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小时之后,阿斯卡里的菲亚特牌汽车开足马力向前行驶,皮诺坐在副驾驶座上。蛇形公路从马德西莫向坎波多尔奇诺波蜿蜒而下,侧面便是绵延不绝的陡坡,但是皮诺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他既没看到春天的浅黄绿色嫩叶,也没有闻到空气中鲜花的芬芳。皮诺的思绪还停留在“阿尔宾那之家”,还沉浸在离别的依依不舍之中。
“我想留下来帮忙。”皮诺前一天晚上对雷神父说。
“我确实需要你帮忙。”雷神父说,“但事情紧急,皮诺。你得听你父亲的,必须回家。”
皮诺朝着逃难者做了个手势。“那谁带他们去瓦尔迪雷呢?”
“米莫,”雷神父说,“你把他训练得很好,其他男孩你也训练得很好。”
皮诺很伤心,那一觉睡得断断续续的。阿斯卡里开车来接他,送他去基亚文纳的火车站时,皮诺的情绪很低落。虽然只在“阿尔宾那之家”待了半年多一点,但感觉像是过了很多年。
“什么时候方便了能回来看看我吗?”雷神父问。
“当然,神父。”皮诺说道。两人拥抱了一下。
“相信主对你的安排。”雷神父说,“时刻注意安全。”
波尔米奥修士早已帮他备好旅途上的干粮。两人也拥抱了一下。
车子行至谷底,皮诺一路上说的话不超过十个字。
“还算有件好事。”阿斯卡里说,“你教会了我滑雪。”
皮诺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你进步很快。要是我能把车学完就好了。”
“你车真的已经开得非常好了,皮诺。”阿斯卡里说,“你有车感,这是很难得的。”
阿斯卡里大肆夸奖了皮诺一番。阿斯卡里的车技非常高超。只要他握着方向盘,总能使出一些独门绝技,让皮诺啧啧称奇。仿佛是为了印证这话,阿斯卡里从山谷一路飙到基亚文纳,皮诺激动到差点无法呼吸。
进入车站,皮诺说:“你要真开赛车的话,想想都吓人啊,阿尔贝托。”
阿斯卡里咧嘴一笑:“走着瞧吧,我叔叔老这么说。今年夏天回来吗?回来把车学完?”
“好啊,”皮诺握着阿斯卡里的手说,“路上注意安全,朋友。别翻进沟里。”
“这种事我每天都当心着呢。”阿斯卡里说完把车开走了。
海拔骤降,基亚文纳的气温比莫塔高了三十多度。四处开满了五彩斑斓的鲜花,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花香和花粉味。阿尔卑斯山南部的春日并非总这么宜人,皮诺真的不想离开,一想到自己还要买票,要向德军士兵出示身份证明,才能登上南往的列车,经过科莫抵达米兰,他更是犹豫起来。
走进一节车厢,里面到处都是法西斯士兵,皮诺转身便走,找了一节人少的车厢。由于前一晚没休息好,皮诺很困。他收好行李,枕着背包就睡了过去。
*
三小时后,列车驶进米兰中央车站。车站虽遭受了好几次轰炸,但依然屹立不倒,和记忆中的样子相比变化不大。唯一不同的是,守卫这座交通枢纽的不再是意大利士兵。现如今,里里外外都在纳粹的掌控之下。皮诺走下站台,往车站外走去。他时刻注意与那些同车下来的法西斯士兵保持距离。这些德国军人用轻蔑的目光睨视着墨索里尼治下的意大利人。
“皮诺!”
父亲和舅舅迎了过来。两人的鬓角变得更苍白,面色变得更暗沉,脸颊也显得更瘦削了。相比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两个男人看上去老了很多。
米凯莱大声说道:“看到他的大个头了吗,阿尔贝特?”
阿尔贝特舅舅张口结舌地瞪着皮诺。“七个月不见,小男孩就长成大小伙了!雷神父给你喂了什么好吃的?”
“是波尔米奥修士的饭做得好。”皮诺咧嘴傻笑道。两人上看下瞧,惹得他也很高兴。见到父亲和舅舅,皮诺乐不可支,差点都忘了要发脾气的事。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啊,爸爸?”三人离开车站,皮诺问道,“我们在‘阿尔宾那之家’有好事要做,是很重要的事。”
阿尔贝特舅舅脸色一沉,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在这儿不说好事坏事。等会儿再说,明白吗?”
三人搭上一辆出租车。历经十个半月的炮火摧残,米兰看上去更像一个战场而非一座城市。一些街区百分之七十的建筑已夷为废墟。让人惊讶的是,街道竟然依然畅通。皮诺很快找到了原因: 街道上,一批批穿着灰色制服的人正在麻木茫然地清理着砖块瓦砾。
“这是些什么人?”皮诺问,“这些穿灰衣服的?”
阿尔贝特舅舅把手搭到皮诺腿上,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司机,摇了摇头。皮诺注意到出租车司机正透过后视镜在观察他们,便立马闭上嘴,在回到家之前,大家都一语不发。
离米兰大教堂和圣巴比拉大街越近,建筑物就保存得越完好。许多楼甚至毫发无损。经过德国大使馆,一辆纳粹官员的车就停在大使馆的前面,从汽车引擎罩上的旗帜可以看出,那是一位将军的车。
大教堂附近的街道,随处可见德军的高级军官以及他们的车辆。要进入圣巴比拉大街,他们必须下车,通过一处垒着沙袋、戒备森严的检查站。
出示完身份证明,三人沉默不语地穿过米兰受损程度较小的一块区域。这里的商店、餐馆和酒吧都在营业,里面挤满了纳粹军官和他们的女人。皮诺的父亲带着他来到科尔索利托里奥,这里距离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大约有四个街区,依然属于时尚区,不过离斯卡拉歌剧院、长廊以及米兰大教堂广场更近一点。
“把你的证明再拿出来。”父亲拿出自己的证明说道。
三人走进一栋楼里,迎面而来就是两个持枪的党卫军士兵,这让皮诺大为吃惊。难道圣巴比拉每栋公寓楼都有纳粹士兵在看守?
两个哨兵认识米凯莱和皮诺舅舅,因此只匆匆扫了一眼他们的证明。但皮诺的证明他们盯着看了很久才同意放行。他们乘上一架鸟笼式电梯。电梯升到五楼的时候,皮诺发现一扇门外还站着两名党卫军守卫。
他们乘到六楼后下了电梯。走廊很短,走到尽头便是莱拉家的新公寓。新家虽远不如原来位于蒙特拿破仑的那个家大,但里面已然装修得很舒适了,到处都能看出母亲的风格。
父亲和舅舅都一言不发,用动作示意皮诺先把行李放下,然后跟在他们后面。三人经过一道落地双扇玻璃门,上到屋顶的天台。东边,米兰大教堂的尖塔直指苍穹。阿尔贝特舅舅说:“现在说话安全了。”
皮诺说:“为什么大厅里,还有我们楼下,到处都是纳粹士兵?”
父亲指向天台墙壁下方大概一半处的一根天线。“那根天线和公寓楼楼下的一个短波收音机连在一起。今年2月,德国人把原本住在里面的牙医撵了出去。他们派工人进来,把里面重建了一遍。我们听说,纳粹的重要人物来米兰时,会住在里面。希特勒来的话,就住里面。”
“就和我们隔了一层楼?”皮诺一想便觉得不安,说道。
“现在世道变了,到处都是危险,皮诺。”阿尔贝特舅舅说,“对你来说尤其如此。”
“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让你回来的原因。”皮诺还没来得及回话,父亲说道。“再过二十天不到,你就十八了,可以参军入伍了。”
皮诺眯起眼。“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舅舅说:“如果你被他们招集入伍,他们会把你安排进法西斯的军队。”
“所有的意大利新兵都被德国人派到俄罗斯前线去了。”米凯莱揉着手说道,“你去了就是炮灰,皮诺。会没命的。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尤其是现在,战争的结束指日可待。”
战争就快结束了。皮诺知道这是真的。就在前一天晚上,他才从留给雷神父的短波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盟军再次向卡西诺山修道院发起了攻势。这座修道院位于悬崖峭壁之上,德军在里面装了很多火力强劲的大炮。修道院连同驻守德军都被盟军的轰炸机炸得灰飞烟灭。修道院下方的小镇也顺带被夷为平地。罗马南部的古斯塔防线多处告急,马上就要被盟军突破了。
“那你们想要我做什么?”皮诺问,“藏起来?那我还不如留在‘阿尔宾那之家’呢,一直待到盟军把纳粹赶出意大利。”
父亲摇了摇头。“征兵官来这里找过你了。他们知道你在山上。你过生日的那几天,就会有人去‘阿尔宾那之家’带你走。”
“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皮诺再次问道。
“我们想要你参军。”阿尔贝特舅舅说,“只要你入伍,我们就要想办法确保你不会受到伤害。”
“加入萨洛[4]军队?”
父亲和舅舅相互对视一眼,这才说道:“不,是加入德军。”
皮诺觉得胃里一酸。“加入纳粹?戴万字饰?不行,绝对不行。”
“皮诺。”父亲开始劝道,“这……”
“你知不知道我过去半年都在干什么?”皮诺生气地说,“我一直在给犹太人和逃难者带路,翻越格罗佩拉峰逃去瑞士,帮他们逃避纳粹的追捕。纳粹分子滥杀无辜,杀人不眨眼!我不能加入纳粹,也永远不会加入纳粹。”
父亲和舅舅凝视着皮诺沉默了好一会。
阿尔贝特舅舅终于开口了:“你长大了,皮诺。不仅长得像个男人,说话也像个男子汉。所以,我想说,如果你不想一个人逃到瑞士坐等战争结束后的话,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条路,被动等待应征入伍。你会接受三周的军训,然后被运到北边前线去对抗苏联,那里每年入伍满一年的意大利士兵的阵亡率接近百分之五十。你只有二分之一的几率迎接你的十九岁生日。”
皮诺试图打断,但舅舅抓起他的手:“我还没说完呢。要么,我认识人,能把你分配进‘托特组织’,又叫‘OT’。这支德军部队不参与作战,只负责修建防御工事。你会很安全,还能学些东西。”
“我想对抗德军,而不是与德军为伍。”
“以防万一啊。”父亲说道,“你也说了,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很有可能你在新兵训练营还没接受完培训,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那我怎么和大家说?”
“没人知道。”阿尔贝特舅舅说,“有人问,我们就说你还在阿尔卑斯山,和雷神父在一起。”
皮诺没有说话。他明白其中的逻辑了,但他感觉很不是滋味。这完全不是抵抗,而是佯装生病、逃避现实,完全是懦夫的做法。
“我现在就要去应征吗?”皮诺问。
“不用。”父亲说,“但就这一两天。”
阿尔贝特舅舅说:“应征之前这两天跟我去店里吧。图利奥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皮诺的脸一下笑开了花。图利奥·加林贝蒂!和这家伙已经——七个月没见了吧?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米兰到处跟踪劳夫上校,是不是又有了什么风流逸事。
“我去。”皮诺说,“不过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吗,爸爸?”
“没有,去吧。”米凯莱说,“我还要记账呢。”
*
皮诺和舅舅离开公寓,再次乘上电梯,经过五楼时看到门外的守卫。两人离去时,大厅里的哨兵跟他们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七弯八拐的街道来到“阿尔巴纳斯皮具箱包店”,一路上阿尔贝特舅舅都在问皮诺阿尔卑斯山的事。他看上去对雷神父发明的信号系统特别感兴趣,对皮诺好几次在困境中化险为夷所表现出来的镇静和智慧尤其赞叹。
万幸皮具店内并没有什么客人。阿尔贝特舅舅放了“休息中”的招牌,还拉下了窗帘。格蕾塔舅妈和图利奥·加林贝蒂从店后面走了出来
“看看他这个大个头儿!”格蕾塔对图利奥说道。
“壮得像牛。”图利奥说,“再看脸,全变了。要是不和我站一块儿,准有女孩说他帅。”
图利奥还是爱打趣,以前有些介于自信和自负之间的性子倒是被艰难的生活磨平了不少。图利奥看上去瘦了很多,眼睛总是凝视前方不远不近的地方,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个不停。
“我昨天见到你一直跟踪的那个纳粹军官劳夫上校了。”
图利奥脸色大变。“你昨天见到劳夫了?”
“我还和他说话了。”皮诺说,“你知道他是在农场长大的吗?”
“不清楚。”图利奥说着,猛地朝阿尔贝特舅舅瞥了一眼。
阿尔贝特舅舅犹豫片刻,说:“我们相信你能保守秘密,对吗?”
皮诺点点头。
“劳夫上校想对图利奥进行审讯。图利奥如果被抓了,一定会被带到蕾佳娜酒店严刑拷打,然后关进圣维托雷监狱。”
“和巴尔巴雷斯基一起?”皮诺说,“那个伪造犯?”
“你怎么会认识他?”图利奥质问道。
房间里的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皮诺。
皮诺解释一番,又补充说:“劳夫说他被关在圣维托雷。”
图利奥这才微笑着说道:“那是从前的事情了。巴尔巴雷斯基昨天晚上逃出来了!”
这让皮诺难以置信。皮诺想起,自己认识巴尔巴雷斯基,还是在轰炸开始的第一天,难以想象这位神学院的学生之后会因为伪造罪入狱,然后又成功越狱。那可是戒备森严的圣维托雷监狱啊,主啊!
“这可是好消息。”皮诺说,“那你现在是藏在这里吗,图利奥?这样是聪明的做法吗?”
“我每天晚上,”图利奥又点了一根烟说道,“都在四处转移。”
“我们现在很难办。”阿尔贝特舅舅说,“在劳夫对图利奥产生兴趣之前,图利奥可以在米兰市四处活动,执行各种抵抗纳粹的任务。现在就不行了。我之前和你说过,有事情可能需要你帮我们一下。”
皮诺顿时激动起来。“只要是抵抗纳粹的事都没问题。”
“我们有一些文件必须在今晚宵禁之前移交。”阿尔贝特舅舅说,“我们会给你一个地址。你把文件带到那里,然后交上去。你能做到吗?”
“什么样的文件?”
“这你就不用管了。”舅舅说道。
图利奥直言不讳地说:“如果纳粹士兵从你身上发现这些文件,然后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他们会立刻处决你。他们之前还为比这更小的事杀过人。”
皮诺朝舅舅递来的包裹看去。与前一天相比,与尼科误捡手榴弹被炸死那天相比,皮诺已经并不那么惧怕纳粹了。然而,米兰如今到处都是德国士兵,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能会把他拦下来搜身。
“这些是非常重要的文件,对吧?”
“是的。”
“那我就不能被抓住。”皮诺说着接过包裹。
一小时后,皮诺骑着舅舅的自行车离开了皮具店。皮诺在圣巴比拉检查站和大教堂西侧的检查站出示身份证明时,并没有人拍他肩膀,或对他表现出兴趣。
直到午后,皮诺才骑过大半个市区,来到米兰市东南区的一个地址。离市中心越远,破坏就越严重。他时而骑上车,时而推着车,穿过满目疮痍、焦土遍地的街道,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匮乏的景象。他看到一个弹坑,放慢了脚步,在弹坑的边上停下来。前一天晚上下过雨,弹坑里面还残存着一些脏水,散发出腐烂的臭味。他听到几个孩子的笑声,只见一座焚毁的废墟里,有四五个孩子,浑身泥泞,黑乎乎的,正在四处攀爬、玩耍。
他们本来就住在这里吗?他们经历了轰炸吗?看到熊熊的大火了吗?他们有父母吗?还是说他们都是街头流浪儿?他们住哪儿?就这里吗?
看到孩子们生活在废墟之中,皮诺倍感难过,他继续顺着图利奥跟他说的方向前进。皮诺穿过被大火焚毁的区域,来到一个建筑物损毁情况不是那么严重的住宅区。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一架坏掉的钢琴,一些琴键坏了,一些不见了,还有一些红色和黄色的建筑矗立在焦黑的大背景中。
皮诺找到两栋并肩排列的公寓楼。按图利奥说的,皮诺进了右边的那栋,里面充满了生命活力。被煤烟熏黑的孩子们在门厅里四处跑动。许多公寓的门都开着,里面的住户看上去都饱经磨难。其中一间在放录音,皮诺听出是咏叹调《蝴蝶夫人》。这首曲子他的表姐利西亚曾经演奏过。
“你找谁?”一个邋里邋遢的小男孩问。
“我找‘16-B’。”皮诺说。
男孩听了下巴一缩,用手指向走廊的尽头。
皮诺敲门,房门轻轻地开了,只露出一个缝,里面还挂着门链。
一个男人带着很重的意大利口音问:“什么事?”
“图利奥派我来的,巴卡。”皮诺说。
“他还活着?”
“我两小时前还见过他。”
那个男人似乎买账了。他放下门链,把门推开窄窄的一条缝,只容皮诺一人进来。里面只有一个房间。巴卡是斯拉夫人,长得矮,但很敦实,头发乌黑浓密,眉毛很粗,鼻子很扁,胳膊和肩膀很粗壮。皮诺比巴卡高很多,但站在他面前,依然感到忐忑不安。
巴卡凝视了皮诺片刻,说:“你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皮诺从裤子里摸出信封,递了过去。巴卡接过,一言不发,走开了。
“喝水吗?”巴卡问,“那里有水。喝完就走。赶在宵禁之前回去。”
皮诺骑了一路的车,早已口干舌燥,连着喝几大口,这才注意房间里的摆设,反应过来巴卡是做什么的。狭窄的**放着一只鞣制过的皮革手提箱,扣搭和带子都开着。箱子内部经过改造垫着一个短波收音机,手动发电机,两根天线,一些工具和替换晶体。
皮诺指着那个收音机:“你用这和谁通话吗?”
“伦敦。”巴卡看着文件咕哝道,“这是全新的,我们三天前才拿到的。老的那台坏了,我们已经两周没消息了。”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十六周前,我在城外迫降后,步行来到米兰。”
“你这段时间一直都躲在这间公寓里?”
巴卡哼了一声。“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我十五周之前就是死命一条了。纳粹有设备可以追踪无线电。他们会用三台这样的设备,怎么说来着,用三角测量法定位出我们的信号传送位置,然后杀死我们,毁掉无线电设备。你知道现在私藏收音机会面临怎样的处罚吗?”
皮诺摇摇头。
“不用问,没别的。”巴卡笑着用手指在喉咙上划了一下,嘴里发出“咔嚓”的一声。
“所以你要四处转移?”
“每过两天,正午的时候,我都会寻个机会,提着手提箱走很长一段路,再去寻找一间空的公寓。”
皮诺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问题想问,但他也觉得自己逗留得太久了,再待下去就不受欢迎了,于是问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巴卡听了,浓眉往上一挑,耸耸肩:“这谁能说得准呢?”
*
皮诺火速离开公寓房,走出公寓楼,找到自行车,再次骑了起来。春日的午后,阳光和煦。骑车再次经过被焚毁的废墟,皮诺觉得自己派上了用场,心情又舒畅起来。尽管只是一件小事,但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反抗纳粹,承担风险,这让皮诺感觉更好。他不会加入德军,而是要加入抵抗运动,就是这样。
皮诺朝着北边的洛雷托广场骑去。抵达果蔬摊时,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正在把遮阳棚放下来。相比上次见面,卡莱托的父亲老了很多。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嗨,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皮诺说,“是我,皮诺。”
贝尔特拉米尼眯眼看着皮诺,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脑袋向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皮诺·莱拉?你像是把皮诺·莱拉吃到肚子里面去了!”
皮诺笑道:“真好笑。”
“啊,我年轻的朋友,如果你不会笑,不懂爱,你怎么受得了生活对你的摧残?难道笑和爱不是一回事吗?”
皮诺闻言想了想:“是的吧。卡莱托在家吗?”
“在楼上照顾他妈妈呢。”
“贝尔特拉米尼太太情况怎么样了?”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摇摇头:“不太乐观。医生说估计半年,也可能更短。”
“很遗憾,先生。”
“我现在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果蔬店老板说,“我上楼去叫卡莱托下来。”
“谢谢。”皮诺说,“请代我向贝尔特拉米尼太太问好。”
贝尔特拉米尼往门口走去,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我儿子很想你。他说你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朋友。”
“我也想他。”皮诺说,“我本来应该给他写封信的。但太困难了……我们在山上。”
“他会理解的,你会一直当卡莱托是朋友,对吗?”
“我答应过的。”皮诺说,“我从来不违背诺言。”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摸了下皮诺的二头肌和肩膀。“天啊,你壮得像匹赛马!”
四五分钟后,卡莱托走出家门。“嘿。”
“嘿,”皮诺说道,轻轻打了卡莱托肩膀一拳,“见到你很开心。”
“哦?我也是。”
“你怎么听上去不太确定呢。”
“我妈妈今天情况很糟。”
皮诺心里痛了一下。自从圣诞节以后,他一直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他突然分外想念波尔齐亚,还有希希。
“我没想到。”皮诺说。
他们说说笑笑聊了半个小时,直到天色渐渐变暗才回过神来。皮诺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宵禁,因而想尽早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到新公寓。两人约好过几天再见,握手道别。
皮诺骑车离去时为卡莱托感到心痛。他的老友失魂落魄,魂不守舍。轰炸开始之前,卡莱托就像他父亲一样风趣机敏。现在,死气沉沉的,内心变得像街上清理工的制服一样灰白。骑到圣巴比拉检查站,德军守卫认出皮诺,挥手便放行了。“我身上都可以带把枪了。”皮诺蹬上脚踏板心里暗道。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叫喊声。
皮诺转头一看。哨兵正从检查站里追出来,腰上挂着机枪。皮诺吓傻了,停车举起双手。
一众士兵从皮诺身边跑过,转过街角。皮诺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简直要晕厥了。过了好一会儿,皮诺才继续上路。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他们要往哪儿去?紧接着,皮诺听到尖锐的鸣笛声响了起来。是救护车?还是警车?
他扶着车来到街角,转头望去,只见三个纳粹兵正在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进行搜身。那个男人双手抵在银行的墙上,两腿张开。他很紧张,当一个德国士兵从他腰间搜出一把左轮手枪时,更是忐忑不安。
“饶命啊!”他喊道,“我只有在保卫自己的商店和去银行的时候才带枪。”
其中一位士兵用德语大声说了几句,所有士兵往后退了几步。其中一位举起步枪,朝那个男人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男人中枪之后在墙边瘫倒了下去。
皮诺惊得往后一跳。一位士兵发现了他,大嚷大叫起来。皮诺立马跳上自行车,疯了似的踩脚蹬子,一路迂回到科尔索利托里奥的公寓楼,成功逃脱。
大厅里的党卫军哨兵换人了,他们对他更警觉了。其中一位把皮诺拦下,他们上上下下仔细对他进行搜身,还两次查看他的证明文件,然后才同意放行,让他去乘电梯。鸟笼电梯上升时,那个男人被枪杀的画面在皮诺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浮现。
皮诺整个人呆滞麻木。直到伸手敲门,才闻到新家里飘来的美味香气。阿尔贝特舅舅开门让皮诺进来。
“我们都担心死了。”舅舅关门说道,“你去了这么久。”
“我去看了我朋友卡莱托。”皮诺说。
“谢天谢地。没出什么乱子吧?”
“我看到德国兵因为一个人持枪就把他给杀了。”皮诺呆呆地说,“他们肆意行凶,视人命如草菅。”
舅舅还没说话,波尔齐亚来到大厅,伸出双臂叫道:“皮诺!”
“妈妈?”
*
皮诺激动万分,一下冲到母亲跟前,一把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又转又亲的。波尔齐亚尖叫不止,又乐又怕。皮诺又要抱着她转起来。
“好啦,好啦,够啦!放我下来!”
皮诺轻轻把她放到小地毯上。波尔齐亚理了理皱掉的裙子,这才仔细打量起儿子。她摇头说道:“你爸说你长大了。那……多梅尼科呢?他个子也和你一样大了吗?”
“个子没长高,身体倒是壮了很多,妈妈。”皮诺说,“米莫现在可是硬汉了。”
“哦。”波尔齐亚笑容满面,眼睛湿润了,“新家有大儿子陪我,我太开心了。”
父亲从厨房出来。
“这个惊喜你还喜欢吗?”米凯莱问,“你妈妈专程从拉帕洛坐车回来看你。”
“喜欢。希希呢?”
“希希病了。”波尔齐亚说,“我的朋友在照顾她。希希向你问好。”
“格蕾塔呢?”米凯莱问,“晚饭快好了。”
“她在关店门。”阿尔贝特舅舅说,“马上就来。”
一阵敲门声传来。皮诺的父亲打开门。
格蕾塔舅妈冲了进来,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关门倒锁后,她才抽噎起来:“图利奥被盖世太保抓了!”
“什么?”阿尔贝特舅舅喊道,“怎么回事?”
“他决定早点离店,准备今晚去他妈那住。我估计,是在路上,离我们店不远的地方被抓的,他被送到蕾佳娜酒店了。我关店门的时候,那个新奇纽扣店的老板桑尼·马斯科洛告诉我的,他从头到尾都看到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愁云惨雾。图利奥被抓到盖世太保总部去了。此刻,他正在遭受怎样的折磨,皮诺难以想象。
“他们是从店里开始跟踪图利奥的吗?”阿尔贝特舅舅问。
“图利奥是从巷子里出去的,我觉得应该不是。”格蕾塔舅妈应道。
她的丈夫摇了摇头。“哪怕不是,也只能防患未然。我们可能现在就在被党卫军监视。”
皮诺顿觉恐惧万分。他发现其他人也是如此。
“那么也别无他法了。”波尔齐亚仿佛站在高处宣布诏令似的说,“皮诺,明早,你就去找应征官报道,加入德军,战争结束之前,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那之后怎么办,妈妈?”皮诺喊道,“因为穿过纳粹制服,被盟军处决吗?”
“盟军到来的时候,你就把制服脱了。”母亲瞪着皮诺说道,“我心意已决。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人,我替你做决定。”
“妈妈,”皮诺抱怨道,“你不能。”
“我当然能,”母亲严厉地说道,“讨论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