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1944年4月26日

*

皮诺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距离他把纳波利塔诺太太和迪·安杰洛一家带到瑞士已经差不多过去两个半月了。他惬意地从**坐起来,难得雷神父因为他刚带完一次路而允许他赖床多睡一会儿。皮诺站起身来,一点也不觉得身体酸痛,感觉很好,身体强壮,前所未有地充满着力量。一点也不奇怪,那次纳波利塔诺太太为他和米莫演奏之后,他又先后带队前往瑞士十二次。

“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皮诺向窗外望去。只见七头脖子系着铃铛的牛在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地够身前的干草垛。

皮诺看着看着觉得没劲了,这才把衣服穿上。前脚走进空****的餐厅,后脚便听到屋外有几个男人大嚷大叫的威胁声。波尔米奥修士警觉地从厨房走出来。两人一块儿来到门口,打开前门。雷神父站在入口不远处,正面色平静地面对着一杆猎枪的枪口。

拿枪对着雷神父的是蒂托。他这次戴了一条新的红色领巾。蒂托的跟班也在,就是跨年派对跟在他后面的那三个无赖。

“我和你的小子们说了,埃梅特山口冬天禁止通行。如果想要通行,就要捐款支持意大利的解放事业。”蒂托说,“我是来收捐款的。”

“勒索神父,”雷神父说,“你真了得啊,蒂托。”

蒂托对雷神父怒目而视,扳开保险,说道:“这钱是用来支持抵抗运动的。”

“我支持游击队,”雷神父说,“我也认识‘加里波第第九十旅’,但你不是游击队的,蒂托。你们几个都不是。你们戴红领巾,只不过是为了勒索钱财罢了。”

“把我要的东西交出来,老头子。否则就别怪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学校,把你连同那些小鬼都杀了。”

雷神父迟疑了一下。“钱,还有食物,我都给你。把枪收起来。”

蒂托凝视雷神父片刻,右眼角抽搐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下嘴角。他笑了,放下枪,说道:“你去拿,别想着糊弄我。否则我亲自进去搜,看你都有些什么东西。”

雷神父说:“在这里等着。”

雷神父转过身,看到波尔米奥修士还有他身后的皮诺。

雷神父进门说道:“给他们拿三天的口粮。”

“神父?”波尔米奥修士说。

“修士,请照我说的做吧。”雷神父说着,继续往前。

波尔米奥修士不情不愿转过身,跟在雷神父身后,留皮诺一人在门口。蒂托瞥见皮诺,狡诈地诡笑道:“哟,这是谁啊。不是跨年派对上的老朋友嘛。怎么不出来呢?也不和我还有我的兄弟们打声招呼?”

“我不出来为好。”皮诺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不出来为好?”蒂托说完,把枪口指向皮诺。“你没有选择,现在可想出来了吧?”

*

皮诺狠了狠心。他恨透蒂托了。他走出门,离开小门廊。皮诺面朝蒂托站着,冷漠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枪。“你还穿着从我这里抢去的靴子,对吧,”皮诺说,“这次又想要我的什么?内衣吗?”

蒂托闻言舔了下嘴角,扫了眼脚上的靴子,微微一笑。他朝前走来,挥动枪托,狠狠地凿了过来。枪托打中皮诺的睾丸,皮诺痛苦至极,倒了下去。

“我想要什么,小鬼?”蒂托说,“对从纳粹肮脏的手里解放意大利的英雄,就不能表示一下敬意吗?”

皮诺在雪泥里缩成一团,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快说。”蒂托胁迫道。

“说什么?”皮诺想应付过去。

“说你尊敬蒂托。蒂托是游击队领袖,施普吕根山口都归他管。至于你,小鬼,你会听从蒂托的命令。”

皮诺虽痛得不行,但依然摇头拒绝。他咬着牙说:“这里只有一个管事的人,那就是雷神父。除了主之外,我就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

蒂托举起猎枪,枪托板正对着皮诺的头上。皮诺知道,蒂托这架势是要把他的脑袋砸开花。皮诺松开下体,用手护住脑袋,准备承受这雷霆一击,只是这一击并没有落下来。

“住手!”雷神父吼道,“住手,否则我向主发誓,一定会叫德国人来,把你们的藏身之处告诉他们。”

雷神父从门廊走出来。蒂托把步枪举到肩上,对准雷神父。

“告发我们?这样对吗?”蒂托说。

皮诺穿着靴子猛地踹了一脚蒂托的膝盖骨,痛得他面色涨红。蒂托扣动扳机,开了一枪。子弹从雷神父身旁呼啸而过,打到“阿尔宾那之家”的一边。

皮诺一下跳到蒂托身上,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拳头正好砸到他鼻梁上。只听“嘎吱”一声,血汩汩而出。皮诺抢过猎枪。站起。上膛。拿枪直指蒂托的脑袋。

蒂托的手下见状立马将枪口对准皮诺。“都住手,该死!”雷神父说道,上前护住皮诺,挡住枪口。“我说了给你们捐款,援助你们的事业,还有三天的食物。识时务的话,就把东西拿走,别等到不好收场。”

“开枪杀了他!”蒂托尖叫道,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怒视着皮诺和雷神父。“开枪把他们都杀了!”

那一瞬间,空气凝滞,寂静无声,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这之后,蒂托的手下一个接一个放下手中的猎枪。皮诺长舒一口气。皱眉蹙额,这才又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移开原本应面对着蒂托的枪口。皮诺卸下弹夹,拉开枪栓,最后一枚子弹蹦了出来。

蒂托的手下取过食物和钱的时候,皮诺在一旁候着。其中两个手下不顾蒂托对他们的厉声咒骂和侮辱,托住腋窝把他架走了。皮诺将蒂托的空枪交给第三个手下。

“填弹!我要杀了他们!”蒂托勃然大怒地叫嚣着,血从他的嘴唇和下巴渗了下来。

“算了,蒂托。”其中一人劝道,“他是神父,看在基督的份上饶了他吧。”

两个手下架住蒂托的肩膀,费尽周折把他拖离“阿尔宾那之家”。恶棍头子却还拼命回头。

“我跟你们没完,”蒂托大喝道,“特别是你,小鬼。事情可没完!”

*

皮诺站在雷神父身旁,浑身发抖。

“还好吗?”雷神父问道。

皮诺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雷神父,我一直在问自己,我怎么没有把那家伙杀掉。这是一种罪过吗?”

雷神父说:“不,你没错。不杀生,也是对的。”

皮诺闻言直点头,下唇却不住颤抖。情绪涌上他的喉头,他使出全力去咽下这口气。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太……

雷神父拍了拍皮诺的背。“要相信主。你做的是对的。”

皮诺再次点头,却不敢正视雷神父的目光,害怕自己会哭。

“你从哪儿学的枪法?”雷神父问。

皮诺擦掉眼泪,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地说道:“我舅舅阿尔贝特有一支打猎用的毛瑟步枪,和刚才那支有点像。是他教我的。”

“我不知道是说你勇敢好,还是说你莽撞好。”

“我不会放任蒂托向你开枪的,神父。”

雷神父露出了微笑,说:“祝福你的一片好心。我今天还不想死呢。”

皮诺咧开嘴笑道:“我也不想。”

两人回到校舍里。雷神父给皮诺取来冰块,让他敷在伤口上。波尔米奥修士做了早餐,皮诺大快朵颐。

“你身体再长下去,我们饭都不够吃了。”波尔米奥嘟囔道。

“其他人都去哪儿了?”皮诺问。

“和米莫一起滑雪去了。”雷神父说。“他们会回来吃午饭。”

皮诺吃第二份鸡蛋、香肠、黑面包时,两个女人和四个孩子怯生生地走进屋里,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还有两个小男孩。皮诺瞬间就认出来,这些是新来的逃难者。他已经能从表情神色辨认出被追捕的人了。

“凌晨再走一趟可以吗?”雷神父问。

皮诺挪了个身子,腰隐隐作痛,但还是说:“可以。”

“很好。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都行,神父。”皮诺说。

“你去小教堂的钟楼,留意一下坎波多尔奇诺有没有发信号。”雷神父说,“把书也带上吧,顺便完成学习任务。”

二十分钟后,皮诺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爬上小教堂的钟楼。他背了个书包,还觉得蛋疼。艳阳高照,钟楼暖烘烘的,穿得有些多了。

皮诺站在钟楼塔尖内的狭窄通道里,瞥了一眼,本应该有钟的地方,却是空****的。雷神父还没给钟楼装钟。皮诺拉开狭小的百叶窗,向下望去。透过悬崖上的狭缝,他能看到千米之下,坎波多尔奇诺教区长家二楼的两个窗户。

皮诺放下书包,翻出雷神父事先给他的双筒望远镜。透过双筒望远镜,教区长的房子仿佛就在眼前。他再次惊叹于望远镜的神奇。皮诺开始观察。两扇窗户的窗帘都是拉下来的。这说明德国人正在施普吕根河盆附近巡逻。他们好像是沿着公路来回巡逻。他们大约正午时分到达山口,提前或推后约莫一个小时。

皮诺看了下表: 十一点差一刻。

皮诺站在楼顶,感受着春日的和煦微风,看着鸟儿掠过杉树林。皮诺打了个呵欠,一种非常强烈的睡意向他袭来。他赶紧摇摇头,打起精神,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

三十分钟后,窗帘拉了上去。皮诺松了口气。巡逻结束了,德国人朝山谷下方的基亚文纳去了。皮诺打了个呵欠。也不知道今晚莫塔高原会来多少逃难的人。如果来的太多,那就要分开行动了。他带一组,米莫带另一组。

几个月过去了,皮诺的弟弟成长了许多。米莫不像过去那么顽劣了,像山里人一样强悍。皮诺第一次意识到,他已将弟弟视作自己最好的朋友,甚至比卡莱托还要亲近。

说到卡莱托,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还有他的母亲以及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皮诺的眼睛开始打架。他可以躺在这里,确保自己别掉下去,在这温暖舒适的地方打个盹……

不,皮诺决定还是算了。从这掉下去,可是会把背给摔断的。他沿着梯子爬下来,找了一排教堂的长椅,躺了上去。这里没有那么暖和,但是他穿着外套,头上还戴着帽子。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闭一会儿眼睛了。

皮诺睡着了,一个梦也没有做。一个声音吵醒了他。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睡了多深。环顾教堂四周,抬头往塔上望去……

他隐约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是什么声音?从哪儿传过来的?

*

皮诺起身,打了个呵欠,那“叮叮咚咚”的声音也停了。接着,声音又响起来,像是锤子砸在金属上面的声音。皮诺想起自己把书包、望远镜、手电筒都忘在上面的通道了。他赶紧爬上梯子,拿上书包。伸手正要把百叶窗拉上的时候,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皮诺突然意识到,这是下面坎波多尔奇诺教堂里的钟声。

皮诺看了一下表,想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十一点二十?教堂的钟通常是正点才响的啊。那现在响个不停。这到底是?

皮诺赶紧拿起望远镜,朝两扇窗户望去。左边那扇窗户的窗帘拉上了。右边窗户里的灯一闪一闪的。皮诺凝视着右边窗户,思索这一闪一闪的灯光代表着什么。他突然注意到,第二次亮的时间比第一次久一些。灯灭了,又亮了。皮诺意识到这是信号。是摩尔斯电码吗?

皮诺取出手电筒,闪了两次。窗户里的灯光也跟着闪了两次,然后暗了下来。钟声停了。灯光又时长时短地闪烁了起来。信号灯停止闪烁后,皮诺赶紧从书包里抓了支笔和几张纸,等信号灯再次亮起来。信号再次出现,皮诺开始完整地记录闪烁持续时间的长短频率。

皮诺虽然不懂摩尔斯电码,也不清楚坎波多尔奇诺那位负责放哨的人到底想表达什么,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发生了。他打开手电筒闪了两次。接着,收起手电筒,手脚并用爬下梯子,向学校飞奔而去。

“皮诺!”皮诺听到米莫冲他喊。

米莫正从学校后面的雪坡上滑下来,一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滑雪杖。皮诺置若罔闻,飞奔着跑进“阿尔宾那之家”。雷神父和波尔米奥修士在入口处,正和逃难的人说话。

“神父,”皮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事了。”

从钟声,到窗帘,再到闪光灯,皮诺把前前后后都讲了一遍。他拿出笔记给雷神父看。雷神父看后,一脸疑惑:“他们怎么会认为我懂摩尔斯电码呢?”

“您不必懂摩尔斯电码,”波尔米奥修士说,“我懂就行啊。”

雷神父把笔记交给波尔米奥修士,问道:“你怎么会懂?”

“我学过,之前在……”波尔米奥修士还没说完,瞬间变得面无血色。

米莫冲进屋里,一身的汗。与此同时,波尔米奥修士说道:“纳粹到莫塔高原来了。”

“我刚在上面看到他们了!”米莫喊道,“马德西莫来了四五辆卡车,德国兵在挨家挨户地搜索。我们见状就赶紧回来了。”

雷神父向一众逃难者看去。“我们必须把他们藏起来。”

“德国兵会搜查的。”波尔米奥修士说。

逃难者中的一位母亲全身颤抖地站起来:“我们该逃吗,神父?”

“德国兵会追捕的。”雷神父说。

不知为何,皮诺想起今早把他吵醒的那群牛。

“神父,”皮诺慢慢说道,“我有个主意。”

*

一小时后,皮诺在小教堂的钟楼上拿着雷神父的望远镜紧张不安地观望。就在此时,前方的树林中出现了一辆德军桶车,沿着牛车驶过的车辙前进,激起一片雪泥。一大波德军车队轰隆隆地紧随其后。皮诺没有被车队吸引,而是想透过溅满泥泞的挡风玻璃往这辆领头小车的里面看。

桶车侧行过来。这下能清楚看到副驾驶座上那位德国军官的脸了,还有他身上的制服。即便隔了一段距离,皮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位德国军官他见过,而且当时还离得很近。

皮诺惊恐万状,手脚并用爬下梯子,从圣餐台的后门跑了出去。身后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皮诺置若罔闻,冲进“阿尔宾那之家”的后门,经过厨房,来到餐厅。

“神父,是劳夫上校!”皮诺倒抽一口气:“意大利北部的盖世太保头子!”

“你怎么……”

“我之前在我舅舅的皮具店里见过他,”皮诺说,“就是他。”

皮诺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劳夫上校曾下令屠杀整个地区的犹太人。既然他能下令杀害无辜的犹太人,那他以救助犹太人的罪名处死一位神父和一群男孩时,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

雷神父出了门,来到外面的门廊。皮诺在门厅踌躇不前,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主意会奏效吗?还是说纳粹会找到犹太人,然后把“阿尔宾那之家”的所有人都杀掉?

劳夫的座驾在融雪里滑行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离蒂托今早施行勒索的地方不远了。盖世太保头子的样貌和皮诺记忆里别无二样: 秃瓢,中等身材,宽下巴,尖鼻子,薄嘴唇。黑眼睛空洞洞的,不透露一点信息。脚上穿着一双黑色中筒靴,身上套着一件沾着泥点子的双排扣皮夹克,头上戴着一顶有“骷髅师”图案的有檐军帽。

劳夫的目光锁定在雷神父身上。从车里出来时,嘴角似乎笑了一下。

“要见你一面是不是总这么费劲啊,雷神父?”盖世太保头子问道。

“春天是挺麻烦的,”神父说,“你认识我,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党卫军分队长瓦尔特·劳夫,”劳夫说道,两辆卡车在他身后停下。“米兰盖世太保负责人。”

“你这可是远道而来啊,上校。”雷神父说。

“我们远在米兰都听说了有关你的传闻啊,神父。”

“我的传闻?谁传的?什么内容?”

“你还记得一位神学院学生吗?叫乔瓦尼·巴尔巴雷斯基?之前是在红衣主教舒斯特手下,现在,好像是你的人?”

“巴尔巴雷斯基曾在这短暂侍奉过,”雷神父说,“他怎么了?”

“我们上周逮捕了他,”劳夫说,“他现在被关在圣维托雷监狱里。”

皮诺努力抑制住战栗的冲动。即便是在被纳粹占领之前,米兰的圣维托雷监狱也一直臭名昭著。

“因为什么罪名?”雷神父问。

“伪造罪。”劳夫说,“他伪造了很多公文。在这方面他很擅长。”

“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雷神父说,“巴尔巴雷斯基在我们这儿就带孩子远足,或在厨房打下手。”

劳夫像是乐了。“我们到处都有眼线。这你是知道的,神父。盖世太保是无所不知的,就像上帝一样。”

雷神父脸色一板:“上校,无论你怎么想,你们和主还是不一样,哪怕你们是主按他那慈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

“别搞错了,神父。我可以让你活,也可以让你死。”

“这也不会让你成为主。”雷神父毫无惧色地说。

劳夫凝视了雷神父好一会儿,转向手下的一位军官:“散开,给我搜,这个高原的每一厘米都别放过。这里,我亲自来。”

德国士兵纷纷从卡车里跳下来。

“你要找什么,上校?”雷神父问,“也许我能帮上忙。”

“你有没有窝藏犹太人,神父?”劳夫冷不丁地问道,“有没有帮助他们逃往瑞士?”

皮诺喉头一酸,膝盖发抖。

劳夫知道。皮诺心中惶然。我们死定了!

雷神父说:“上校,我会向任何处于危难的人施以仁爱与庇护,这是天主教的教义,也是阿尔卑斯山的习俗。登山人向来会朝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不管对方是意大利人、瑞士人,还是德国人,我都一视同仁。”

劳夫好像又乐了。“那你今天有没有向他人施以援手呢,神父?”

“今天就只有你,上校。”

皮诺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克制住颤抖的冲动。他们怎么知道的?他想破了脑袋。难道巴尔巴雷斯基告密了?不会的。这不可能,皮诺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性。那怎么会……

“那就帮我个忙吧,神父。”劳夫说,“带我去你的学校转转。每个角落我都不想错过。”

“乐意奉陪。”雷神父说着,站到一旁。

劳夫上校走上门廊,踢掉靴子上的雪泥,拔出一把鲁格手枪。

“这是做什么?”雷神父说。

“将恶人就地正法。”劳夫说着走进门厅。

皮诺没有料到劳夫会进来。在盖世太保头子的注视下,他显得紧张慌乱。

“我见过你。”劳夫说,“我对长相过目不忘。”

皮诺结结巴巴地说:“我舅舅和舅妈在圣巴比拉大街开的皮具店里?”

“你叫什么名字?”

“朱塞·莱拉,”皮诺说,“我舅舅叫阿尔贝特·阿尔巴纳斯。他老婆,也就是我舅妈,叫格蕾塔,是奥地利人。你和她说过话的,我记得。我之前在那里打工。”

“哦,”劳夫说,“是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爸送我来的,一来躲避轰炸,二来到这里学习,这里的男孩都是这样的。”

“哦。”劳夫说着,迟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雷神父落到劳夫后面,面色僵硬,看了皮诺一眼。盖世太保头子走到餐厅入口处。入口很宽敞,餐厅里空无一人。

劳夫环顾四周:“地方挺干净的,神父。我喜欢。其他男孩去哪了?这里一共有多少个男孩?”

“四十个。”雷神父说,“有三个患了流感卧床休息,两个在厨房打下手,还有十五个外出滑雪去了,其余的都去抓牛了。马德西莫有个农家的牛群跑散了。不赶在融雪之前抓回来的话,那些牛就会变成山里的野牛。”

“牛群。”劳夫上校口里说着,将整个餐厅尽收眼底: 餐桌、长椅,还有为晚餐摆好的银质餐具。他推开厨房的门,波尔米奥修士正和两个年纪比较小的男孩在里面削土豆皮。

“整洁无瑕。”劳夫赞许地说着,把门带上。

“我们是经松德里奥省批准的学校。”雷神父说,“我们的很多学生都来自米兰的名门望族。”

盖世太保头子又瞥了一眼皮诺,说道:“看得出来。”

劳夫上校顺便看了宿舍以及皮诺和米莫的房间。皮诺在房间的一块地板下藏了短波收音机。当劳夫上校踩上那块松松垮垮的地板时,皮诺感觉自己要犯心脏病了。那一刻可谓惊心动魄。还好劳夫继续往前走了。每间储藏室乃至波尔米奥修士的卧室劳夫全部看了一遍。最后,劳夫来到一扇关上的门前,门上着锁。

“这里面是什么?”劳夫问。

“我的房间。”雷神父说。

“打开。”劳夫说。

雷神父在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皮诺从未见过雷神父的卧室。其他人也都没见过。这个房间总是关上的,上着锁。劳夫把门推开。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窄床,一个很小的衣柜,一盏灯,一套粗制的桌椅,一本圣经。墙上挂着一副圣母玛利亚像,旁边是耶稣受难十字架。

“你就住这里?”劳夫问,“就只有这些东西?”

“除了这些,上帝的信徒还需要什么别的吗?”雷神父说。

劳夫上校一瞬间陷入了沉思,转身说:“生活如此朴素,却目标坚定,懂得拒绝,这是真正崇高的品质,你让我深受启发啊,雷神父。我的很多同僚都可以向你学习。意大利社会共和国军的大部分军人也可以向你学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雷神父说。

“我说的是你这种斯巴达人式的生活。”劳夫诚挚地说,“它让我很钦佩。只有艰苦卓绝的生活才能塑造出最强大的战士。你其实是个战士对吗,神父?”

“我为主而战,上校。”

“我明白了。”劳夫说道,把门关上,“不过近来关于你以及你这所学校,确实有一些流言蜚语啊。”

“无凭无据。”雷神父说,“你到处都看了。如果你愿意,我们贮藏用的地窖你也可以检查。”

盖世太保头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会派人去检查的。”

“我会教他从哪里进入的。”雷神父说,“不用挖得很深。”

“挖?”

“地窖的门上至少积了一米深的雪。”

“带我去看看。”劳夫说。

两人从屋里出去。皮诺跟在后面。雷神父刚转过墙角,只听教堂前面的杉树林里传来男孩们的哄然大笑。四个党卫军士兵已闻声而去。

一头牛从林木线内挣脱出来,发出低沉粗粝的声音,缓慢沉重地穿过雪地。“这是在干什么?”劳夫上校见状立刻质问道。

米莫和另一个男孩握着鞭子,正在把牛往学校对面的围栏里赶,四个党卫军士兵在一旁看着。

米莫气喘吁吁,笑容满面地喊道:“其他的牛都在悬崖后面的林子里,雷神父。都被我们围起来了,但没能像这只这样赶出来。”

雷神父还没回话,劳夫上校说:“你们必须呈‘V’字队形排开,先让一头牛按照你们想要的方向前进,其他的就会跟上来。”

面对雷神父的目光,劳夫答道:“我在农场长大的。”

米莫迟疑地看着雷神父。

“我教你。”劳夫说道。听到这话,皮诺觉得自己要晕倒了。

“不必了。”雷神父立马反应道。

“不,会很有趣的。”劳夫说,“我有年头没这么玩过了。”劳夫转向那几位士兵。“你们四个跟我来。”接着,他看着米莫,“林子里有多少男孩啊?”

“二十个?”

“够用了。”劳夫说道,往杉树林走去。

“帮他一下,皮诺!”雷神父低声说。

皮诺心里虽不情愿,但还是跑着跟上去。

“男孩们应该怎么站位,上校?”皮诺问道,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

“牛现在在哪儿?”劳夫说。

米莫说:“呃,在悬崖下的一个角落。”

接近牛群所在的林地时,可以听见哞哞的叫声。皮诺心里虽想立刻转身逃命,但不得不继续前进。牛的不安分让盖世太保头子更来劲了。劳夫原本空洞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光彩熠熠,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皮诺向四周扫视,观察脱身的路线,一旦局势恶化,他就能夺路而逃。

*

林地呈月牙状,从悬崖处向高原突出。劳夫进入林地。

“牛在右边,在那里。”米莫说

劳夫将手枪放进手枪套内,跟随米莫穿越雪地,地上积雪和林地外的雪一样厚。牛群曾从这里经过,因此雪都被踩得严严实实的,牛粪也随处可见。

先是米莫,然后是盖世太保头子,两个人低头钻过几根树枝,从一株大云杉树下经过。皮诺看得心里发慌。党卫军士兵跟在劳夫身后,皮诺落在队伍的最后。皮诺弯腰从那株大云杉下通过,一簇散落的针叶从空中旋转落下,引起了他的注意。皮诺抬眼一瞥,并没有发现任何藏在树上的犹太人。足迹也被牛蹄印覆盖了。

谢天谢地。皮诺心想。劳夫大步流星地朝“阿尔宾那之家”的男孩所在方向走去。男孩们大约呈一字在林中排开。他们把剩下的六头牛逼到了山崖下的一个角落。牛群摇头晃脑,哞哞直叫,正寻找着出路。

“我一声令下,你就让中间六个男孩三人一组向后退。”劳夫说着,将双掌抵在一起,伸开五指。“排成像这样的‘V’字形。牛一动,其他男孩就向前跑,把牛往围栏的方向引。两边要保持‘V’字阵型。牛啊,其实就像犹太人——是群跟屁虫。你往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

皮诺忽略了劳夫最后说的几句话,向中间的几个男孩大声重复了一遍指令。六个男孩迅速后退,向两边散开。第一头牛冲出去后,其余的牛也发疯似的狂奔起来。牛群从林中奔腾而过。行进中,发出低沉的吼叫,折断无数的枝桠。男孩在两侧大声喊叫,向牛群施压。牛的队伍逐渐拉成,呈一字向前跑。

皮诺隔了一段距离跟在盖世太保头子后面穿越林子。牛群从林中冲出,两侧是男孩,后面是纳粹分子。劳夫全程没有往后看一眼。皮诺这才停下往另一株高大的冷杉的上方望去。十二米之上,在树桠之中,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正紧紧抱着树干。

皮诺从林子里慢慢溜达出来。只见牛群已回到围栏中,正从干草垛里取食。

皮诺走上前。劳夫上校喘着粗气,微笑地看向雷神父,感慨道:“啊。真有趣。我小时候像这样玩过很多次。”

“你看起来很享受啊。”雷神父说。

盖世太保头子干咳一声,哈哈大笑,点点头。接着望向中尉助理,用德语大声嚷了几句。中尉助理大喊几句,吹了声口哨。之前派去搜查学校附属建筑以及莫塔高原零星几家住户的士兵闻声跑了回来。

“我还是心存怀疑,神父。”劳夫上校伸出手说道。

皮诺屏住呼吸。

雷神父握了握手:“欢迎你随时回来,上校。”

劳夫坐进桶车里。雷神父、波尔米奥修士、皮诺、米莫以及一众男孩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地望着一辆辆德军卡车掉头驶离。直到劳夫和他的手下开出五百米远,沿着泥泞的车辙往山下的马德西莫开去时,众人这才一下热烈地欢呼起来。

*

几小时之后,皮诺、雷神父以及一众如释重负的逃难者上了饭桌。正吃着,皮诺说:“我还以为他肯定知道你们都藏到林子里了。”

其中那位两个男孩的父亲说:“我看着那个上校一路过来的。他从我们的树下面经过了,整整两次!”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是刚死里逃生之人才会发出的笑声,是难以置信的笑声,是由衷感激的笑声,也是感同身受的笑声。

“为这个绝妙的计划,”雷神父拍着皮诺的肩膀,举起酒杯说道,“大家敬皮诺·莱拉一杯。”

逃难者齐齐举起酒杯敬他。突然成为全场的焦点让皮诺有些尴尬。他笑道:“因为有米莫,计划才成功的。”

皮诺其实很自豪,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洋洋。像这样愚弄纳粹让他觉得自己也能有所作为了。皮诺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纳粹。大家都在反抗纳粹,这是蓬勃发展的抵抗运动的一部分。意大利不是德国,也永远不会是德国。

阿尔贝托·阿斯卡里没有拉门铃就闯进了“阿尔宾那之家”。他赶到餐厅的入口处,手里拿着一顶帽子,说:“不好意思,雷神父,我有紧急消息要告诉皮诺。他父亲打电话到我叔叔家里,要我来找皮诺,向他传达这个消息。”

皮诺心里顿时一沉。发生什么了?谁遇难了?

“怎么了?”皮诺问。

“你爸想要你尽快回家,”阿斯卡里说,“回米兰。他说事关生死。”

“谁的生死?”皮诺起身问。

“好像事关你的生死,皮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