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8月8日,皮诺一大早就从**爬起来,命运突如其来的剧变仍然让他感到头晕目眩。父亲还没起床,皮诺已把衣服熨好吃起早餐来。他啜着咖啡,吃着吐司,想起阿尔贝特舅舅的决定: 除了他本人和格蕾塔舅妈外,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的隐藏身份是汉斯·莱尔斯少将身边的间谍。
“不要告诉任何人。”阿尔贝特舅舅说,“包括你的爸爸、妈妈和米莫,还有卡莱托。任何人都不能说。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盖世太保就会来你家,把你抓去严刑拷打。你明白吗?”
“你必须凡事小心。”格蕾塔舅妈说,“当间谍常常是命悬一线。”
“就像图利奥一样。”阿尔贝特舅舅说。
“他怎么样了?”皮诺问,努力不去想被抓住,而后被严刑拷打的事。
“纳粹上周允许图利奥的姐姐去探望他。”舅妈说,“他姐姐说图利奥被打得遍体鳞伤,但死活不松口。人瘦了很多,还得了胃病,但听说精神头很好。图利奥还说要越狱加入抵抗游击队。”
图利奥要越狱参战。皮诺急匆匆穿过刚刚苏醒的圣巴贝拉大街,一边走一边想。我现在是间谍。那我也是抵抗运动的一员了,不是吗?
上午六点二十五分,皮诺赶到“罗马门”附近的国防军总部大楼。他被领到停车场。莱尔斯的戴姆勒-奔驰指挥车的引擎盖下,一位修理工模样的人正在忙活。
“你在干什么?”皮诺质问道。
那位四十来岁的意大利修理工沉下脸说道:“干活啊。”
“我是莱尔斯将军的新司机。”皮诺说道,看向汽化器的设置。有两处被动过了。“你别弄乱汽化器啊。”
那位修理工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才没有做这样的事。”
“你做了。”皮诺说着,从修理工的箱子里取出一把螺丝刀,做了几处调整。“好了,这下车子的轰鸣声能像母狮子一样了。”
修理工瞪着皮诺。皮诺打开驾驶座车门,踩着踏脚板,爬到座位上。他环顾四周,车篷是可折叠的,座椅是真皮的,前面是斗式座椅,后面是长条座椅。这辆G4毫无疑问是皮诺开过的最大的车子。这辆车有六个车轮,底盘离地间隙又高,几乎可以无所不至。或许这就是关键吧。
一位对军需全权负责的将军会去哪里呢?开着这样的车,又有这样大的权力,应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皮诺想起昨天的吩咐,往手套箱里看去,在里面找到一处位于但丁大街的地址,这个地方很好找。为了不加重伤情,皮诺用换挡杆辅助,保证手放的位置和抓的力道正确,接着试了试离合器,找到不同的档位。皮诺用右手的无名指和大拇指操纵汽车。引擎的动力使方向盘震颤不止。
皮诺放松离合器。离合器被猛地松开。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滑落下来。戴姆勒指挥车往前一冲,熄火了。皮诺朝那位修理工瞄了一眼,对方露出讥讽的笑容。
皮诺不理他,再次发动汽车。这一次,慢慢松开离合器。他挂一挡从停车场缓缓开出去,然后换成二挡。米兰市中心的道路是马车时代铺设的,因而狭窄无比。皮诺坐在戴姆勒指挥车里,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前进,像是在驾驶一辆迷你坦克。
皮诺在路上遇到两辆车。车主一见戴姆勒指挥车前翼子板两侧飘扬的红色纳粹将军旗,便立马倒车开出车道。皮诺将指挥车停在莱尔斯留给他的那处地址前面的人行道旁。
皮诺招来好几个路人的目光,但没有人敢于向飞扬的纳粹将军旗表示不满。皮诺拔下钥匙,爬出车,走进一栋小公寓楼的大厅。楼梯边有扇关上的门,门边有个凳子,一个丑老太婆坐在上面。那个老太婆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一路盯着他,好像看得很费力。
“我要去3-B。”皮诺说。
老太婆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隔着眼镜片朝皮诺眨眨眼。皮诺觉得毛骨悚然,爬楼梯上了三楼。皮诺看了看手表,上午六点四十分,时间刚好,便用力敲起门来。
皮诺听到一阵脚步声。门被拉开的那一刻,他的人生随之改变。
一位女仆,睁着一双深蓝灰色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皮诺微笑道:“你就是将军的新司机吗?”
皮诺想说话,但震惊之下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皮诺张了张口,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脸红得发烫,伸手整理领口。最后只是点点头。
“希望你开车不像你讲话这样。”她笑道。一手抚弄着棕褐色的发辫,一手示意皮诺进来。
皮诺从她身边经过,闻到她的味道,觉得头晕目眩,差点要跌倒。
“我是多莉的女仆。”她在身后说,“你可以叫我——”
“安娜。”皮诺说。
*
皮诺转身看着她。门已关上,女仆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她审视着他,好像他代表着某种威胁。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说,“你是谁?”
“皮诺,”皮诺结结巴巴地说,“皮诺·莱拉。我爸妈在圣巴贝拉开了一家女包店。我去年在斯卡拉歌剧院旁边的一家面包店曾经邀请你一起看电影,你还问我多大了。”
安娜眼睛放松了下来,仿佛在回忆一些模模糊糊的陈年往事。接着她笑了,她捂住嘴,重新打量起皮诺。“你和之前那个傻小子长得不一样了呢。”
“十四个月里能发生很多变化。”
“看得出来。”安娜说,“过了这么久了吗?”
“恍如隔世啊。”皮诺说,“《现在的你最可爱》。”
安娜皱起眉头,恼怒地说:“什么意思?”
“那部电影。”皮诺说,“是弗雷德·阿斯泰尔和丽塔·海华丝主演的。你放了我鸽子。”
安娜的下巴不再高高扬起,她的双肩也耷拉下来:“是的,我的确放了你鸽子。”
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皮诺说:“还好你放了我鸽子。那天晚上电影院被炸了,我和弟弟当时就在里面。还好我们都逃出来了。”
安娜抬头看着皮诺:“真的吗?”
“百分之百。”
“你的手怎么了?”安娜问。
皮诺看着打着绷带的手,说道:“缝了针而已。”
一个口音很重的女人叫道:“安娜!安娜!我需要你帮忙,请过来好吗?”
“就来啦,多莉。”安娜喊道。她指着门厅里的一排长椅说:“莱尔斯将军叫你之前,你可以坐在这里等他。”
皮诺站到一旁。门厅很狭窄,安娜与他擦身而过。皮诺屏住呼吸,从后面注视着安娜扭动着臀部消失在公寓的深处。他坐下,才想起要呼吸。空气中还弥漫着安娜身上的少女气息和茉莉花香。皮诺想起身在公寓里转转,看能不能碰到安娜,再闻闻她的味道。皮诺觉得不能自已,一定要冒一下这个风险,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就在这时,皮诺听到一男一女用德语说说笑笑的声音逐渐接近。他立刻警觉起来。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出现在小门厅的另一头。身着一件象牙色的蕾丝缎子长袍,脚踩一双缀有珠子的金色拖鞋,摇曳多姿地走来。她的双腿像歌舞女演员的一样纤细修长,**微微下垂,眼睛是绿色的,一头浓密的红褐色长发非常飘逸地散落在面庞前和肩上。虽然时间尚早,但她已经化好妆。她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皮诺。
“你当司机?个子太高,相貌太帅。”她操着一口有很浓德国口音的意大利语说,“可惜了。战场上死的总是高个子,活靶子。”
“看来我得把头低下来。”
“嗯。”她说道,吸了口烟,“我叫多莉。多莉·斯特梅耶。”
“一等兵莱拉,皮诺·莱拉。”皮诺答道,这次他一点也不结巴了。
多莉似乎没什么兴趣,她大喊道:“安娜?将军的咖啡你准备好了吗?”
“马上来了,多莉。”安娜大声回道。
安娜和莱尔斯将军同时来到小门厅。皮诺马上立正敬礼,目光却投向朝他走过来的安娜。安娜递来一只保温杯。皮诺沉浸在她的气息里,看着她的双手和手指。这手和手指多么完美啊,多么……
“把保温杯带上。”安娜低声说。
皮诺如梦方醒,接过保温杯。
“还有将军的手提箱。”安娜嘟囔道。
皮诺脸色涨红,尴尬地向莱尔斯鞠躬。拿起那只装得鼓鼓囊囊的大皮箱。
“车停在哪里?”莱尔斯用法语问道。
“外面正前面,将军。”皮诺回答。
多莉用德语对莱尔斯说了几句。莱尔斯点点头,回应了几句。
接着,莱尔斯的目光锁定皮诺,吼道:“你还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盯着我干什么?把我的包拿到车里。后座,中间位置。我马上下来。”
皮诺心慌意乱地答道:“好的,将军。后座,中间位置。”
离开前,皮诺大着胆子想最后看安娜一眼,却失望地发现对方正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着他。他离开公寓,一边把莱尔斯的皮箱搬下楼,一边回忆上一次想起安娜是什么时候?五个月前,还是六个月前?千真万确的是,对于再次见到安娜,他早已不抱希望了,可现在,她却出现了。
皮诺经过那个眼神不太好使的丑老太婆,走出公寓楼,满脑子想的都是安娜。她身上的香味,她的一颦一笑。
安娜。皮诺心想。多美的名字啊。可以脱口而出的名字。
莱尔斯将军是不是总在多莉这里过夜?皮诺非常希望如此。或者不常来?一周左右一次?皮诺非常希望不是这样。
皮诺意识到,如果自己还想再见安娜,那么最好要全神贯注。他必须要当一个无可挑剔的司机,绝不能让莱尔斯辞退他。
皮诺来到戴姆勒指挥车,把手提箱搬进后座,这时他才好奇里面装了什么。皮诺当下就要把箱子打开,但接着他意识到周围步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而且附近还有德国士兵。
皮诺放下手提箱,关上车门,绕到指挥车驾驶座所在的一面,方便回头观察公寓楼的情况。皮诺打开后车门,把手提箱移到附近。察看搭扣,上面有一个锁孔。皮诺抬头往公寓楼四楼望去,心里寻思着莱尔斯多久才会吃好早饭。
现在应该分秒必争。皮诺心想。他试了下搭扣,锁着呢。
皮诺望向四楼的窗户,看到窗帘似乎动了一下,好像被人放了下来。皮诺立刻关上后车门。片刻之后,多莉公寓楼的大门打开了,莱尔斯走了出来。皮诺快步绕到车的一侧把门打开。
德军军备全权大使莱尔斯正眼也没瞧皮诺一眼,爬进车,坐到手提箱旁。上车就检查搭扣。
*
皮诺在莱尔斯后面把门关上,心突突地跳着。要是他在这个纳粹分子出门的时候,正巧打开了手提箱往里看呢?一想到这里,皮诺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悄无声息地坐到方向盘后,目光瞟向后视镜。军帽被莱尔斯放到一边。这位将军从领口后面摸出一条很细的银项链,上面挂着一把钥匙。
“我们去哪里,将军?”皮诺问。
“没问你话之前,不准出声。”莱尔斯厉声斥责,同时用钥匙打开了手提箱。“清楚了吗,一等兵?”
“是,将军。”皮诺说,“非常清楚。”
“你会看地图吗?”
“会。”
“很好。接下来往科莫开。开出米兰后,停车把我的旗子放下来。装到手套箱里。在此期间,保持安静。我要专心工作。”
汽车开动后,莱尔斯将军带上老花镜,开始聚精会神地处理堆在大腿上的一叠厚厚的文件。昨天在“阿尔巴纳斯皮具箱包店”,今早在多莉·斯特梅耶家,皮诺慌里慌张的,都没机会细看莱尔斯。现在他开着车,不时朝身后瞥一眼,这才开始真正打量起来。
皮诺估摸着莱尔斯五十五岁左右。身材健壮,肩膀宽阔,健壮的脖子绷得紧紧的,穿着洁白的衬衫和夹克。他的额头比一般人要宽,发际线有些后移,灰白色的头发涂着发油,朝后梳得油光滑亮。眉毛又浓又粗,像是给眼睛蒙上一层阴影。莱尔斯边扫读报告,边涂涂写写。之后将文件放到一边,整理后再一起堆在后座上。
莱尔斯似乎全神贯注。皮诺开着戴姆勒指挥车离开米兰市区,莱尔斯全程都没有抬头,注意力不曾从面前的工作转移。即便是皮诺停车收下将军旗的时候,莱尔斯还是继续工作。莱尔斯腿上摊了一幅蓝图,正在细看。这时皮诺说:“科莫到了,将军。”
莱尔斯调整了一下眼镜,说道:“体育场。绕一圈再回来。”
几分钟后,皮诺开着车沿着朱塞佩西尼加利亚足球场长长的西侧绕行。体育场的门口站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守卫。他们一见指挥车,便立刻立正。
“把车停在背阴的地方。”莱尔斯说,“在车边等着。”
“好的,将军。”
皮诺停下车,从车里冲出来,打开后门,只用了几秒钟,但莱尔斯似乎不曾注意。他拎着皮箱从皮诺身边经过,仿佛皮诺并不存在一样。莱尔斯用相同的态度对待几位守卫。他走进足球场,然后就不见了。
时间尚早,但八月份的天气已开始升温。皮诺能闻到足球场另一头科莫湖的味道。他很想下去,往西眺望阿尔卑斯山和“阿尔宾那之家”。他想知道雷神父过得怎么样,米莫过得怎么样。
皮诺想到他的母亲,不知道她设计的最新款女包是什么样的,是否知道儿子在经历什么。皮诺感到伤感,知道自己这是想念波尔齐亚了,想念母亲对生活一往无前的态度。据皮诺所知,轰炸开始以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倒母亲。但自轰炸开始后,母亲和希希就一直待在拉帕洛,每天用收音机收听战报,祈祷战争彻底结束。
这是被动、逃避,皮诺很庆幸自己没有和母亲待在一起。他没有东躲西藏,而是成为意大利纳粹权力中心的间谍。皮诺心头涌上一阵激动和兴奋。他第一次认真考虑如何当一名间谍,不是以男孩玩间谍游戏的心态,而是以真正的战争参与者的心态。
他应该找些什么或看些什么?应该去哪里找呢?那个手提箱里面的东西毫无疑问很重要。皮诺猜测,莱尔斯将军在科莫这里和在米兰那边肯定都有办公室。但会同意他进入办公室吗?
皮诺看不到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他知道现在除了等莱尔斯外,事实上没有什么事能做。皮诺的思绪转移到安娜身上。他曾如此确定,此生不会再与安娜相见,但现在安娜就出现在他眼前,还成了莱尔斯将军情妇的女仆!这种事的可能性有多大?难道不像是……
十几辆德军柴油卡车冒着滚滚黑烟,隆隆从皮诺身边驶过,在街北边缓慢停下。一群全副武装的“托特组织”士兵从一辆卡车上跳下来,呈扇形排开,在其他卡车后面摆弄他们的武器。
“出来!”他们呵斥道,放下车门,拉开帆布,里面是四十个茫然四顾的人。“出来!”
这些人骨瘦如柴,脏兮兮的,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许多人目光呆滞空洞,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衣裤。他们胸前有字,但皮诺看不太清。这些灰衣人戴着镣铐,拖着脚慢吞吞地走着。守卫用枪托狠狠地砸了几人,他们才加快了步子。守卫一辆卡车接着一辆卡车清人,很快就下来了三百个乃至更多的灰衣人,成群结队地往足球场北边走去。
皮诺想起之前在米兰中央火车站的火车调度场见过类似的人,当时他们是在清理满是炸弹残骸的街道。这些人是犹太人吗?他们从哪里来的?
*
皮诺已经习惯于把这些人称为灰衣人。这些灰衣人转过足球场的西北角,往东边科莫湖的方向前进,随后消失在视线中。皮诺想到莱尔斯将军命令他在戴姆勒指挥车这里等候,但又想到阿尔贝特舅舅希望他成为一名间谍。皮诺快步朝门口处的四名守卫走去。其中一位守卫用德语说了什么,皮诺没听懂。他只是点点头,打了个哈哈,继续往前,想着假装自信就真的自信了。
皮诺转过一个角落。灰衣人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皮诺发现足球场东边上方的卷帘门被拉了上去。门口有两个持枪的守卫。皮诺想起图利奥·加林贝蒂过去常对他说,事情如果很难完成,技巧就是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他要假装自己就是这里的一员。
皮诺向守卫敬了个礼,右转进入一条通向足球场的通道。皮诺料想,如果要拦他,应该就是这里的守卫。但这些守卫一言未发,他赌成功了。皮诺很快就发现了原因。通道两侧有很多门厅,里面有很多像他一样穿着“托特组织”制服的人在堆叠箱子。那些守卫肯定以为皮诺也是这堆人中的一员。
接近通道口,皮诺在阴影中却步,向外张望。只见那些灰衣人排成一列列就站在附近。前方足球场南边的地方,伪装网已拉起并安装就位。伪装网下是装着榴弹炮的托车,皮诺估摸着有六车。此外还有几十挺重机枪以及数也数不清的木箱。这是一处军火库。可能还有很多弹药。
皮诺将注意力转移到“托特组织”士兵上。他们催促着最后几个灰衣人就位后,莱尔斯将军从五十米开外的另一条通道里走出来,穿过整个场地。身后跟着“托特组织”的一位上尉和一位中士。
皮诺将身体紧紧贴到通道的墙上,这时才真正开始考虑如果自己被抓到四处窥探,会面临怎样的下场。毫无疑问,他会被审问,遭到一顿毒打,甚至更惨。皮诺想沿原路返回,一直等到莱尔斯回来,今天暂且就这样吧。
但就在这时,腰杆挺得笔直,威风凛凛的纳粹德国部长级少将莱尔斯大步走到灰衣人面前。这群灰衣人排成十列、三十行,每列相距一米,每行相距三米。莱尔斯打量了第一个灰衣人一会儿,随后宣布了什么决定,皮诺没听清楚。
那位上尉在便签上匆忙写了什么。第一个灰衣人被那位中士用枪口指着离开了队列。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球场,转身望着莱尔斯。莱尔斯从灰衣人跟前一个一个经过。每次,都会审视一番,随后宣布什么。那位上尉在本子上记下,紧接着中士用枪指挥。一些人去和第一个灰衣人站到一起,另一些则被分为其他两组。
莱尔斯在对他们进行分门别类。
其中一个小组人数最少,当中的俘虏都是身材很高大和强壮的。第二个小组人数较多,里面的俘虏看上去饱受摧残,但依然勉强保持着尊严。第三个小组人数最多,他们似乎已经达到极限,瘦得皮包骨头,随着暑热的攀升,好像随时会倒地身亡。
莱尔斯在给囚犯分类的过程中展现了德军的雷厉风行。他评价任何人都不超过五秒钟,宣布完决定就继续向前。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看到了第三百个人。莱尔斯对上尉和中士说了什么,后者立正,行了个表示“胜利”的军礼,莱尔斯十分有力地回了个纳粹礼,随后大步朝出口走来。
他在朝车的方向走!
*
皮诺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他咽了下口水,转身就想跑。但他必须得逼迫自己像莱尔斯一样坚定不移、威风凛凛,大步流星地走。皮诺走出北门,一位守卫用德语向他问话。皮诺还没回话,他们的注意力就迅速转移到跟在皮诺身后拖着脚发出声响的灰衣人身上去了。他们在后面走着,仿佛皮诺在前面领队似的。
皮诺转过角落。跑到足球场一半处,莱尔斯也出来了,朝戴姆勒指挥车的方向走去,皮诺瞬间爆发出全部力气全速冲刺。
莱尔斯走出足球场的大门时,两人相距七十五米。在莱尔斯离指挥车仅有十二步之遥时,皮诺追上了。他从莱尔斯身边跑过,滑行一段后停下。皮诺敬礼,打开车门,努力把气顺下来。汗珠子顺着他的发际线流了下来,流到两眼之间的鼻梁上。
莱尔斯将军肯定注意到了。他没有进车而是停下,仔细观察皮诺。皮诺这下汗冒得更厉害了。
“我和你说了在车边等着。”莱尔斯说。
“是,将军。”皮诺喘道,“不过我得撒尿。”
莱尔斯面露些许嫌恶,爬进车里。皮诺在后面关上车门,感觉自己像是蒸了个桑拿。皮诺用两个袖子擦了下脸,坐上驾驶座。
“瓦伦纳。”莱尔斯问,“你知道吗?”
“在科莫湖东岸,将军。”皮诺边说边给汽车挂挡。
在前往瓦伦纳的途中,他们遇到了四个检查点,但每次被拦下来,只要哨兵看到是莱尔斯坐在指挥车后座,便立即挥手放行。莱尔斯中途让皮诺在莱科的一间小咖啡馆停下,点了一杯浓咖啡和一块油酥点心,吃完后再次上路。
行至瓦伦纳郊区,莱尔斯将军指示皮诺开出城镇,驶入南部阿尔卑斯山的丘陵之中。道路很快消失,剩下一道车辙,通向一处牧场的大门。莱尔斯吩咐皮诺往门里开,再穿过牧场。
“你确定这辆车能行吗?”皮诺问。
莱尔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皮诺。“这是辆六轮车。我想让它去哪儿,它就能去哪儿。”
皮诺将变速箱挂到满挡,指挥车开进门内,行驶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竟然像一辆小坦克一样平稳自若。莱尔斯吩咐皮诺把车停在牧场的偏远角落,附近有六辆空卡车,两个“托特组织”的士兵在守着。
皮诺把指挥车停下,关掉引擎。
皮诺还没下车,将军便问:“你会不会做笔记?”
“会的,将军。”
莱尔斯在皮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速记用的笔记本和钢笔。接着将挂着钥匙的项链收进衬衫里,然后扣上箱子。
“跟我来。”莱尔斯说,“我说你记。”
皮诺赶紧接过笔记本和钢笔,从车上下来,打开后车门。莱尔斯下了车,健步如飞地从卡车边经过,沿着一条小道走进林中。
时间大概是上午十一点。蟋蟀在高温下发出瞿瞿的叫声。森林中的空气闻起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盎然绿意,让皮诺回想起轰炸时他和卡莱托一起躺过的那片郁郁葱葱的小山坡。小道突然向下,变得又陡又急,**出许多树根和岩架。
几分钟后,两人走出林子,沿着一条弯曲的铁轨往一处隧道走去。莱尔斯快步走进隧道。皮诺这时才听到钢铁敲击岩石的嘈杂声,几百个铁锤一起敲击隧道的内部。空气中弥漫着爆炸残余物的恶臭。
看到莱尔斯经过,隧道外的哨兵马上立正敬礼。皮诺跟在后面,觉察到哨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隧道越深入,灯光就越暗。每走一步,锤击声就越近,听起来也就越刺耳。
莱尔斯停下脚步,翻找了一下口袋,拿出棉球。递给皮诺一个,示意他撕成两半,塞进耳道内。皮诺塞好后,噪音弱了很多,如果莱尔斯将军不在他耳边大喊大叫,根本什么也听不到。
两人拐了个弯。前方的天花板上挂着明亮的电灯泡,投射下炫目的光,露出一小批灰衣人的剪影。这些灰衣人挥动铲子和大锤敲击隧道的两侧,发出爆炸的恶臭。大块的石块随着猛烈的敲击脱落,落在脚边。他们把碎石踢到身后,让其他人将岩屑装进轨道上的矿车。
人间炼狱,皮诺心道,他只想马上逃离。然而莱尔斯将军毫不停留继续向前,期间一位“托特组织”的士兵递给他一只手电筒。莱尔斯将手电筒的光射向轨道两侧的挖掘工事。灰衣人已将岩壁向内挖了一米,清理出一个两米半高、二十四米长的区域。
两人经过挖掘现场,继续向前。前方十五米外,轨道两侧的墙壁已经被挖到四米半深、两米半高、长达三十米。轨道两侧堆满了大量的大木箱。其中几个是打开的,里面露出一串串弹药。
莱尔斯抽查了一些木箱,然后用德语向中士问了些什么,那位中士交给莱尔斯一个夹着文件的笔记板。莱尔斯扫视了几页,然后抬头看向皮诺。
“记下来,一等兵。”莱尔斯命令道,“七点九二乘以五十七毫米毛瑟步枪弹六百四十万发,准备运往南方。”
皮诺匆忙记下,抬起头。
“九点一九毫米巴拉贝鲁姆弹,”莱尔斯说,“二十二万五千发运往米兰党卫军,四十万发运往摩德纳南部,二十五万发运往热那亚党卫军。”
皮诺全速做笔记,才勉强跟上。他记完抬头,莱尔斯说:“给我念一遍。”
皮诺念完,莱尔斯微微点头。继续向前,一边看着一些木箱上的印字,一边大声发令。
“铁拳反坦克火箭筒,”莱尔斯喊道,“六——枚——”
“抱歉,将军。”皮诺说,“我不知道这个词,‘铁——’?”
“一百毫米火箭榴弹炮,”莱尔斯不耐烦地说,“七十五箱运往哥特防线,应凯塞林将军之令。八十八毫米坦克炮弹、四十个发射器和一千发火箭弹运往哥特防线,也是应凯塞林将军之令。”
莱尔斯大声报出各类军火的命令和目的地,从全自动手枪、毛瑟98k步枪,到国防军标准步枪,再到索罗通长距离步枪以及对应的二十乘以一百三十八毫米子弹,像这样报了足足二十分钟。
一位中士从隧道的另一头走来,向莱尔斯敬礼说了什么。莱尔斯转身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位中士跑上前,和莱尔斯并排齐驱,嘴里简要地说些什么。皮诺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中士说完。莱尔斯垂下头,精确地转向他,激动地说起德语。中士想要回应,但莱尔斯滔滔不绝不给机会。中士向后退了一步,莱尔斯反而更被触怒。
莱尔斯环顾四周,看到皮诺站在一旁,便怒目而视。
“你,一等兵。”莱尔斯说,“到石头堆旁边等着。”
皮诺低下头,急忙从旁边走,听到莱尔斯又吼了起来。前方传来铁锤敲击石头的声音,他更想去那里等莱尔斯。皮诺刚有这样的念头,挖掘的嘈杂声就弱了下去,换成工具落地的声音。皮诺到了挖掘现场,灰衣人们拿着锄头和铲子背靠着墙坐着。许多人把头埋进手里,其他的则茫然地抬头望着隧道的天花板。
这样的人皮诺自觉从未看到过,简直是惨不忍睹: 上气不接下气,汗水喷涌而出,他们伸长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皮诺环顾四周,发现墙边有一个很大的奶罐,里面装了水,旁边还有一个水桶,里面有一只长柄勺。
守卫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主动给灰衣人水喝。不管这些人是谁,也不管他们做过什么,他们都有喝水的权利,皮诺越想越气。他走到牛奶罐旁,把罐子倾斜过来,将水桶装满水。
皮诺走到最近的一个挖掘工旁,给他舀了一些水。那个挖掘工整个人都虚脱了,颧骨和下巴非常突出,整张脸看起来像个骷髅头。他斜过脑袋,张开嘴。皮诺直接把水倒进他喉咙里。他喝完后,皮诺一个接一个地喂水。
很少有挖掘工看皮诺一眼。皮诺在给第七个挖掘工蘸水的时候,挖掘工盯着脚边的石头,口里嘟囔着,竟然在用意大利语骂皮诺。
“我是意大利人,蠢货。”皮诺说,“你还想不想喝水了?”
那个人抬起头。皮诺才发现他年纪很轻。他们可能同岁,虽然他看上去难以想象得未老先衰并且面容扭曲。
“听你口音像是米兰人,你怎么会穿纳粹的衣服。”他沙哑地问。
“事情很复杂,”皮诺说,“喝水吧。”
那人喝了一小口,迫不及待地咽了下去,就像其他几个挖掘工一样。
“你是谁?”皮诺等他喝完后问,“这里其他人是谁?”
那人盯着皮诺,像是在看一只臭虫。“我叫安东尼奥。”他说,“我们是奴隶。我们所有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