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阿尔宾那之家”后面的群山覆盖上了一米深的积雪。休息一天后,结果雪又深了一米。积雪太厚了,一直等到一月的第二周,逃亡行动才得以继续进行。
皮诺找到替换的靴子以后,便开始和弟弟给犹太人、被击落的飞行员以及其他逃难的人带路,一般八人一组。他们选择无视蒂托的警告,继续取道安杰洛加之阶,走更加平缓的南线到瓦尔地雷,不过时不时需要改变出发的日期和时间,然后沿北线一路滑回马德西莫。
直到1944年2月初的一天之前,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这天,坎波多尔奇诺教区长房子二楼窗户里的灯亮着,逃难的人躲在牛车里,准备被运上“阿尔宾那之家”,然后跟随皮诺或者其他任何一个男孩翻过格罗佩拉峰,最后逃到瑞士。
2月初的这天,皮诺晕头转向地抵达牧羊人小屋,发现墙上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最后通牒。
皮诺将纸条随手扔进炉子,用它引燃了里面的柴火堆。他调整了一下炉门,然后出门多劈了些木柴。他希望蒂托这会儿正拿着双筒望远镜,在这茫茫的阿尔卑斯山的某个角落观察,正好看到他完全无视他的话……
轰隆一声巨响,房门被掀翻了。皮诺一头扑到雪里。他躺在雪地里,瑟瑟发抖,过了好几分钟,才壮着胆子进屋查看。火炉已经面目全非。炉膛四分五裂,底座千疮百孔,四处飞溅的高温金属碎片像一把把小匕首嵌进房梁、木门等木制品里,天知道火炉里到底是被装了炸弹、手榴弹,还是什么鬼东西。灼热的余烬把皮诺的背包烫得千疮百孔,还把草床烧着了。皮诺把背包、草床拖到外面的雪地里,扑灭上面的火。既然蒂托在棚屋的炉子里放炸弹,那么保不齐也会朝他开枪。皮诺顿时意识到自己完全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
是不是有人在拿枪瞄他?他打消了这个顾虑,踩上滑雪板,背上背包,捡起滑雪杖。既然牧羊人小屋不安全了,那么南线也不可行了。
当天晚上,男孩们和几位新来的访客正享用着波尔米奥修士做的另一道美食,皮诺在炉火旁对雷神父说:“现在只剩一条线路了。”
雷神父答道:“雪越积越厚,早晚都要启用那条线路,避免不了。你再走一趟,后天出发,到时山脊上的积雪都被风刮走了,是上山的绝佳时机。把米莫也带上,教教他怎么走那条线路。”
烟囱路,山羊走的小径,从格罗佩拉峰的峭壁间横穿而过的缆绳,一幕幕在皮诺脑海闪现,他心里顿时疑虑重重。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一脚踩空,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雷神父指了指那几位访客,说道:“那个年轻的家庭,还有那位带着小提琴箱的女士,由你来带路。那位小提琴手之前常在斯卡拉歌剧院表演。”
皮诺扭身望去,一脸茫然,接着他认出那位小提琴手,他是见过的。首次遭遇轰炸的那晚,在父母办的聚会上见过她,皮诺认出来了。当时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显老,实际上也就三四十来岁。但她叫什么名字呢?
皮诺将格罗佩拉峰置之脑后,叫上米莫一起,朝那位小提琴手走去。
皮诺问:“还记得我们吗?”
小提琴手似乎没认出他们。
“我父母是米凯莱·莱拉和波尔齐亚·莱拉,”皮诺说,“我们以前的家在蒙特拿破仑大街,你来参加过聚会。”
米莫说:“你之前在斯卡拉歌剧院门口,还大声说过我呢,说我是个小男孩,看不清身边的形势。倒是说对了。”
她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感觉过去好久了。”
皮诺问:“怎么了?”
“就是胃不舒服,有点恶心想吐,”她答道,“是高原反应。我之前从没到过海拔这么高的地方。雷神父说我过一两天就适应了。”
“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米莫问,“你身份证明上的名字叫什么?”
“埃莱娜……埃莱娜·纳波利塔诺。”
皮诺注意到她戴着结婚戒指,便问道:“纳波利塔诺太太,你丈夫也在这吗?”
纳波利塔诺太太一副要哭的样子,抱着肚子,抽抽噎噎地说:“我们从公寓逃出来的时候,他跑去引开德国人。他们,他们把他抓到比纳里奥21号去了。”
米莫问:“那是什么地方?”
“犹太人只要在米兰被抓都会被带到那里。中央车站21号站台。他们会被装进运牲畜的车厢,从此人间蒸发,下落……不明。没有人逃回来过。”泪珠从她的脸颊滚滚而下,她的嘴唇抽搐不止,整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
想到那次梅纳大屠杀,纳粹用机枪扫射湖中的犹太人,皮诺觉得恶心反胃,孤立无援:“你的丈夫,一定很勇敢。”
纳波利塔诺太太哭着点了点头:“何止是勇敢。”
纳波利塔诺太太情绪平复后,拿出手帕擦拭眼泪,声音嘶哑地说道:“雷神父说你们俩会带我去瑞士。”
“是的,不过雪这么大,可不容易啊。”
小提琴手说:“人生中值得做的事,没有哪件是容易的。”
皮诺低头看到她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浅口帆布鞋:“你就穿着这爬上来的?”
“我把婴儿毯撕碎后,在鞋子外面包了一层。那些碎布我还留着呢。”
“没用的,”皮诺说,“要到我们去的地方这还不行。”
她说:“我没别的鞋子了。”
“我们替你从男孩那里要双靴子。你穿多大码的?”
纳波利塔诺太太如实相告。米莫赶在下午之前找到了一双。他给皮靴涂上一层松焦油和松香的混合物,做好防水处理。除此之外,他还给她找了一条羊毛裤,让她穿到裙子里面,还有一件大衣、一顶羊绒帽以及一双露指手套。
“来,”雷神父说着,拿出好几个白色的枕头,枕头上挖了洞,方便把头和肩膀套进去,“把这套上。”
纳波利塔诺太太问:“为什么呀?”
“路上有几处地方没有遮蔽。山谷下面可能会有人看到你穿的黑衣服。套上这些,你就和雪融为一体了。”
和纳波利塔诺太太搭伙的是迪·安杰洛一家——爸爸彼得,妈妈莉莎,七岁的弟弟安东尼,九岁的姐姐朱迪丝。这家人是从罗马南部山区阿布鲁奇来的,那里的人世代以务农为生,每天翻山越岭,因此都身强体壮。
纳波利塔诺太太的生活则截然相反,她平时都待在室内,坐着拉小提琴。她说自己在米兰很少坐电车,到哪儿都是靠走的,但皮诺知道,纳波利塔诺太太光是在“阿尔宾那之家”就气喘吁吁,无论对她还是对于皮诺来说,这次登山之旅都注定将是一次艰巨的考验。
*
与其杞人忧天,不如未雨绸缪。米莫背了包,带了冰镐、滑雪杖、滑雪板,皮诺又找波尔米奥修士要了九米长的绳子,让他斜挎在肩上,接着又往自己包里加了几个备用登山扣,他自己的背包沉甸甸的,装了备用冰镐、冰爪、滑雪板、止滑带、滑雪杖和一把岩钉。
凌晨一点,大家动身出发。在半轮明月的照耀下,雪地里亮闪闪的,不需要灯照明。开始的路段本来很难走,每走一步都会陷到雪里,要爬上山脊是很不容易的。好在雷神父前一天下午让“阿尔宾那之家”的男孩集体出动,一口气往上爬了122米,然后再爬下来。因此,整个山坡都遍布脚印。神父患有臀部慢性疼痛,但他还是带着大家把大多数路都走过了。
一条从格罗佩拉峰西侧直通山顶的路就这样开辟了出来。雷神父的做法救了纳波利塔诺太太一命。纳波利塔诺太太只背了小提琴箱,里面装着她心爱的小提琴。即便如此,光是最开始的那段坡路都费了她老大的劲。她走得异常困难。一路上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摇摇头,双手抱紧小提琴箱,继续上路往前走。
那段坡路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皮诺却毫无怨言,只是不停说一些鼓励她的话:“对,就这样”、“你做得很好”、“再往上爬一点,我们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皮诺知道多说无益。这次的情况和老烟枪那次不同,不需要转移注意力,打破心理障碍。对于纳波利塔诺太太来说,攀登太吃力了,她就是身体素质不够。皮诺跟在她身后往上爬,祈祷意志和精神能弥补她体力的不足。
盆地里面裂缝遍布、积雪更深,道路因此变得更加艰难、危险。好在有皮诺相助,小提琴手一路上有惊无险。一行人沿着山脊抵达峰顶的时候,纳波利塔诺太太突然颤抖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还行不行,”她说,“我还是和你弟弟回去吧。我在耽误大家。”
“你不能留在‘阿尔宾那之家’,”皮诺说,“那里太危险了,不是久留之地。”
小提琴手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抱紧肚子,呕吐起来。
皮诺问:“纳波利塔诺太太?”
“没事的,”她说道,“很快就好。”
暗黑中,迪·安吉洛太太问:“你是不是有了?”
纳波利塔诺太太喘息道:“还是女人懂女人。”
她怀有身孕?皮诺顿时觉得肩上的压力大了起来。天哪?小宝宝?要是万一……
“为了你的宝宝,你也应该爬下去,”迪·安杰洛太太对纳波利塔诺太太说,“不要想着回去了。那意味着什么,你是知道的。”
说完大家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皮诺?”米莫叫道。“我可以带她回去,让她再待段时间适应高原反应吧。”
皮诺正准备答应的时候,纳波利塔诺太太说道:“我还可以爬。”
要是因为高原反应,她的宝宝……该如何是好?
皮诺强迫自己不往下想。他不能让恐惧支配自己的思绪。害怕是无济于事的。他必须想一想,仔细想一想。
皮诺一遍又一遍给自己重复这句话。他从米莫那里拿来第二根绳子,在纳波利塔诺太太的腋窝下面打了一个结,接着攀登上山脊的顶峰。他准备让米莫在后面为纳波利塔诺太太提供支持,然后把她拉上来。米莫要帮她拿小提琴箱,但她就是抱着琴箱不肯撒手,让过程变得更加复杂难弄。
皮诺把打好的绳套扔下来,说道:“你得把小提琴留下来。”
“绝不,”她说道,“我的小提琴从不离身。”
“那我来拿吧。我在包里腾点地方,到了瑞士,我就还你。”
月光下,皮诺能看到纳波利塔诺太太的神情为此纠结。
“现在要爬的地方,你得把手脚腾出来,”他说,“非要带着小提琴,就是把宝宝置于危险之中。”
她停了一下,把小提琴交给皮诺,说:“这把小提琴是斯特拉季瓦里乌斯制作的。这是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了。”
皮诺把小提琴箱装到背包一侧的外兜里面,说:“我会对小提琴上心的,就像我父亲那样。”
*
皮诺迅速把迪·安杰洛家的两个孩子拉上来。两个孩子把整件事当作是一场大冒险,他们的家长也很鼓励这样的想法。照例,皮诺用绳子把大家连在一起。他打头阵,纳波利塔诺太太紧随其后,接着是迪·安杰洛太太、两个孩子、迪·安杰洛先生,最后是米莫。
一行人动身离开山脊之际,小弟弟安东尼埋怨了一下,和姐姐斗起嘴来。
皮诺压低声音呵斥道:“住嘴!”
安东尼说:“这么高没人听得到的。”
“山听得到我们说话的,”皮诺没有改口,“你要是太大声,就会把它吵醒。它被窝里翻个身子,就会引发雪崩,把我们都给埋了。”
安东尼问:“这山是妖怪吗?”
“这山就像一条龙,”皮诺答道,“我们现在在它的鳞背上往上爬,因此我们得小心安静。”
朱迪丝问:“那它的头在哪儿呢?”
“在我们上面,”米莫说,“在云里面。”
两个孩子好像买账了,于是一行人再次上路。皮诺上次沿着这条难走的线路爬到这里,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这次却用了快两个小时。众人抵达“烟囱”路时,已是凌晨三点半了。崖壁几乎呈垂直状,皮诺借着月光能隐约看清上面的凿槽,但众人若要攀登上去,就需要更强的光线。
皮诺把水倒进电石灯里,乙炔气迅速冒了出来,他赶紧把水门拧死。一分钟之后,他松开气门,按了下开关,没有反应。他又试了一次,一缕微小的蓝色火焰升腾而起,强光从反光罩里洒了出来,照亮前方的“烟囱”,挑战就在眼前。
“上帝啊,”纳波利塔诺太太叫苦道,“上帝啊。”
皮诺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实际没有看上去那么吓人。”
“实际比看上去更吓人。”
“没有,不可怕的。九月份,这里的岩石都是**的,那时才吓人呢。看到两边的冰了吗?结冰以后,烟囱变窄了,反而容易爬了。”
皮诺这时能指望的只有他弟弟了:“我等会砍劈台阶,会花一点时间。你让他们走动走动,暖暖身子。我要把冰镐送下来的时候,会吹口哨。你听到以后,就把绳子递上来,然后让迪·安杰洛先生爬上来。他上来能搭把手。你最后一个上来。”
米莫斜挎着绳子,像挂着一串弹链。难得他对此没有表示任何抗议。皮诺解开绳索,脱离队伍,放下行装,套上冰爪,接着拿起自己和米莫的冰镐,祈祷了一会儿,开始爬了起来。他背靠着山,提醒自己,在没有将冰爪的爪齿踢进山里、把冰镐的镐尖刺进头顶上方的冰层前,绝不能往下看一眼。
每爬半米,皮诺都得停一下,仔仔细细地为众人开辟出平坦的落脚点。进度异常缓慢,让人大为恼火。他爬得越高,就越能察觉到山下的灯火,一家又一家。如果这时有人用双筒望远镜观察,准能发现电石灯的光从冰烟囱里透出来,皮诺对此很清楚,但他别无选择。
四十分钟后,皮诺来到平台上,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上次沿这条线路攀登时,曾在岩石里打了登山钉。他拿出登山扣,借着电石灯的光,将登山扣固定在登山钉上,接着将绳子的一头穿过登山扣,用力拉了一拉,看能否承受住自己的重量。支点固定得很牢。
皮诺将冰镐、冰爪系到绳子上,吹了声口哨,接着把绳子放了下去。几分钟后,听到米莫的口哨声,松垮的绳子被拉紧了。十五分钟后,迪·安杰洛先生来到平台上。两人一道将他的妻子儿女迅速拉了上来。
*
纳波利塔诺太太还没进冰缝,皮诺就能听到她惊恐的呜咽声。皮诺把电石灯吊下来给纳波利塔诺太太照明,灯光带来的光明反而让这位怀着身孕的小提琴手更加惶恐不安。纳波利塔诺太太接过冰镐,套上冰爪,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迈着沉重的脚步爬进烟囱里。
米莫说:“右手先抓。把冰镐凿进皮诺铲过的地方就好啦。”
纳波利塔诺太太勉强照做,冰镐一抓就脱落了,根本不能承受她的重量。
她道:“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米莫说:“爬皮诺造的台阶,凿紧冰镐,刺牢冰爪,这样重复一下就上去了。”
“我会滑下去的。”
皮诺朝滑道下面喊道:“不会的,我们抓着绳子呢。一定不会出问题的,只要你刺冰爪、挥冰镐的时候用心……就像你演奏传达狂乱(con samania)[3]时的琴弓那样。”
充满**地演奏,最后这话似乎触动了纳波利塔诺太太。她用力挥出右手的冰镐,往上砸去。皮诺在上方的平台能听到镐尖牢牢凿进冰里的声音。皮诺回到迪·安杰洛先生身后和他一起握住绳子。迪·安杰洛先生让妻子卧在平台边缘,注意滑道下面的情况。每次纳波利塔诺太太要移动重心,向上爬的时候,都会告诉他们一声。之前的人每次都是半米、半米向上攀升,而纳波利塔诺太太的进度却是以厘米计算的。
爬到近四米高时,也不知为何,纳波利塔诺太太突然一脚踩空,尖叫一声,掉了下去。还好众人抓住了绳子。纳波利塔诺太太悬在半空中,哭哭啼啼,唉声抱怨。众人又哄又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肯再试着往上爬。让人紧张焦虑想咬指甲的三十五分钟后,众人费尽力气,终于将纳波利塔诺太太拽到了平台上。电石灯的灯光在风中摇曳。灯光下,纳波利塔诺太太的衣服结了一层白霜,脸上挂着一摊被冻住的鼻涕,看上去像是刚从极寒之地回来。
“我恨登山。每一秒都恨。”说着,整个人瘫倒下去。
“但你依然上来了。很多人都办不到,你办到了。都是为了你的宝宝。”
纳波利塔诺太太把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放到外套上,抚着肚子,闭上眼睛。众人休息和重新背起行囊又用了二十分钟,滑雪板、滑雪杖卡在两侧又让大家好一阵忙碌。等米莫爬上烟囱,又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
米莫说:“也还好啊。”
纳波利塔诺太太说:“你小时候肯定吃了很多苦头。”
皮诺手表的指针已快指向六点了。破晓迫在眉睫。他想赶在这之前带着众人离开格罗佩拉峰的正面。队伍再次系上绳子,开始往高处爬。
六点三十分,东边的天色本应发白之际,反而突然暗了下来,比这磨难重重的一路上任何时候都要暗沉。月亮不见了。皮诺发现风向也随之而变,刮起了更为猛烈的北风。
他说道:“我们动作要快点了,暴风雪要来了。”
纳波利塔诺太太叫道:“什么?在这么高的地方?”
米莫答道:“暴风雪就是在这种地方刮起来的。不过不用担心。我哥认路。”
皮诺确实认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阳光透过纷飞的雪花逐渐透射过来,众人的前行很顺利。皮诺觉得,下雪反而是件好事。雪正好能帮他们遮挡那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七点三十分左右,雪下大了。皮诺翻出一副左右两侧带防雪皮革眼罩的滑雪眼镜,这副眼镜是父亲送他的圣诞节礼物。格罗佩拉峰乌云密布。乌云遇到高处的冰封峭壁,大雪倾泻而下。皮诺一边用滑雪杖探索前进的道路,一边拼命抑制住内心的惊慌恐惧。他强烈地意识到,爬得越高,越可能失足丧命。风开始打转,四周一片白茫茫。能见度变得极低,几乎是闭着眼睛在爬了。皮诺惶惶不安。皮诺想要相信主,但怀疑和慌乱却在他心中滋生。要是路线走偏了怎么办?关键时刻失足摔下去了怎么办?他这么沉,大家都会被猛地拉下去的。皮诺发觉绳子往后一拽,他停下了脚步。
“我看不见了。”朱迪丝喊道。
“我也看不见了。”她的母亲说道。
“那我们就等一下。大家转过身背对风。”皮诺应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不迫。
雪一直在下。要是一直刮强风的话,他们就不可能安然通过那条曲折的小路。还好,强风每隔几分钟就会变得很弱,乃至没有风。皮诺趁着这些间隙辨认线路,众人奋力往上爬,直到山脊线变得平缓狭窄起来。皮诺辨认出前方十五米处正是那条曲折的小路,两边积雪皑皑的凹口则是雪崩槽沟。
*
皮诺说:“这里我们要一个一个过去。注意到山脊两侧积雪的小坑了吗?不要踩那里。我踩哪儿,你们踩哪儿就好了。”
纳波利塔诺太太问:“积雪下面是什么?”
皮诺没有回答的意思。米莫答道:“空气。很多空气。”
她应道:“哦,哦……”
皮诺真想扇自己弟弟一巴掌。
“快过来啊,纳波利塔诺太太。好不容易都到这里了,更吓人的都挺过去了。我会紧紧抓住绳子的另一头的。”皮诺说道,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鼓舞人心。
纳波利塔诺太太“咻咻”地喘了口粗气,犹豫片刻后微微点头。皮诺解开将大家连结在一起的绳子,打了个结跟米莫的绳子接在一起,变成了一条很长的绳子。他一边忙着,一边低声对米莫说道:“从现在开始,把你的嘴闭上。”
“什么?”米莫道,“为什么?”
“有的时候,你知道越少反而越好。”
“在我们那里,都说知道得越多越好。”
皮诺发现和弟弟争论下去毫无意义,便将绳子系在腰间,想象自己是走钢丝的,把滑雪杖横在身前保持平衡。
每一步都凶险万分。皮诺会先试探一番,用冰爪的爪尖试一试,轻轻踢一踢,听到碰到石头或冰块的声音,后脚跟才踏上去。有两次皮诺摇摇晃晃,几乎要失去平衡。还好都稳住了,最终抵达前面狭窄的岩架。皮诺停下脚步,把额头靠在石头上。直到恢复镇定后,才把岩钉钉到岩面里。
皮诺把绳子固定在岩钉上。米莫在另一头向后拉,绳子立马绷紧得像扶手一样。狂风呼啸。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视线被阻隔了有一分多钟。等风静下来,皮诺这才重新看到小路的对面。众人的身影飘忽不定,仿佛幽灵一样。
皮诺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先送安东尼过来。”
安东尼右手握住绷紧的绳子,靴子准确地踏在皮诺的脚印上。只用了一分钟他就过去了。朱迪丝握着绳子,踩着皮诺的脚印,跟在他后面。他们都比较轻松地过关了。
迪·安杰洛太太下一个。她突然在雪崩槽沟之间僵住了,神情恍惚起来。
这时她的小儿子大喊:“快过来啊,妈妈。你可以的。”
她继续前进。等到了岩架,一把抱住两个孩子,放声大哭。再下来是迪·安杰洛先生。他只用了几秒钟就闯了过去,说是自己小时候练过体操。
纳波利塔诺太太即将出发之际,风又呼啸起来。皮诺心里暗骂。要闯过这种曲折小路,方法就是采取动作之前,绝不去想它。然而纳波利塔诺太太现在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好在之前成功攀登烟囱的经历似乎给了纳波利塔诺太太信心。风弱下来,视线恢复后,不用皮诺提醒就自己出发了。行至四分之三处,风逐渐猛烈起来。她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纷飞的白雪中。
“千万别动!”皮诺向空中吼道。“等这阵风过去!”
纳波利塔诺太太没有应声。皮诺不停地轻拉绳子,感觉绳子那头的重量。风停了,纳波利塔诺太太全身都是雪,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纳波利塔诺太太一到了岩架,就紧紧把皮诺抱住,过了片刻,说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也从来没有这么虔诚地祈祷过。”
“你的祈祷应验了。”皮诺说道,轻轻拍打她的背部。接着吹了声口哨提示米莫。
长绳的另一头紧紧绑在米莫的腰间。皮诺准备收紧松弛的绳子,问道:“准备好了吗?”
“我打从娘胎里就准备好了。”米莫应着便动身了。他的动作很快,很有把握。
“慢点!”皮诺说道,尽可能快点把松弛下来的绳子从岩钉、岩扣之间收回来。
米莫即将来到两处雪崩槽沟之间时,说道:“知道为什么吗?雷神父说了,我身上有山羊的特性。”
话音未落,米莫就摔了一跤。他的右脚滑得太远,失去了控制。只听有个声响传来,仿佛有人蓦地扔下一个枕头。槽沟里的积雪打起旋来,向内凹陷,就像水流呈螺旋形从排水孔流出那样。米莫也跟着陷了进去,消失在白色的漩涡中。这一幕把皮诺给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