到衬衫下面的扣子,俨然一副初显老态的样子。领袖的大光头还有他那闻名遐迩的下颌涨得通红。他手里端着一杯红葡萄酒。身后桌上是一个倒得半空的酒瓶。
“莱尔斯将军。”墨索里尼点点头说道,一双泪汪汪的红眼睛落到皮诺身上,“你又是谁?”
皮诺结结巴巴地说:“我今天给莱尔斯将军做口译,领袖。”
“问他今天过得如何,”莱尔斯用法语对皮诺说,“再问他今天我有什么可以做的。”
皮诺用意大利语转述了一遍莱尔斯的话。墨索里尼脑袋向后一仰,哈哈大笑,然后讥笑道:“领袖过得如何?”
一个深褐色头发的女人,穿着无袖白衬衫,胸部异常突出,走进露台。她带着太阳眼镜,揣了一瓶红酒。朱唇中间叼着一只燃着的香烟。
墨索里尼说:“告诉他们,克拉拉。墨索里尼过得如何。”
那个女人抽了一口烟,吐出一阵烟雾,说:“贝尼托这段日子过得很不好。”
皮诺竭力克制住惊讶的神情。这个女人不仅他知道,而且所有的意大利人都知道。她就是独裁者墨索里尼臭名昭著的情妇克拉拉·贝塔西。她的照片总是出现在报纸上。皮诺不敢相信克拉拉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墨索里尼止住笑声,突然严肃起来,看着皮诺说:“告诉莱尔斯将军。告诉他领袖这段日子过得很不好。问他能不能把让领袖觉得不好的事情给解决了。”
皮诺翻译后,莱尔斯怒气冲冲地说:“告诉他,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再告诉他,如果他能处理米兰和都灵的罢工运动,那我就为他做我能做的事。”
皮诺一字不差地把原话翻译给墨索里尼。
墨索里尼哼了一声,“我可以中止罢工运动,前提是你必须用硬通货支付我工人的工资,并且保障他们的安全。”
“我会付他们瑞士法郎,但是轰炸机我控制不了。”莱尔斯说,“我们已将许多工厂作业转移到地下,但隧道的数量还不足以保证所有工人的安全。总之,包括意大利战场在内,我们目前正处于战争的关键点。最新情报显示,盟军有七个师的部队已撤出意大利转而入侵法国。也就是说,只要补给充足,哥特防线就能守过这个冬天。然而,如果没有能干的机工生产出武器和零件,我不确定到时会怎样。因此,你能否为我中止罢工运动,领袖?我相信‘元首’一定会为你的支持而感到高兴的。”
“一个电话的事。”墨索里尼说。打了个响指,往杯里又倒了些红酒。
“很好。”莱尔斯说,“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意大利的控制权如何?”墨索里尼愤恨地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皮诺翻译后,莱尔斯深吸一口气,说:“你依然很有控制权,领袖。不然我为何来求你解决罢工运动呢。”
“领袖很有控制权?”墨索里尼用满是挖苦的语气重复道,看了一眼他的情妇。克拉拉点头怂恿他继续说下去。“那为何我的士兵要么是到德国挖战壕,要么是到东部前线送死?为什么不见凯塞林?为什么不经我这个台面上的首相就对意大利做各种决定?为什么希特勒连个电话也不接?”
墨索里尼吼完最后一个问题。皮诺翻译给莱尔斯听,莱尔斯似乎无动于衷,显得非常平静。
莱尔斯说:“领袖,‘元首’为什么不接你的电话,我不好妄加揣测。但三线作战势必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知道希特勒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墨索里尼吼道,砰的一声,把酒杯摔到桌上。对莱尔斯怒目相视,接着又将目光转向皮诺。皮诺被盯得毛骨悚然,想着是否要往后退个一两步。“整个意大利最遭人恨的是谁?”墨索里尼把这个问题抛向皮诺。
皮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再次翻译起墨索里尼的话。
墨索里尼打断皮诺,还是对着他,捶胸顿足地说:“意大利最遭人恨的是领袖,就像德国最遭人恨的是希特勒。你看到了,希特勒不在乎。但领袖在乎人民对他的爱戴,希特勒觉得人民狗屎也不如。他只担心战败。”
墨索里尼像是直抒胸臆,皮诺竭尽全力跟上他的语速。“克拉拉,你知道为什么意大利最遭人恨的人丧失了对国家的控制权吗?”
墨索里尼的情妇掐灭烟头,吐出一口烟,说:“因为阿道夫·希特勒。”
“没错!”领袖墨索里尼大喊道,“因为德国最遭人恨的人痛恨意大利最遭人恨的人!因为希特勒对他的纳粹牧羊犬都比对意大利的首相好!一直把我关在这……”
“我没时间听他发神经。”莱尔斯厉声对皮诺说,“告诉他,我会在接下来几天安排他与凯塞林元帅会面,并且在本周内让‘元首’和他通话。我目前只能做到这些。”
皮诺翻译完,等着墨索里尼再次大发脾气。
然而,墨索里尼似乎对莱尔斯的妥协感到满意,扣起上衣扣子,问:“多久能见到凯塞林?”
“我现在正要去见他,领袖。”莱尔斯说,“我会让助手傍晚之前打电话。但要转移希特勒先生的注意力要多花点时间。”
墨索里尼点点头,俨然一副政坛巨擘的派头,仿佛已经收回一些虚假的权力,正准备撼动世界。
“很好,莱尔斯将军,”墨索里尼边整理袖口边说,“我会让罢工运动在傍晚之前结束的。”
莱尔斯啪地立正,低头说:“我相信元帅和元首都会很满意。领袖,再次感谢您抽出时间,动用您的影响力。”
莱尔斯说完,转身大步离开。皮诺停顿不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见莱尔斯拐了个弯走进柱廊没影了,皮诺赶忙向墨索里尼和克拉拉鞠了个躬,拔腿逃窜。皮诺追上莱尔斯,跟在他的右侧。快接近指挥车的时候,皮诺急忙上前打开后车门。
莱尔斯止住步伐,打量了皮诺几秒后,说:“干得好,一等兵。”
“谢谢,将军。”皮诺慌乱急促地回道。
“现在把我从这座疯人院里送出去。”莱尔斯说道,走进车里。“带我去米兰电话局。你知道电话局吗?”
“当然,知道,将军。”皮诺说。
莱尔斯打开手提箱,再次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皮诺开着车沉默不语,眼睛不停地瞟向后视镜,内心剧烈挣扎。莱尔斯刚刚表扬他时,皮诺心里竟然涌起一阵骄傲。现在他才开始思考为什么。莱尔斯是纳粹分子,是残酷的监工,更是战争工程的设计师。受到这样的人表扬,皮诺怎么能感到骄傲呢?皮诺不能,也不应该。但皮诺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情绪,这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然而,开到米兰郊区,皮诺还是不禁为这小半天做莱尔斯将军司机经历的事骄傲不已。自己当面和墨索里尼以及克拉拉对过话!说出来,舅舅也不会相信。意大利有多少间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皮诺沿着汉尼拔战象大军行过的路线,提前开到了洛雷托广场。皮诺沿着环岛绕行,看到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正站在果蔬店的摊位前招呼一位老太太。皮诺打算经过打声招呼。正要右转的时候,一辆德国卡车突然加塞抢道。两车差点相撞。关键时刻,皮诺猛地急转变道。
那个司机竟然敢超车,皮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他没看到?
将军旗。皮诺开进米兰忘记把将军旗挂起来了。他不得不沿着环岛又绕了一圈。绕行时,皮诺看到卡莱托在人行道上朝着他最喜爱的咖啡馆走去。
皮诺加快车速,平安无事地转弯开进阿布鲁奇大街,很快便开到重兵把守的电话局停下。看到这么多纳粹士兵,皮诺一开始还有些困惑,但随即反应过来,任何人只要控制了电话局,就控制了通信。
“我在这里有两个小时的公务要处理。”莱尔斯说,“你不必等我。车停在这里没人敢碰。下午五点回来。”
“是,将军。”皮诺说道,打开后车门。
皮诺等到莱尔斯进去后,才掉头往洛雷托广场上的“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走去。皮诺还没走完一个街区,就招来无数双白眼和鄙夷的目光。皮诺意识到取下万字饰臂章塞进后兜会是明智之举。
取下臂章后,情况果然好多了。几乎再没人看皮诺一眼。虽然穿着军装,但只要看不出是党卫军还是国防军,就不会有人操心。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就在前面,正在把葡萄装进一个袋子里。皮诺看到后小跑起来。当然他真正想见的是卡莱托。四个月不见,他有好多话想对老友说。
皮诺当着一列德军卡车队,从街道横穿而过,然后右转。皮诺扫视了下人行道,发现卡莱托正背对着他坐在前面。
皮诺露出灿烂的笑容,走上前,发现卡莱托正在看菜单。他拖来一把椅子,坐下说:“希望你并不是在等一位优雅的年轻女士。”
卡莱托抬起头,满脸都是愁容和疲倦,甚至比皮诺记忆中四月末时的状态更差。但好友还是马上认出了皮诺,大声惊呼:“天呐,皮诺!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卡莱托跳起来,一把将皮诺紧紧抱住,接着,又推开,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我真以为你死了。”
“谁说我死了。”
“有人告诉我爸说,你在摩德纳火车站值勤时遇到了轰炸。还说你大半个脑袋都被炸掉了!我听了悲痛欲绝。”
“不是,不是!”皮诺说,“那说的是和我在一起的人。不过,我差点也死在那了。”
皮诺给卡莱托看他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摆了摆接上的手指。
卡莱托拍了皮诺的肩膀一下,破涕为笑。“就知道你还活着。”卡莱托说,“我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从死人堆里回来真好。”皮诺微笑道,“你点了什么?”
“就点了杯浓缩咖啡。”卡莱托说道,再次坐下。
“我们吃点东西。”皮诺说,“我出院前,收到了工资。这顿我请。”
老友一听更开心了。两人点了熏火腿蜜瓜球、蒜味香肠、面包、橄榄油大蒜和冰镇番茄汤,这么闷热的天气喝这个最合适。他们等餐的时候,皮诺问了卡莱托过去四个月的经历。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在城外有货源,因而果蔬店一直生意兴隆。他们家是米兰城为数不多有稳定供货的果蔬店,常常还没打烊就销售一空了。然而,卡莱托母亲的情况却截然相反。
“虽然有好有坏,但身体始终都很虚弱。”卡莱托说道。皮诺能从他脸上读出紧张二字。“上个月病得特别严重。肺炎。我爸当时心都碎了,觉得我妈要走了,但后来居然又好了。”
“那很好啊。”皮诺说道。服务员开始上菜。皮诺的目光从卡莱托身上移开,望向身后的水果摊。透过德军卡车队的间隙,皮诺瞥到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正在招呼一位客人。
“对了,这件是新的法西斯制服吗,皮诺?”卡莱托问。“我觉得我之前没见过。”
皮诺咬起腮帮子内侧的肉。当初加入德军让皮诺羞愧难当,他从未和朋友提起过“托特组织”。
卡莱托继续说。“而且你当时为什么会在摩德纳?我认识的人都往北边前线去了。”
“事情很复杂。”皮诺说道,想要转移话题。
“这话是什么意思?”卡莱托边吃蜜瓜球边问。
“你能保守秘密吗?”皮诺说。
“死党是做什么的?”
“好。”皮诺说道,身子往前一倾,悄声说,“今天下午,卡莱托。不到两小时之前。我和墨索里尼还有克拉拉说过话。”
卡莱托往后一坐,不信道:“你在编故事。”
“没有,我没说谎。我发誓。”
环岛传来一声汽车的喇叭声。
一个人影背着邮差包从两人身边飞快骑过,几乎贴着他们那桌。要不是卡莱托猛地侧身躲避,差点就撞上去了。
“傻瓜!”卡莱托在座位上扭过身,说道,“在人行道上逆向骑行。肯定会有人被他撞伤的!”
皮诺望着那个骑手的背影,注意到他黑衬衫领口处有一块红布伸出。那人在拥挤的行人中间左穿右突向前骑行。这时又有三辆德军卡车缓缓拐进拥堵的阿布鲁奇大街。那人从肩膀上扯下邮差包。左手握着把手,右手抓着包袋,拐弯驶入阿布鲁奇大街,朝一辆卡车后面冲去。
皮诺感觉要出事,跳起来大喊道:“不!”
那人将邮差包抛向空中,眼见包越过帆布车篷,落进卡车后面,便飞速撤离。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也目睹了这一切。他就站在附近不到六米远的地方。他刚要举手,那辆卡车就瞬间爆炸,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爆炸的冲击波猛地向一个街区之外的皮诺和卡莱托袭来。皮诺扑倒在地,双手护头,抵御飞来的碎片残骸。
“爸爸!”卡莱托尖叫道。
火光之中,那辆部队卡车烧得只剩下车架子,卡莱托的父亲瘫倒在人行道上,人被压在破损不堪的果蔬摊遮阳篷下。爆炸碎片像雨点一样落在洛雷托广场,伤痕累累的卡莱托全然不顾,飞奔而去。
其他卡车上的国防军士兵纷纷下车,卡莱托赶在他们分散控制住这块区域之前冲到父亲身边。其中两个士兵拦住皮诺的去路,他只好拿出红色的万字饰臂章戴上给他们看。
“我是莱尔斯将军的副官,”皮诺用德语结结巴巴地说,“我必须过去。”
两人给皮诺放行。皮诺顶着卡车熊熊燃烧的高温冲过去,四周有人在痛苦地尖叫和呻吟,但他心心念念的只有卡莱托。卡莱托跪在人行道上,父亲被烧焦、流着血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工作服被炸得焦黑,沾满了血污。他睁着眼,艰难地呼吸着。
卡莱托抑制住眼泪,抬头看向皮诺说:“叫救护车。”
皮诺听到警报器的哀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断接近洛雷托广场。
“救护车在来的路上。”皮诺蹲下说。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呼吸紊乱,浑身抽搐。
“别动,爸爸。”卡莱托说。
“你妈妈,”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说着,眼神变得呆滞,“你要照顾好……”
“别说了,爸爸。”卡莱托边哭边说,抚摸着父亲微微烧焦的头发。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剧烈咳嗽起来,痛苦得撕心裂肺。皮诺试着说些愉快的往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你还记得那次在山坡上你给你太太唱歌,我父亲拉小提琴给你伴奏的那晚吗?”皮诺问。
“《今夜无人入眠》。”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呢喃道。他陷入遥远的回忆中,嘴角微微翘起。
“你唱了狂乱的词,唱得前所未有的好。”皮诺说。
那一刻,他们仿佛到了一个独立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痛苦和恐慌,重新回到乡间的山坡上,再次分享那段纯真的时光。皮诺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皮诺想起身找一个医生。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贝尔特拉米尼先生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卡莱托的父亲注视着皮诺手臂上鲜艳的臂章,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纳粹?”他哽咽道。
“不,贝尔特拉米尼先生……”
“叛徒?”水果贩震惊道,“皮诺。”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吐出暗红色的血,血顺着下巴流下来,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将头依靠在卡莱托身上,他望着自己的儿子,双唇再动,但发不出声音。紧接着,整个人就放松下去,仿佛灵魂已经接受死亡。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弥留之际,没有挣扎,但也并不急着离去。
卡莱托失控抽噎起来。皮诺也是如此。
卡莱托轻轻摇晃父亲,悲痛地哭泣。卡莱托每次呼吸,都会感到丧父之痛在不断加剧,直到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被这种痛苦控制。
“对不起,”皮诺喊道,“卡莱托,真的对不起,我也很喜欢他的。”
卡莱托停止摇晃父亲。被仇恨蒙蔽的他看向皮诺。“不准你这么说!”他吼道,“不准你这么说!你这个纳粹!你这个叛徒!”
皮诺感觉自己的下巴像被狠揍了一拳。
“不!”皮诺说,“事情不是看上去那样……”
“离我远点!”卡莱托尖叫道,“我父亲看到了。他知道你是什么。他给我看了!”
“卡莱托,那只是个臂章而已。”
“别待在我身边!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永远!”
卡莱托低头伏在父亲的尸体上嚎啕大哭,肩膀不停颤抖,胸腔不断发出痛苦的咳嗽声。皮诺整个人都懵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好起身后退。
“走开。”一位德国军官说,“给救护车让出人行道。”
皮诺最后望了一眼卡莱托,然后往米兰电话局走去。他感觉刚才那次爆炸把他的心切成了两半。
七小时后,皮诺把戴姆勒指挥车停在多莉家的公寓楼前,依然感到怅然若失。莱尔斯下车,把手提箱交给皮诺,说:“你第一天上班就经历了很多事啊。”
“是的,将军。”
“你确定看到了那个投弹手脖子围了一条红色的领巾?”
“虽然被他塞到衬衫里了,但我确定。”
莱尔斯脸色一沉,走进公寓楼,皮诺提着手提箱跟在后面。手提箱比早上的时候更沉了。那个丑老太婆还在离开时的地方,坐在凳子上,透过厚厚的眼镜眯眼看他们。莱尔斯看都不看她一眼,冲上楼梯,来到多莉的公寓前敲门。
安娜开门。一见到安娜,皮诺的心情就好了一些。
“多莉在等您吃晚饭,将军。”安娜说。莱尔斯从她身边经过。
虽然那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但再次看到安娜还是跟前两次一样让皮诺欣喜激动。目睹贝尔特拉米尼先生遇难的痛苦暂时减轻,失去友人的痛苦也暂时忍住,皮诺相信,如果自己把事情都和安娜说,她一定有办法的。
“你要进来吗,一等兵?”安娜不耐烦地问,“还是说你要站在这里一直盯着我看?”
皮诺吃了一惊,从安娜身边经过,说:“我没有看你。”
“你刚才明明就在看。”
“没有,我刚才灵魂出窍了。我在想事情。”
安娜什么也没说,关上门。
多莉从门厅的另一头走出来。她穿着黑色的细高跟鞋、黑色的丝袜、黑色的紧身裙和珍珠色的短袖衬衫。头发像是刚刚精心打理过。
“将军说你看到爆炸袭击了?”多莉点了根烟说道。
皮诺点点头,将手提箱放到长椅上,感觉到安娜也在注意他。
“死了多少人?”多莉问,抽了一口烟。
“死了很多德国人,还有……还有几个米兰人。”皮诺说。
“肯定很可怕。”多莉说。
莱尔斯将军再次现身。他没戴领带,用德语对多莉说了什么。多莉点点头,看向安娜,“将军想要吃饭了。”
“没问题,多莉。”安娜说着,又看了皮诺一眼,然后急忙走出门厅,不见了。
莱尔斯走向皮诺,仔细端详,然后拿起手提箱。“明天上午7点准时过来。”
“是,将军。”皮诺立正说道。
“你可以离开了,一等兵。”
皮诺虽还想逗留一会,看看安娜是否会再次现身,但敬了个礼,便离开了。
皮诺开着戴姆勒指挥车回车辆调配场,脑海里试图回放一遍这天的经历,但来来回回就是弥留之际的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悲愤交加的卡莱托,还有离开门厅前安娜看他的眼神。
接着,皮诺想起见到墨索里尼以及他的情妇的遭遇。皮诺将戴姆勒指挥车的钥匙交给夜班哨兵,穿行在圣巴贝拉的街道上往家走,还不禁怀疑这段离奇遭遇是否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八月的夜晚很温暖,空气中洋溢各色美味佳肴的香气,很多纳粹军官坐在小咖啡馆的室外,喝酒作乐。
皮诺走到“阿尔巴纳斯皮具箱包店”,拐弯绕进缝纫室的入口。舅舅听到敲门声应声后,皮诺情绪激动起来。
“嗯?”阿尔贝特舅舅等皮诺进来后说,“怎么样?”
皮诺心里涌起一阵悲伤。他哭喊道:“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啦,好啦。你舅妈做了番红花烩饭等你呢。吃了以后再说,从头说起。”
皮诺擦掉泪水。他觉得在舅舅面前哭是很难堪的,但情绪袭来,就像水管爆裂一样,一下从他内心深处冲了出来。皮诺一言不发吃了两份烩饭,然后把今天和莱尔斯将军一起经历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虽说舅舅他们之前听过德军把军工厂转移到地下的消息,但两人听到皮诺对隧道里的奴隶工惨状的描述还是大为震惊。
“你真去了墨索里尼家?”格蕾塔舅妈说。
“他的别墅。”皮诺说,“他和克拉拉都在那儿。”
“不会吧。”
“千真万确。”皮诺坚持道。还把墨索里尼用中止罢工运动换来凯塞林会议桌一席之地,以及和希特勒通话的承诺,这些顺带听到的事重复了一遍。接着,又讲述了今天的遭遇中最惨烈的部分: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死了,而且至死都以为皮诺是叛徒,死党耻于与纳粹为伍而发誓再也不想见他。
“你不是叛徒。”阿尔贝特舅舅从笔记本上抬起头,说道,“能获得这些情报,你真的很了不起。我会把情报送给巴卡,让他把你亲眼目睹的事情发给盟军。”
“但我却不能告诉卡莱托真相,”皮诺说,“还有他的父亲……”
“皮诺,我不想这么直截了当,但我也不在乎了。你现在的身份非常宝贵,告诉任何人都会很有风险。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等到你能说出真相的时候,他自然会回到你身边,你要相信你们的友谊。我是认真的,皮诺。你现在就是盟军在敌阵中的间谍。无论别人如何侮辱你,都要忍受住,无视掉。能和莱尔斯多亲近,就多亲近,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
皮诺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所以,你觉得我的发现有用?”
阿尔贝特舅舅哼着鼻子说:“我们现在知道了科莫附近有一条隧道,里面装了一大批军火。我们知道了纳粹奴役劳工。我们还知道了墨索里尼现在就是个无权无势的政治‘阉人’,因为希特勒不接他电话而恼怒。这才第一天,能知道这么多还不够吗?”
皮诺听到这心情好了一些,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了。他明天要我早起。”
皮诺拥抱了舅舅、舅妈一下,走下楼梯,穿过小工厂。通往巷子的门开了。无线电接线员巴卡走了进来,看到皮诺,打量起他身上的军装。
“事情很复杂。”皮诺说完,离开了。
公寓楼大厅的安检很迅速,皮诺回到家,父亲已经上床睡了。皮诺调了下闹钟,脱光衣服,瘫倒在**。可怕的画面、消极的想法和负面的情绪在他的脑海里刮起一阵旋风。皮诺确信自己是睡不着了。
脑海中盘旋的思绪终于定格在安娜身上,皮诺感到慰藉。想着魂牵梦萦的安娜,他在黑暗中渐渐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