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皮诺赶在雷神父过来叫他之前,提前十分钟从**爬起来,穿好衣服。波尔米奥修士煮了松子燕麦甜粥,还在桌上摆了肉干、奶酪。老烟枪和年轻情侣正在吃着,雷神父来到皮诺身边,把手搭到他肩上。

“这位是你们的向导,他叫皮诺,”神父说,“他知道路。”

“年纪这么小啊,”老烟枪说,“没有年长一点的吗?”

“皮诺很擅长登山,经验也很丰富,尤其熟悉这座山。”雷神父说,“他会把你们带到你们想去的地方,我对他很有信心。当然你们也可以再找一位向导。但我得提醒你们,有些向导前脚收了你们钱,后脚就会把你们交到纳粹手里。我们只希望你们能安然无恙地找到避风港。”

“我们跟皮诺走。”男青年说道,他的女伴也点头认同。

不过,那位抽烟的大叔还是将信将疑。

皮诺握了握男青年的手,说:“你们叫什么?”

“用你们的化名,”雷神父说,“身份证件上的名字。”

那位年轻女人说:“玛丽亚。”

她的丈夫说:“里卡多。”

那位烟民说:“路易吉。”

皮诺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早饭。“玛丽亚”说话轻声细语,但风趣幽默。“里卡多”之前在热那亚当过老师。“路易吉”以前是在罗马卖雪茄的。皮诺一度往桌子下面看了一眼,发现三人脚上穿的都不是靴子,好在鞋子看上去够结实。

“那条路危险吗?”玛丽亚问。

“你们照我说的做,就不会有危险。”皮诺说道,“五分钟后出发?”

三人点头。皮诺起身清理了盘子,接着把他们带到雷神父身边,轻声说道:“神父,如果我带他们翻过‘天使之阶’进入瓦尔迪雷,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更容易些?”

“是更容易些,”雷神父答道,“不过我们一周前才使用过那条路,我不想引起注意。”

“我不太明白,”皮诺说,“谁用过那条路?”

“乔瓦尼·巴尔巴雷斯基,那个神学院的学生,”雷神父说,“就在你从米兰来这里之前,这里还有一对夫妇要带着女儿逃难。巴尔巴雷斯基和我想了个计划。他带着那家人还有二十个男孩徒步了一整天翻越‘天使之阶’,进入瓦尔迪雷,米莫也去了。他们在湖泊尽头和森林之间的空地上野餐。去远足的有二十四人,回来二十一人。”

“没人会察觉到有什么区别的,”皮诺赞赏道,“特别是隔着老远看一大群人。”

雷神父点头道:“我们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总要派这么一大群人出去也不实际,尤其是冬天也要来了。”

“人少更好。”皮诺说道,往雷神父身后看了一眼。“神父,我会尽全力让他们隐蔽,但是有很多处地方是没有遮蔽的。”

“瓦尔迪雷那一整段路都没有遮蔽,这对你来说特别危险,因为你回程有一段是完全暴露的。不过只要德军一直是在山口的公路巡逻,不派飞机在高处侦查边境线,你应该也不会有事。”

让皮诺意想不到的是,雷神父忽然抱住了他,说道:“愿主与你同行,孩子,愿主一路陪伴你。”

波尔米奥修士帮皮诺把帆布背包背上。四升水、四升甜茶、食物、绳子、地形图、滑雪衫、羊毛衫、便帽、用来生火的火柴、线绒、小钢罐、装着碳化物的小号矿灯、一只匕首和一把短柄小斧头。

包里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有二十公斤,甚至二十五公斤。但皮诺从到“阿尔宾那之家”的第二天起就一直背着重物爬山,所以背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想必雷神父之前早有打算。毫无疑问,神父之前就是这么计划的,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筹备了好几周。

皮诺说:“我们走。”

*

四人小组出门走进凉飕飕的秋夜中。天空清澈透明,南边天上月亮还高悬着,洒下一片清辉,照得格罗佩拉峰的西侧微微发亮。皮诺领着三人沿着车辙走出学校外煤气灯的照明范围,接着让大家停下来,让眼睛充分适应了再走。

“从这里往后我们要小声说话了,”皮诺指着山上,压低声音说道,“上面很多地方回声能传得很远,所以我们要谨小慎微,安静得像只老鼠,明白吗?”

皮诺看到几个人都点头同意。路易吉划了根火柴准备点烟。

皮诺生气了,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管起来。他朝老烟枪跨了一大步,嘘声道:“快熄了。一点火星,几百米外都能看见,有双筒望远镜的话就看得更远。”

“我需要抽口烟冷静一下。”路易吉说。“未经我的同意不可以抽烟。要么,你现在回去,再找一个向导,我只带他们两个。”

路易吉深吸一口烟,扔掉烟头,用鞋底把烟头碾灭,嫌恶地说道:“带路吧。”

由于道路昏暗,皮诺提醒众人留心用余光观察。他带着众人由南向北横穿莫塔高原。绕到山坡底部,道路突然变窄,只余一条羊肠小道,小道宽约五十厘米,从悬崖峭壁间横穿而过。接着,皮诺解开绳子,打了四个绳圈,套在众人腰间,各个绳圈之间相距三米。

“大家虽然系了安全绳,但右手还是要注意抓住崖壁或者灌木丛之类的突起物,”皮诺说,“如果要抓小树苗什么的,抓之前,一定要试一试牢不牢。最好我抓哪儿踩哪儿,你们就抓哪儿踩哪儿。我知道天色很黑,但你们能通过我的轮廓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会跟着你的,”里卡多说,“玛丽亚,你紧跟在我后面。”

“你确定?”玛丽亚说。“皮诺你看呢?”

“路易吉跟在我后面,玛丽亚排在第三。里卡多,你在队伍的后面更方便照顾她。”

里卡多有些不高兴,提高嗓门道:“但我……”

“安全绳两头的人得是队伍里最强壮的,这样对她、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更安全,”皮诺坚持道,“这片山区什么情况、该怎么爬山,难道你比我更清楚?”

“按他说的来吧,”玛丽亚说,“最强壮的两个人打头、殿后。”

被十七岁的毛头小子指手画脚让里卡多有些恼火,但被默认为是队伍里最强壮的人又让他有些飘飘然,皮诺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矛盾心理。

“好吧,”他说,“我来殿后。”

众人在腰间套好绳圈,皮诺说了句:“好极了。”

皮诺戴着手套的右手抓住崖壁,大家就这样出发了。大部分路段宽度都使他们能够按照正常的步伐前进,但皮诺就当左边的路窄了十五厘米,贴着岩壁亦步亦趋。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其中一人跌了一跤,从道路较低的一侧摔下去,运气好的话,其他三人的重量能确保所有人都留在山上不被带下去。运气不好的话,第二个人也会摔下去,接着是第三个。身下的斜坡是40度左右倾斜,如果众人都翻滚下去,遍地都是的锋利岩石和高山灌木会将他们吞噬。

在皮诺的带领下,众人悄无声息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从容不迫。有惊无险地前进了大约一小时后,才到达马德西莫村的正上方,这时,路易吉突然咳嗽起来,还吐了一口痰。皮诺不得不停下脚步。

“先生,”皮诺低声提醒,“我知道咳嗽很难忍,但非要咳的话请用手肘挡一下。我们下面就是村子,被坏人听到的风险我们可冒不起。”

雪茄贩子咕哝道:“还有多远啊?”

“路有多远不要紧。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五百米后,斜坡不再陡峭,道路舒缓起来。

路易吉问:“刚才那段路是最难走的一段吧?”

皮诺答道:“是最好走的一段。”

玛丽亚惊慌地低呼道:“什么?!”

“我开玩笑呢,”皮诺说,“刚才那段路是最难走的一段。”

*

破晓时分,一行人在马德西莫上方高处的高山草甸中穿行。周围枯萎的无籽山草让皮诺想起安娜的秀发。皮诺向后环顾一周,向另一头眺望,只见高低起伏的山峦间有一处山谷。也不知道那边同样高的地方,会不会有德国士兵在用双筒望远镜监视格罗佩拉峰这边的情况。皮诺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带着三人转移到草甸里树木密集的一侧,借着树影的遮蔽往上攀爬。路上的裸岩渐渐多了起来,只有零星几株杜松,很难再为他们提供掩护了。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皮诺说,“现在太阳在山后面,盆地还有阴影可以遮住我们。但是,太阳很快就会升上来了。”

众人朝着北边盆地的谷底前进。里卡多和玛丽亚能跟上皮诺的步伐,不过老烟枪路易吉却落在了后面。他走得满脸冒汗,气喘吁吁,因为空气稀薄,他的胸脯一起一伏。这里非常险要,不断碰到冰川经过时留下的巨石,一直沿着古老的道路往前走,终于来到盆地的后墙。期间,因为路易吉掉队,皮诺不得不两次折回去接他。

皮诺和年轻夫妇一边休息,一边等候雪茄贩路易吉。路易吉一路都在咳嗽吐痰,以蜗牛般的速度缓慢靠近。皮诺在一处平坦的岩石上,刚抽完烟的路易吉浑身上下一股烟臭味,来到皮诺旁边躺下,忍不住呻吟起来。

皮诺从背包里取出甜茶、肉干和面包。路易吉和年轻夫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到三人吃饱喝足后,皮诺才开始吃。还得给回程留一些食物,所以他的分量要少一些。

“现在往哪儿走?”路易吉问,仿佛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情况。

皮诺用手指了指峭壁上一条七弯八拐、险峻崎岖的小路。

路易吉吓得下巴往后一缩:“这条路我可爬不了。”

“你行的,”皮诺说,“就按我说的来。”

路易吉气急之下举起双手说:“不,我不行。我不爬。你们别管我。反正不管怎么样,我迟早都要死的。”

皮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反应过来后说道:“谁说你要死了?”

“纳粹,”老烟枪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指了指那条小路,“还有那条路,那路的意思是,主想让我早点死,而不是晚点死。不过,我是不会爬上去的,我可不想从上面摔下来,惨死在乱石堆里,以这种方式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就坐这抽烟,等待死亡降临。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皮诺说:“不,你得跟我们一起走。”

路易吉斩钉截铁地说:“我要留下来。”

皮诺咽了下口水,说:“雷神父吩咐过,要我把你们送到瓦尔迪雷。把你留在这里,他不会答应的,所以来吧。和我一起走。”

路易吉说:“小子,你可不能逼我。”

“不,我就要逼你走,”皮诺说着,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向路易吉,“我要动手了。”他叉腰俯视着对方,吓得老烟枪瞪大了眼睛。皮诺虽然年仅十七,但个头比路易吉大得多。看得出来,他说的话让雪茄贩大惊失色。他又瞥了一眼陡峭的崖壁,他的脸因恐惧而扭曲起来。

“你难道不明白吗?”他用一种打了败仗的语气说道,“我真的不行。我对自己爬上去一点信心都没有……”

“但我有。”皮诺吼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咆哮的意味。

“求你了。”

“不行,”皮诺说,“我答应你,就是背也把你背到顶上,把你送到瓦尔迪雷。”

路易吉似乎被皮诺坚定不移的神情说服了,嘴角颤抖地说:“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皮诺说道,和他握了握手。

皮诺帮大家再次套上安全绳,路易吉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玛丽亚还有她的丈夫。

“你确定,我不会掉下去?”雪茄贩胆颤心惊地问。“我从未做过这么冒险的事情。我……一直住在罗马。”

皮诺想了一想,说道:“好的,那你是不是爬过很多古罗马的遗迹?”

“是的,不过……”

“罗马斗兽场那些又陡又窄的阶梯爬过吗?”

路易吉点头道:“爬过很多次。”

“这并没比那个难啊。”

“比那个难。”

“没那个难,”皮诺说,“你就当自己现在是在斗兽场,面前是一排排座位和阶梯,来回横穿过去,就没事了。”

路易吉心有疑虑,但皮诺迈出第一步后,他还是抓住绳子跟上了。皮诺一路上不时和老烟枪说些俏皮话,比如告诉他到了崖顶后,就让他抽上两根烟,爬坡的时候,建议他里面那只手的手指不要离开坡面。

“慢慢来,”他说,“朝前看,不要朝下看。”

崖壁极其陡峭,几乎呈九十度垂直,在前进变得异常艰难之际,为了转移路易吉的注意力,皮诺又把米兰遭遇轰炸的首夜,自己和弟弟死里逃生,回到家却发现父母亲友还沉浸在音乐中的事讲了一遍。

“你父亲有大智慧,”雪茄贩说,“音乐、美酒、雪茄。命运难以捉摸,是这些生活中的这些小确幸帮助我们活下来。”

皮诺擦了擦眼角的汗,说:“说得好像你经常在店里思考人生似的。”

路易吉笑了。“我在家里整天就是思考、聊天、读书。”他的语气突然悲伤了起来:“可惜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

几个人抵达盆地峭壁的高处,迎面而来的是这段旅程最艰险的一段路,道路向右直转两米,接着向左直转三米,陡坡急转直下。通过裂口的小路虽然挺宽,但对人的心理素质是个巨大的挑战。小路一侧悬空有三十米,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登山客,盯的时间太长也会信心动摇。

皮诺决定不去提醒、警告他们,而是对他说:“和我说说你的店吧。”

“哦,那里很漂亮,”路易吉说,“就在西班牙阶梯下面的西班牙广场附近。听说过吗?”

“我去过西班牙阶梯,”皮诺说,路易吉毫不犹豫地就跟上来,这让他很欣慰,“那附近的环境很优雅,有很多精美的店铺。”

路易吉说:“那里非常适合做生意。”

皮诺走过“V”型路段的背面。他和雪茄贩现在位于裂口两边相对的位置。路易吉若是要往下看的话,就是此时会最觉惊险。看到路易吉正要转头朝下看时,皮诺立马说道:“和我描述一下你的店吧。”

路易吉的视线转移到皮诺身上。“店里的地板、柜台都是刷过油漆的。”他轻声笑道,轻易就走过“V”型路段折角的地方。“椅子是真皮实木的,还有一个八角形的雪茄保湿盒,那是我和已故的妻子亲手设计的。”

“我敢说店里的味道肯定很好闻。”

“非常好闻。我店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雪茄烟草,还有薰衣草、薄荷以及‘Sen??Sen’牌口气清新剂。我还为优质客户提供上等白兰地酒。我的很多客人都是熟客,人非常好。他们其实算是我的朋友了。这个店就像大家的聚会场所,直到最近才停业的。甚至肮脏的德国鬼子也进来买东西。”

众人走过裂口后,又开始再次往边缘爬。

皮诺说:“和我讲讲你的妻子吧。”

皮诺身后是一阵沉默,他感觉到一阵阻力从路易吉手中的绳子传来:“露丝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我们十二岁在一个犹太教堂认识。她为什么选择了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但她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们虽然生不了孩子,但共同度过了二十年的美好时光。有一天,她突然生病,病情日益加重,随后迅速恶化。医生说,她的消化系统已经紊乱,她被毒死,可是医生却无能为力。”

皮诺心中顿时一痛,不由想起贝尔特拉米尼太太,不知她现在病情如何,卡莱托和他的父亲又过得怎样。

“对不起。”皮诺说道,爬过盆地的边缘。

“都过去六年了,”路易吉说,皮诺把他拉上来后,又去帮年轻夫妇,“没有一个小时我不曾想起她。”

皮诺拍了拍雪茄贩的后背,笑嘻嘻地说:“你成功了。我们到山顶了。”

“什么?”路易吉说,惊讶万分地左顾右盼。“这就到了?”

皮诺说:“这就到了。”

路易吉松了一口气,望向天空说道:“这路也没那么吓人。”

“我说的吧。我们可以在前面休息一下。我想先带你们看样东西。”

他把三人带到一处能俯瞰格罗佩拉峰背面的地方。

他说道:“欢迎来到瓦尔迪雷!”

相较于格罗佩拉峰的正面,这处阿尔卑斯山山谷的坡面要相对平缓,覆盖着各式各样的灌木,由于饱受山风摧残,基本都长得很矮小,锈红、橙色、黄色,叶子缤纷多彩。山谷下方是一处湖泊,正是此处得名之处。湖泊宽不到两百米,长八百米,自北朝南,流经雷神父说过的那片三角形森林。

平日里银蓝色的湖面,那天五光十色,映染了秋日里火焰般的颜色。湖泊尽头竖着一片石墙壁垒,向南一直延伸至安杰洛加之阶的界碑,皮诺开始登山训练的第一天就是从那里折返的。他们沿着一条狩猎小道向下,小道下面是一条溪流,溪水从山峰最高处冰川的积雪融化而来。

“我做到了。”皮诺暗自道,内心充满愉悦和满足。“他们听我的话,然后我带着他们翻过了格罗佩拉峰。”

到了湖边,玛丽亚说:“我从未到过这么美的地方。这里太不可思议了,让人感觉到……”

里卡多道:“自由。”

路易吉说:“珍贵的一刻。”

玛丽亚说:“我们已经到瑞士了吗?”

“快了,”皮诺说,“进了森林,里面有路通到边界。”

皮诺从未到过湖的那边,他走向树林时有些许忧虑。他记得雷神父说的那条路的位置,很快就找到了。

浓密的冷杉云杉交织成一个迷宫。这里的空气更冷,土地更软。几个人已经爬了近六小时的山路,但各个精神奕奕、不知疲倦。

一想到自己把三人带到瑞士,皮诺的心跳都不由快了一点。他成功带着他们逃脱了……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从前方三米开外的一株树后钻了出来。他将双管猎枪的枪口对准了皮诺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