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27日
意大利摩德纳
*
皮诺被父母勒令加入德军。十一周过后,皮诺扛着G43半自动步枪齐步朝摩德纳火车站走去。皮诺穿着“托特组织”的夏装,脚踩黑色中筒皮军靴,身着橄榄绿长裤、衬衫,头戴尖顶帽,腰系黑皮带,枪套里装着瓦尔特手枪。左臂上戴着表示他身份的红白相间的臂章。
臂章上方的白色部分刺着“托特组织”(ORG.TODT)的字样。下方的红圈内是很大的黑色“”字,十分醒目。右肩上袖着他的军衔——一等兵。
一等兵莱拉对主的安排已不抱信念。走进车站的时候,心里还在为这般窘境火冒三丈。母亲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这一安排。在“阿尔宾那之家”,他一直在做有意义的事,正确的好事,不顾个人安危的英勇之事。但自那以后,他的生活被限制在新兵训练营里,无穷无尽的阅兵式、体操训练、德语课,净在学习没有意义的东西。每次看到万字饰,皮诺心里都会升起将它撕掉然后跑进山里加入抵抗游击队的冲动。
“莱拉,”皮诺的排长喊道,打断他的思绪,“带普里托尼去守三号站台。”
皮诺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和普里托尼往岗位走去。普里托尼是个小胖子,从热那亚来的,之前从未离家出过远门。车站的拱顶很高,三号站台位于两条使用最频繁的轨道之间,两人来到站台上站岗。德国士兵正在将一箱箱武器装到停在一条轨道上的空车厢里。另一条轨道是空的。
“在这里熬夜值勤真难受。”普里托尼说道。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我的脚和脚踝会又肿又痛。”
“靠在屋顶的支柱上,把一只脚移向另一只。”
“我试过。脚还是会痛。”
普里托尼没完没了地抱怨,皮诺只当没听见。阿尔卑斯山教会皮诺在困难面前不要唉声叹气,那样只会浪费精力。
皮诺转而思考战事。在新兵训练营里,一点外界的消息也没有。但自从这周被派来守车站,皮诺得知马克·克拉克中将率领的美国第五集团军已于6月5日解放罗马。但随后,盟军朝北只往米兰挺进了十六公里。尽管如此,皮诺估计战争10月就会结束,最晚不超过11月。午夜时分,皮诺哈欠连连,思忖战后何去何从。是继续上学?还是去阿尔卑斯山?什么时候他才能去找位姑娘?
防空警报哀鸣了起来。高射炮发射了。炸弹像愤怒的大黄蜂嗡嗡作响,向摩德纳中部倾泻而下。起初,炸弹都是在远处引爆。接着,一枚炸弹在货物转运站外爆炸。之后,三枚炸弹接连不断地击中火车站。
一阵闪光过后,皮诺被冲击波猛地向后推下站台,甩到空中。皮诺背着包,重重地落在空****的轨道上,顿时晕了过去。爆炸又一次发生,皮诺惊醒,本能地缩成一团,玻璃残骸哗啦啦落在他身上。
空袭过后,皮诺挣扎着爬起身。四周火光冲天,能闻到很浓的烟味。他头晕目眩,耳朵里嗡鸣不止。眼前的一切像破碎的万花筒一样四分五裂。他在身后的轨道上发现了普里托尼的尸体。这个热那亚来的孩子在爆炸中首当其冲。大半个脑袋被一大块飞溅的弹片割了下来。
皮诺一边呕吐,一边缓慢地爬开。头痛欲裂。找到枪,挣扎着重新爬到站台上,然后又吐了起来。耳朵里的嗡嗡声更大了。看到其他死伤的士兵,皮诺不知所措,分外虚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他伸手一把抓住一根孤零零的车站拱顶支柱。
右臂瞬间传来一阵火烧般的剧烈疼痛。皮诺这才注意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快要断掉了。两根手指悬吊着,仅仅靠韧带和外皮连着。中指的趾骨露出。血从伤口喷出。
皮诺又一次晕了过去。
*
皮诺被抬进战地医院。德军外科医生给他接上手指,治疗脑震**。他在医院里躺了九天。
8月6日出院那天,皮诺得知自己被认定为暂时无法工作,因而获得了回家疗养十天的机会。阴雨绵绵、潮湿闷热的夏日,皮诺搭乘一辆送报纸的卡车返回米兰。当初那个踌躇满志、兴致高昂离开阿尔卑斯山的大男孩,此刻心灰意冷、精神萎靡。
“托特组织”的制服也有便利之处。皮诺经过检查站,哨兵挥手放行,很快就走上他心爱的圣巴比拉大街。他遇到了好几位多年未见的父母的老友,跟他们打了招呼。然而,对方看到他的制服还有万字饰臂章,要么装作不认识,要么就闪躲开了。
皮诺在到家之前会先到“阿尔巴纳斯皮具箱包店”,于是决定先去那儿看看。走在蒙特拿破仑大街的人行道上,他注意到一辆戴姆勒-奔驰G4型号越野车,那是一辆六轮驱动的纳粹官员用车,就停在皮具箱包店前面。汽车的引擎盖子打开着,驾驶员在引擎盖下冒雨鼓捣着汽车引擎。一位纳粹军官披着战壕风衣从商店陈列室里出来,用德语严厉地说了几句话。那位司机猛地抬头看,然后摇了摇头。那位军官一脸生气的表情,重新回到皮具店里。
皮诺向来对车感兴趣,便停下搭话。“什么问题?”
“关你什么事?”司机说。
“不关我的事。”皮诺说,“但我对引擎略懂一二。”
“我对引擎差不多是一无所知。”司机承认,“今天这辆车的引擎要么是发不起来,要么就总回火。换挡就放炮,空转吓死人。”
皮诺想了想,开始在引擎盖下四处检查,他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手,毕竟还没有完全愈合。这辆G4的引擎是八缸的。皮诺检查了一下火花塞和点火线的顶端,两者之间的缺口也是对的。检查空气过滤器,发现上面很脏,便清理干净。燃料过滤器也堵住了。皮诺接着仔细检查汽化器,他发现螺钉头闪闪发光。近期有人动过这辆车。
皮诺从司机那里要了把螺丝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捣鼓了下几个螺丝,然后说:“试试吧。”
司机进车打火。引擎启动后,排气管立刻回火爆响,喷出一股黑色的浓烟。
“看到了?”
皮诺点点头。若是换了阿尔贝托·阿斯卡里,他会怎么办呢?皮诺又一次调节了汽化器:“再试一次。”皮诺说着,听到舅舅皮具店正门被打开的声响。
这一次,引擎“轰”的一声复活了。皮诺开心地咧起嘴,放下工具,关上引擎盖。他回过神时,发现那位德国军官正和阿尔贝特舅舅以及格蕾塔舅妈站在一旁的人行道上。那位军官脱下了战壕风衣。通过徽章,皮诺知道他的军衔是少将。
格蕾塔舅妈用德语跟那位将军说了几句话,对方回了话。
“皮诺,莱尔斯将军想和你说几句。”舅妈说。
*
皮诺咽了下口水,从车头走过去,向莱尔斯敬礼,敷衍地喊了声“希特勒万岁”,尽管他意识到他和莱尔斯身着相同的制服,带着相同的标志性万字饰臂章。
格蕾塔舅妈说:“皮诺,他想看你的兵衔,还想知道你属于哪里的‘托特组织’。”
“摩德纳。”皮诺说道。摸了摸口袋,把显示他兵衔的文件交给莱尔斯。
莱尔斯看后,开口说德语。
“他想知道以你目前的情况是否还能开车。”格蕾塔舅妈说。
皮诺抬起下巴,扭了扭手指,说:“毫无问题,先生。”
舅妈把话翻译给莱尔斯。莱尔斯听后又问。舅妈又回应。
莱尔斯看着皮诺,问:“你会说德语吗?”
“会一点。”皮诺说,“我听力比口语好。”
“你会说法语吗,一等兵?”莱尔斯用法语问他。皮诺也用法语回答说:“会,将军,没问题。”“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司机了。”莱尔斯说,“那个家伙就是个蠢货,对汽车一点不懂。你手都这样了,确定能开车?”
“能。”皮诺说。
“明早六点四十,到国防军总部报道。你能在车辆调配场里找到这辆车。我会在‘手套箱’[5]里留一个地址。你开到这个地址来接我。明白了吗?”
皮诺频频点头:“好的,将军。”
莱尔斯将军十分生硬地点点头,爬进指挥车的后座,严厉地说了几句。那位司机气愤地看了皮诺一眼。汽车缓缓驶出路缘。
“快进来,皮诺!”阿尔贝特舅舅喊道,“天啊!快进来!”
“他对那个司机说了什么?”皮诺问舅妈。两人跟在舅舅身后。
格蕾塔舅妈说:“他骂他是头一无是处的蠢驴,只配去扫厕所。”
舅舅关上店门,把指示牌“休息中”的一面挂在外面,高兴地挥了挥拳头。“皮诺,你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吗?”
“不知道。”皮诺说,“不太清楚。”
“那是汉斯·莱尔斯少将!”阿尔贝特舅舅听上去有些飘飘然了。
格蕾塔舅妈说:“他的正式头衔是‘Generalbevollm??chtigter fur Reichsminister für Rüstung und Kriegsproduktion für Italien’,翻译过来就是‘意大利纳粹德国军备、军需及军火部全权大使’。”
看到皮诺还不明白,舅妈接着说:“‘全权大使’就是‘独断专权’的意思。这个头衔只授予位高权重之人,拥有纳粹德国某个部门的全权,可以借战争之由做任何事。”
阿尔贝特舅舅补充道:“莱尔斯将军在意大利德军中的地位仅次于陆军元帅凯塞林。他和纳粹德国军备、军需及军火大臣阿尔贝特·施佩尔共事,距离‘元首’一职仅两步之遥!莱尔斯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国防军在意大利需要什么,莱尔斯就能搞到。还能强迫意大利的工厂给他造,或者直接从我们这里偷过去。纳粹的所有枪支、大炮、弹药、炸弹都是他在这里造的。所有的坦克,还有所有的卡车。”
皮诺的舅舅顿了顿,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说道:“天啊,皮诺,米兰和罗马之间所有的坦克陷阱、掩体、地雷以及防御工事,莱尔斯肯定一清二楚,都是他造的,对吧?肯定是啊。明白了吗,皮诺?你现在就是这位将军的私人司机啊。莱尔斯去了哪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清楚。你就是我们安插在德国指挥官身边的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