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莫!”皮诺大喊,用力拉住绳子。米莫猛地停在半空中,巨大的力量差点把皮诺也拉扯下去。
“救命啊!”皮诺对迪·安杰洛先生喊道。
纳波利塔诺太太率先赶到。她来到皮诺身后,伸出两只戴着露指手套的手,一把拽住绳子,整个人向后倒去。绳子稳住了,没有继续往下掉。
“米莫!”皮诺呼喊道。“米莫!”
没有任何回应。风又呼啸了起来。雪崩槽沟上方的天地又是白茫茫一片。
“米莫!”皮诺尖叫道。
一阵沉寂之后,传来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我在这呢。天哪,快把我拉上来吧。我下面是空的,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我快晕了。”
皮诺使劲拽绳子,可丝毫不见绳子上升。
“我的背包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米莫说,“把我放下来一点。”
迪·安杰洛先生此时已换下了纳波利塔诺太太。在这种情形下,皮诺本来是怎么也不愿意把绳子往下放的,他不情不愿地松了松皮手套握着的绳子。
“搞定了。”米莫说道。
皮诺和迪·安杰洛先生于是连拉带拽,硬是将米莫拖到岩架的边缘。皮诺解开绳子,让迪·安杰洛先生压住他的两条腿,好让他伸手去抓米莫的背包。此时的米莫不见了戴着的帽子,头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让人不忍直视。看到弟弟的惨状,再加上之前亲眼目睹他从雪崩槽沟里掉下去,皮诺肾上腺素激增,一下就把米莫拉了上来。
两个男孩背靠着岩石,瘫坐在地上,胸口上下起伏。
“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皮诺最终开口说道,“爸爸妈妈不会原谅我的。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米莫喘着气说:“我觉得,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好的一句话。”
皮诺伸出手臂围住弟弟的脖子,狠狠地抱了一下他。
“好啦,好啦。”米莫安慰道,“谢谢你救了我。”
“你也会救我的。”
“当然,皮诺。我们是兄弟嘛。一辈子的兄弟。”
皮诺点点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爱怜自己的弟弟。
迪·安杰洛太太略懂急救。她先用雪清理米莫头皮上的伤口,然后止血。大家把一条围巾撕成碎片,包在他头部伤口周围,形成一顶简易的帽子。两个孩子开玩笑说。米莫看上去像个占卜师。
皮诺带领众人沿着峭壁的岩架继续往上爬。风力由强转弱,然而雪越下越大。
“我们爬不过去。”迪·安杰洛先生伸长脖子,望着上方直插云霄仿佛冰矛的峰顶说道。
“我们绕过去。”皮诺说。他把肚子紧紧贴在峭壁上,开始从侧面一步步挪过去。
转过下一个拐角,岩架的宽度会陡然减少十九到二十厘米。快要转弯的时候,皮诺朝纳波利塔诺太太等人转过头。
“那边有根缆绳。虽然冻住了,但是还能抓。我希望你们都把绳子握住。右手指节向上,左手指节向下,先上后下,记住了吗?到达另一头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绳子。”
“什么的另一头?”纳波利塔诺太太问道。
皮诺向峭壁下面望去。下面好深、好深,如果掉下去的话,在纷飞的大雪中是根本是看不到的。只要掉下去,就活不成了。
“等下你们前面就是崖壁。”皮诺说,“看前面,看两边。不要往后看,也不要往下看。”
纳波利塔诺太太问:“我肯定不会喜欢的,对吧?”
“我猜你也不喜欢自己在斯卡拉歌剧院第一晚的演出吧。既然你能完成演出,那这也能完成。”
纳波利塔诺太太脸上挂满冰霜,舔了舔嘴唇,打了个哆嗦,点点头。
*
经历了之前的艰难险阻之后,握着缆绳沿着岩架穿过崖壁比皮诺预料得要容易多了。峰顶这侧是东南朝向,背风。五位逃难者和米莫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皮诺瘫倒在雪地里,感谢主的照看,希望这就是最难的一关了。风又吹了起来,这次不是一阵一阵地吹,而是连续不断地吹,寒冷的雪片打在脸上,像针一样扎人。一行人朝东北方向跋涉,暴风雪越来越猛烈。最终皮诺也不能确定究竟到了哪里。凌晨从“阿尔宾那之家”出发开始,这一路上已经遇到了重重险阻,可在皮诺看来,此刻顶着暴风雪在空旷的山脊盲目赶路却是最危险的。每年的这个时候,格罗佩拉峰沟壑遍布。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六米多深的沟里,来年开春才能找到尸体。即便避开了上述的外在危险,寒冷潮湿的天气也可能引发“低温症”,导致死亡。
“我看不见了!”纳波利塔诺太太叫道。
迪·安杰洛的两个孩子哭了起来。朱迪丝手脚已失去知觉。就在皮诺心里也慌张起来的时候,前方的风雪中冒出一堆石头做的标记。看到那堆石头,皮诺立刻辨别出方向。前方就是瓦尔迪雷,但到那片森林还有四五公里的路要走。皮诺想起来,石标以北的小路上还有一间牧羊人棚屋,里面有炉子。
“我们得等风雪小了以后再走!”皮诺对众人喊道,“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安全,可以暖和暖和,躲避暴风雪!”
众人如释重负,都点头表示同意。半小时后,皮诺、米莫开始趴在雪地里往下挖,棚屋的门就埋在下面。皮诺第一个钻进屋里,他打开了电石灯。米莫第二个,他去检查炉子,看里面是否隐藏着爆炸装置。检查好后,准备生火。点火之前,皮诺出去请雪地里的几位进屋,接着他爬上屋顶,检查烟囱,看烟囱是否被雪堵住。
皮诺把门关紧,吩咐弟弟生火。引火绒一碰到火柴就着了。木柴熊熊燃烧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众人一脸疲态。
外面风吹雪打。在这里躲避一下,等暴风雪过了再上路,看来是非常正确的决定。伯格斯特龙先生不会在瓦尔迪雷前面那片林子里等着吧?他应该能想到暴风雪会耽误他们的行程。他会等暴风雪过了以后再来吧?皮诺心里嘀咕。
没过多久,皮诺就将这些疑问放到一边去了。小火炉烧得发红,低矮的土棚屋里洋溢着满满暖意。迪·安杰洛太太脱掉女儿的靴子,开始给她揉脚,朱迪丝的两只脚都冻得没知觉了。
“好痛啊。”朱迪丝说。
“这是因为血液开始回流了。”皮诺说,“坐在离炉火再近些的地方,把袜子脱了。”
几个人纷纷脱下衣物。皮诺检查了一下米莫头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他拿出吃食,用炉子热茶。众人吃起奶酪、面包和蒜味香肠。纳波利塔诺太太赞叹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安东尼靠在父亲的腿上睡着了。皮诺关掉电石灯,点头打起瞌睡。皮诺也睡了,睡得很香很沉。等他醒过来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打盹儿。他起身查看炉火,炉子里是烧剩的余烬。
又过了几个小时。“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仿佛火车头引擎发出巨响,睡梦中的皮诺被惊醒。感觉火车朝他们直冲而来,大地在震颤。接着是火车驶过后长长的沉寂,房梁偶尔吱嘎作响。皮诺内心深处明白,他们再次陷入了困境。
“发生什么事了,皮诺?”纳波利塔诺太太叫道。
“雪崩。”皮诺说道,努力抑制声音的颤抖,他摸索着寻找电石灯。“正好滑到我们棚顶上了。”
皮诺点亮电石灯。然后他赶到门口,想拉开门,结果让他大惊失色。棚屋唯一的出口已经完全被坚硬的雪块和残骸堵死了。
米莫来到皮诺的身边,看到面前这堵厚重的冰雪之墙,他惊恐地说:“圣母玛利亚呀。皮诺。我们被活埋了。”
*
棚屋里一片狼藉,众人惊慌失措、大声哭喊。皮诺置若罔闻,呆呆地凝视着堵在面前的积雪。他觉得自己以及棚屋里的人,都被圣母和圣子抛弃了。此时此刻,虔诚有什么用呢?大家只不过是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一下风雪,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
米莫拽了拽他的胳膊,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皮诺看着弟弟,胆颤心惊的迪·安杰洛一家和纳波利塔诺太太也不约而同地把问题甩给他。他彻底懵了。不管怎么说,皮诺也才十七岁。他只想坐下来,靠在墙角,哭一场。
但接下来的一刻,他的瞳孔再次聚焦。电石灯的灯光下,众人神色慌乱。大家需要他。他是负责人。大家遇难的话,会是他的过失。皮诺一激灵,看了下手表: 下午三点。
“空气。”想到这个,皮诺的头脑一下子清晰了,有了目标。
“大家都安静,不要动。”他说着,穿过棚屋,来到冷下来的炉子前,转动炉子的风门。风门动了,烟囱没被埋进雪里。他松了一口气。
“米莫,迪·安杰洛先生,你们来帮我一下。”皮诺说着戴上手套,开始忙活着把烟囱和炉子分离开来。
“你在做什么?”纳波利塔诺太太问道。
“想法子不让咱们闷死。”
“上帝啊。”纳波利塔诺太太说道,“经过了千难万险,没想到我和宝宝最后要在这个地方被活活闷死。”
“想办法,就不会这样。”
皮诺把炉子拆下来,移到一边。接着,三个人把天花板附近烟囱下面的金属板拆下来,也放到一边。
皮诺把电石灯带到烟囱口想要往里看,但看不清楚。他把手伸进烟囱洞里。如果能感觉到微风,那么空气还是流通的。然而,什么风也没有。皮诺心里发慌,但还是鼓起勇气,取来一根滑雪杖,拿刀把底部的皮革金属拦雪轮砍掉,露出里面的钢制杖尖。
皮诺把滑雪杖刺进堵塞的烟囱洞里。滑雪杖往里进了一半便停住了。皮诺用力戳了戳。雪从洞里掉了出来,落到地上。皮诺继续拿滑雪杖往里捣,雪不停地从通道里掉落下来。五分钟。十分钟。皮诺伸直整只手臂把滑雪杖往里捣,但感觉还是有东西堵着。
“没有空气我们能在这里坚持多久?”米莫问道。
“不知道,”皮诺说着,又用滑雪杖戳起来。
皮诺又取了一根滑雪杖,削掉拦雪轮,露出杖尖。他用皮带将两根滑雪杖首尾相接,一根的杖尖绑到另一根的握革上。衔接处不是不牢固,有些松松垮垮,捣起来不如只用一根滑雪杖使得上力气。
没有空气能坚持多久?四个小时、五个小时?还是更短?
皮诺、米莫、迪·安杰洛先生,三人轮番上阵,用力铲捅堵在烟囱里的雪。纳波利塔诺太太、迪·安杰洛太太则和孩子们蜷缩在角落,在一旁注视着。三人干得热火朝天,累得气喘吁吁。棚屋里也跟着热了起来。皮诺拿着滑雪杖不停往上捅,一点一点把积雪铲下来,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
开工两小时后,底下那根滑雪杖的握革快接近天花板了。杖尖像是顶到了什么东西,不动了。皮诺用力铲凿,只有零零星星的冰碴落下来。应该是被什么硬物堵住了。
“没有用。”米莫沮丧地说道。
“你接着来。”皮诺说着,退到一边。
棚屋里闷热得让人窒息。皮诺脱下衬衫,感到呼吸困难。这就是所谓的缺氧反应吗?窒息会非常痛苦吗?皮诺曾在拉帕洛附近的海滩上发现一条搁浅的鱼。鱼的嘴和鳃不停地一张一合,似乎迫切地想要喝水。张合的幅度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停止。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些画面。这就是我们的死法吗?就像那条鱼一样?
米莫和迪·安杰洛先生一个接一个铲凿堵塞的烟囱口。皮诺竭力抑制在心头不断萦绕的恐惧。“主啊,求求你。”他内心祈祷着,“不要让我们就这样死在这里啊。我和米莫在想办法帮助他们。我们不该这样死在这里。让我们逃出去继续帮助其他逃难者……”
“哐啷”一声,一个不明物体从烟囱洞里掉了下来,砸到米莫的手。
“啊——”米莫痛得大叫一声,“他妈的,好痛啊。什么东西?”
皮诺把电石灯对准地上。泥土里是一大块冰,足足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皮诺注意到墙上的影子和冰块周围的影子在晃动。他来到烟囱管下,把手伸了上去。能感觉到一股寒流,很微弱,但很稳定。
“有空气了!”皮诺叫道。一把抱住弟弟。
迪·安杰洛先生说:“我们现在挖出去?”
皮诺说:“我们现在挖出去!”
纳波利塔诺太太问:“你觉得可行吗?”
“没别的选择了。”皮诺说着。抬头向上望去,只见烟囱管上方微微泛着白光。他回想了一下烟囱管从房顶突出部分的高度。接着朝门口望去。门是开着的,外面是白色的雪和残骸。门框很矮——一米五左右?但烟囱管是弯曲向上的。这样会有多长呢?皮诺想象了一下。
“至少要挖三米。”米莫说道。想必他刚才也在思考这些。
“不止,”皮诺说,“我们不能笔直往上挖。要斜着挖,和门形成一个角度,这样才能爬上去。”
*
众人拿起冰镐、短柄小斧头和木炉自带的小铁铲,开始清理废墟。他们以和门框保持七十度的角度往上挖。通道挖得比较大,方便匍匐通行。刚开始的一米比较好挖。雪很松散。一挥动冰镐,就有冰碴残骸下来。
米莫一边把雪铲到棚屋最里面,一边说道:“我们天黑之后才能挖出去。”
皮诺的电石灯突然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米莫骂道:“倒霉!”
安东尼呜咽起来:“妈妈。”
纳波利塔诺太太说:“挖的时候还有什么照明物吗?”
皮诺划了根火柴,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两根教堂祈祷用的蜡烛。这种蜡烛他带了三根,米莫也带了三根。皮诺点亮蜡烛,在门口上方放了一根,又在门口附近放了一根。明亮的头灯没了,烛光闪烁不定,但他们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众人又凿又挖,再次清理起废墟。冰雪板结在一起,挖出来是一块一块的。雪崩过程中发生剧烈摩擦,出现过热反应,导致废墟的某些部分变得和混凝土一样坚固。
进度慢了下来,像蜗牛爬一样。每铲除一块冰雪都值得庆祝一番。渐渐地,一条宽度超过皮诺肩宽的隧道形成了。先是一米,接着快到两米了。一人在上面凿雪,两人把凿下的雪铲到棚屋里,皮诺、米莫、迪·安杰洛先生三个人轮着来。迪·安杰洛先生的家人和纳波利塔诺太太则聚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看着。雪堆越积越高。
“这么多雪,屋子装得下吗?”纳波利塔诺太太问道。
“装不下的话,我们就把炉子生起来,化掉一些雪。”皮诺答道。
晚上十点,挖到距离门口四米远左右的时候,皮诺不得不叫停挖掘工作。他再也挥不动冰镐了,必须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大家都需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米莫和迪·安杰洛先生把炉子重新组装起来的时候,皮诺分配好背包里剩余的补给。他把肉干、果脯、坚果和奶酪分为两份,又把其中一份分为六小份。大家吃了饭,又喝了很多茶,然后紧紧地挤在一起。皮诺点上炉子,吹灭倒数第三根蜡烛。
当晚,皮诺两次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被活埋,吓得惊醒过来。醒来之后,听到的是其他人沉重的呼吸声,还有火炉“滋啦滋啦”的冷却声。身下的雪已经融化了,皮诺知道自己早已躺在寒冷的泥巴地里。但他全身乏力,肌肉酸痛,也不甚在意了,又一次睡着了。
几个小时之后,米莫把倒数第二根蜡烛点着了。他轻轻推搡皮诺。
“早晨六点了。”米莫说,“是时候出去了。”
好冷。皮诺醒来,觉得骨头好疼,每一个关节也都隐隐作痛。他起身把最后一份食物和昨晚用炉子烧好的雪水分给大家。
迪·安杰洛先生第一个进入隧道,坚持凿了二十分钟。米莫是第二个,他凿了三十分钟,从隧道里溜出来时,浑身上下都被汗水和冰雪浸透了。
“我把斧子和蜡烛留在上面了。”米莫说,“你要再点一下蜡烛。”
皮诺再次爬进隧道里。隧道长度现在估计有五米了。他挥动斧子砸在冰雪上,被反震得翻了个身子。他将仅剩的四根火柴中的一根划亮。烛光变得越来越微弱。
皮诺怒不可遏地向冰雪发起攻势。他又劈又刺,冰雪一大块一大块地剥落下来。他把冰冻的残骸铲下去,推下去,踢下去。
“慢一点!”皮诺这样折腾了半小时左右,米莫叫道,“我们在下面忙不过来了。”
皮诺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像是刚刚长跑完似的。望着烧剩的残烛。隧道顶部不时渗下水滴,溅到蜡烛上“噼里啪啦”作响。
皮诺走上前,拿起蜡烛。放到用斧头凿出来的架子上。接着他又凿起隧道来。这一次,他的节奏比上次慢了,但更有技巧了。他专挑表面有裂缝的地方往里凿。冰雪开始大块地剥落下来,有三角形的,也有更奇形怪状的,有的厚达十厘米,有的厚达十二厘米。
颗粒状的雪花从皮诺手掌间滑落。“这里的雪不一样了。”他心想。雪变得容易破碎了。这些雪花晶体棱角分明,像母亲最珍贵的珠宝似的。皮诺坐下思考。这雪应该是从上面陷下来的。一路上光顾着铲凿坚硬的冰块和雪块,皮诺从未考虑过隧道顶层可能会坍塌。现在,他一停下来,满脑子都想着这事,越想越怕。
“出什么事了?”米莫喊道。从隧道下面爬上来。
皮诺还没说话。残烛“毕剥”一声,熄灭了。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皮诺捂住脸,满脑子被一个可怕的想法攫住了: 他的生命危在旦夕,就像那根奄奄一息的残烛一样。害怕、失落、怀疑,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像潮水一样向他袭来。
“为什么?”他呢喃道,“我们做了什么?”
“皮诺!”米莫喊道,“皮诺,往上看!”
皮诺抬起头,发现隧道里并非完全漆黑。一道淡淡的银色光辉穿过隧道的顶部透射进来。绝望的泪水瞬间变成了惊喜的泪水。
他们已经接近地表了。但正如皮诺之前所担忧的,隧道顶层的灰白色的雪两次崩塌下来,逼得他只好后退,重新开挖。终于,皮诺向前劈出一斧,感觉自己打破了最后一层阻碍。
当他把斧子收回来的时候,耀眼的阳光直射进来。
“我出来了!”他大喊道,“我出来了!”
*
纳波利塔诺太太、迪·安杰洛太太、孩子们都欢呼起来。皮诺挣扎着从雪层中伸出头和肩膀。风雪过后,山上的空气冷冽清新,呼吸起来沁人心脾。钴蓝色的天空格外晴朗。东方,太阳刚越过山脊线。雪崩过境留下的废墟约五十米宽、一千五百米长,覆盖着一层十五厘米厚的新落的细雪。皮诺在雪中往上望去,格罗佩拉峰的峰顶是一道锯齿状的缺口。
部分山体在积雪滑落后露了出来。新雪里混杂了乱石、泥土和小树。在见证了雪崩巨大的破坏力并对其威力有所了解后,皮诺觉得众人能幸存下来简直是个神迹。
迪·安杰洛太太以及在孩子后面出来的迪·安杰洛先生也深以为然。米莫在纳波利塔诺太太后面出来。皮诺再次进入隧道去取滑雪板和背包。他将行李沿着隧道一路推上来。
当皮诺最后一次从隧道里钻出来的时候,他觉得筋疲力尽,但心中充满了感恩之情。
这都能死里逃生,不是神迹,还能是什么呢?
“那是什么地方?”安东尼指着山谷下方问道。
“那里就是瓦尔迪雷啊,朋友。”皮诺说,“至于那两座山呢,一座是埃梅特峰,另一座是帕吕峰。那两座山下面的森林,就是瑞士的地界了。”
朱迪丝说:“看上去挺远的。”
皮诺说:“大概五公里吧?”
“我们可以的,”迪·安杰洛太太说,“只要互帮互助。”
纳波利塔诺太太说:“我不行。”
皮诺转过头,只见纳波利塔诺太太坐在一块积雪覆盖的大石头上,一手搭着肚子,一手握着小提琴箱。衣服上裹着一层霜雪。
皮诺说:“你肯定可以的。”
纳波利塔诺太太摇了摇头,哭了起来。“到极限了。不行了。我在出血。”
皮诺一开始没有听懂。直到迪·安杰洛太太说:“说的是宝宝,皮诺。”
皮诺顿时心里一慌。难道她要流产了?在这种荒郊野外?
天啊。不要啊。千万不要啊。
米莫问:“你不能动了?”
纳波利塔诺太太说:“我根本就不该动。”
“但你也不能留在这里啊,”米莫说,“会死的。”
“我要是现在动了,孩子可能就没了。”
“你也不能确定就是这样啊。”
“我能感觉得到,我的身体是这样告诉我的。”
米莫坚持说:“留在这里,你们都会死的。”
“这样更好。”小提琴手说道,“我的宝宝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你们走吧!”
“不行。”皮诺说,“我们答应过雷神父的,要把你安全送到瑞士。”
纳波利塔诺太太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我一步也不会动的!”
皮诺决定留下来陪纳波利塔诺太太,让其他人跟着米莫先走。他环顾四周,想了片刻后,说道:“也许你一步也不用动呢。”
皮诺放下背包,给很长的木制双板滑雪板装上固定器,固定器是用钢铁和皮革制作的,外形神似捕熊陷阱。他摆弄了一下,确保靴子和滑雪板扣紧。
“准备好了吗?”他对纳波利塔诺太太说道。
“准备好什么?”
“到我背上来,”皮诺说,“我背你过去。”
“上滑雪板?”纳波利塔诺太太惊恐地说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上过滑雪板。”
“你之前也从来没有被雪崩埋过啊。”皮诺说,“而且你也不用上滑雪板。我上就行。”
纳波利塔诺太太怀疑地盯着皮诺。“要是我们摔倒怎么办?”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皮诺信心满满地说道。皮诺今年十七岁,自打他学会走路起,就差不多开始滑雪了。
纳波利塔诺太太没有动。
“保住孩子,获得自由,我在给你创造机会。”皮诺说道。他从背包里抽出小提琴箱。
“你拿我的斯特拉季瓦里乌斯小提琴做什么?”纳波利塔诺太太问。
“用来保持平衡。”皮诺说着,将琴箱放到胸前,就像车的轮子似的。“你的小提琴会引领我们,就像引领交响乐队那样。”
*
纳波利塔诺太太犹豫片刻,抬头望向天空。她瑟瑟发抖着从雪里站了起来。
“抓住我的肩膀,不要抓我的脖子。”皮诺说道,把背转向纳波利塔诺太太。“两腿夹住我的腰,夹紧了啊。”
纳波利塔诺太太紧紧抓住皮诺的肩。皮诺蹲下身子,手臂放在她的膝盖后面,帮着把纳波利塔诺太太托到背上。纳波利塔诺太太背起来也不比他的背包重多少。
“想象你是赛马手,现在在马背上。”皮诺说着,将小提琴箱竖起来置于身前,“别松手。”
“松手?不,绝不松手。我脑子里现在一点也没有松手的念头。”
皮诺心里虽有一丝疑虑,但马上打消这样的念头了。他拖着脚走,朝着三十米开外雪崩外层的边缘,从山坡滑了下去。雪地里有各种各样崎岖不平的突出冰块。皮诺一边加速,一边躲避。前方一大块冰隐隐挡住去路,似乎避无可避。他们冲到冰块上,一跃而起,飞到半空中。
“啊啊啊!!!!”纳波利塔诺太太大声尖叫起来。
皮诺的滑雪板有些歪,落地很不稳当。他一度以为滑雪板要脱离了,自己和纳波利塔诺太太一转,就要狠狠摔到冻结的残骸中。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他们很快就要撞上一个树墩。他本能地单脚往左跳,避开树墩。接着又如法炮制避开另一个树墩。这两下跳跃让他恢复了平衡,滑雪板加速前进。皮诺和纳波利塔诺太太冲出残骸现场,进入蓬松的细雪。
皮诺伸出小提琴箱,咧嘴一笑,同时搅动两条腿。腿深深陷入雪中。接着又放松双腿,两只脚随即升到他的臀部下面,正如雷神父教他的。每转一个弯,都会让他暂时失重,从而轻而易举地实现重心转移和转向。滑雪板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划出一道道连续的弧线。高速滑行冲过雪堆,“砰”的一声扬起一大片雪,刷刷落在他们脸上。
纳波利塔诺太太一语不发已经很久了。皮诺料她早闭上了眼,仅凭求生的信念在支撑。
“哇喔!”纳波利塔诺太太在他耳旁喊道,“我们像鸟一样,皮诺!我们在飞翔!”
每当他们从雪丘上滑下来,纳波利塔诺太太就咯咯直笑,发出“哇喔!”的欢呼声。皮诺发觉纳波利塔诺太太把下巴抵在他的右肩上。原来他控制着滑雪板沿着长长的“S”形弯道向下缓缓漂移,朝着前方结冰的湖泊、森林以及自由接近时,纳波利塔诺太太的眼睛其实一直是睁着的。
前面的路平缓下来,皮诺知道很快就不能垂直下滑了。大腿虽然火辣辣地疼,但皮诺还是坚持拄着滑雪杖从最后一个陡面垂直而下,正对着三角形林地尖上的瑞士。
皮诺没有转弯,也没有任何回转。俯身半窝着,抱着保持平衡的小提琴,直直地从雪坡上滑了下去。“嗖”的一声,滑雪板冲上雪坡顶端。两人以时速三四十公里,甚至是五十公里的速度,从最后一个坡上猛地冲刺下来。膝盖这时要是稍微抽搐一下,就会有灾难发生。看到前方的山地变为平地,皮诺两腿再次上升,主动缓解受力。
两人迎风从湖上低速掠过,就快到林木线了。滑到大概扔一个雪球就能砸到林木线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
*
两人沉默了片刻。
纳波利塔诺太太笑了。她松开皮诺的腰和肩,从他背上下来,跪在松软的雪地里,托着肚子,哈哈大笑,仿佛从未这样开心过。纳波利塔诺太太哼哧哼哧地格格笑,笑声很有感染力,皮诺也被带着笑了起来。皮诺笑得倒地,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们干了多么疯狂的事啊。谁敢——?
“皮诺!”一个男人的声音喝道。
皮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伯格斯特龙先生正背着猎枪,一脸关切地站在林木线内。
“伯格斯特龙先生,我们成功了!”皮诺喊道。
“你们迟了一天。”伯格斯特龙说,“快从空地里离开。把她带到树林里,免得被人看到。”
皮诺清醒过来,脱掉滑雪板,归还小提琴。纳波利塔诺太太坐起来抱住小提琴,说道:“我觉得接下来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皮诺。我能感觉得到。”
“你能走吗?”皮诺问。
“我可以试试,”纳波利塔诺太太答道。皮诺扶她起来。
皮诺搀着纳波利塔诺太太的手和手肘,穿过雪地,走到路上。
两人艰难地走进林中。“她怎么了?”伯格斯特龙问道。
纳波利塔诺太太面色红润,讲了一下孩子和出血的事。“不过现在,你要我走多远,我觉得我都行。”
“倒没那么远,也就几百米。”伯格斯特龙说,“进入瑞士,我就给你生堆火。我到时下山给你找个雪橇。”
“几百米的话,我应该还行。”她说。“有火就再好不过了。你滑过雪吗,伯格斯特龙先生?”
伯格斯特龙看着纳波利塔诺太太,以为她有点糊涂了,但还是点点头。
“滑雪是不是很棒?”小提琴手说,“是不是你做过最厉害的事?”
皮诺发现伯格斯特龙先生露出笑容。皮诺和纳波利塔诺太太在林木线内等着。他们一边向伯格斯特龙讲述暴风雪和雪崩的事,一边望着米莫和迪·安杰洛一家人缓慢地从山坡上下来。迪·安杰洛太太拉着女儿朱迪丝,迪·安杰洛先生背着皮诺的背包和滑雪杖,小儿子安东尼落在后面。一行人用了快一个小时才穿越厚厚的积雪,来到湖泊上方的平地。
皮诺从树林里滑出去接他们。他背上朱迪丝,把她先带到树林。很快,大家都安全进了林子。
“这里就是瑞士吗?”安东尼问。
“不远了。”伯格斯特龙说。
短暂的休息过后,众人朝着意瑞边界线再次出发。皮诺扶着纳波利塔诺太太沿着这条老路穿越森林。众人抵达一处小树林后停下来。从这里开始就是瑞士的国土了。
“到了,”伯格斯特龙说,“没有纳粹了,你们现在安全了。”
迪·安杰洛太太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迪·安杰洛先生一把抱住妻子,吻掉她脸上的泪水。“亲爱的,我们安全了,”他说,“我们是幸运的,这么多同胞都……”
他说着哽咽起来。迪·安杰洛太太轻轻抚摸丈夫的脸。
“我们怎么才能报答你们呢?”纳波利塔诺太太对皮诺和米莫说道。
“报答什么?”皮诺说。
“报答什么!你带我们躲避了可怕的暴风雪,又带我们从棚屋里逃出去。你还带我从山上滑下来!”
“不这样怎么办?丧失信仰?放弃努力吗?”
“你?绝不会!”迪·安杰洛先生说着,打了皮诺的手一下。“你这牛性子,不会轻言放弃的。”
接着迪·安杰洛先生给了米莫一个拥抱。迪·安杰洛太太和孩子们也拥抱了米莫。纳波利塔诺太太拥抱皮诺的时间最久。
“年轻人,祝福你,保佑你,感谢你教我飞翔。”纳波利塔诺太太说,“这段记忆我永生难忘。”
皮诺粲然一笑,眼睛湿润了。“我也不会忘记的。”
“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事吗?”纳波利塔诺太太问道。
皮诺正要拒绝,纳波利塔诺太太的小提琴箱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们回意大利的路上给我们拉一曲吧。你的音乐会让我们一路跋涉时精神振奋的。”
纳波利塔诺太太听到这个请求很开心,看着伯格斯特龙问道:“可以吗?”
伯格斯特龙说:“没人会拦你的。”
纳波利塔诺太太站在瑞士阿尔卑斯山脉高处的雪林之中,打开琴箱,给琴弓抹上松香。“你想听什么曲子?”
不知为何,皮诺想起今年八月,他自己、父亲、图利奥以及贝尔特拉米尼一家人乘火车去米兰郊区躲避轰炸的那个夜晚。
“《今夜无人入眠》。”皮诺说。
“这首曲子我做梦都会拉,但我还会为你拉狂乱的。”她说道,泪水夺眶而出,“现在就出发吧。朋友之间无需道别。”
这首咏叹调的开场纳波利塔诺太太拉得很好,犹如天籁,皮诺甚至都想留下来听完。但前方还有漫长艰难的返程等着他和弟弟,谁又知道他们会面临怎样的挑战呢?
两个男孩扛上背包,启程穿越雪林。转眼间纳波利塔诺太太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视野中。然而,小提琴慷慨激扬的独奏却不绝于耳,美妙的音符响彻阿尔卑斯山稀薄清爽的空气。两人走到林木的边界线,穿上滑雪板。这时,纳波利塔诺太太突然加快了拍子,咏叹调的旋律一下欢快了起来,仿佛无线电波,直击皮诺的心灵,扣动他的心弦。
远方的音乐逐渐抵达**,皮诺在湖上头驻足倾听。琴声止住后,皮诺震撼不已。
“这是爱的声音。”皮诺心想,“当我陷入爱河时,一定会是这种感受。”
在冬日明媚的阳光下,心情舒畅的皮诺使用双板滑雪板绑带跟着米莫往山上爬去,朝格罗佩拉峰北边的盆谷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