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皮诺的远足开始了,他直接朝格罗佩拉峰走去。他很高兴带了拐杖,拄着拐杖横穿过一处狭窄的溪流,然后往东南方向从侧翼绕到尖削的峰脊。几千年来,山体上的岩石一层层脱落,形成了向内凹陷的混乱地形。皮诺的行进十分缓慢,但还是爬到了山脊的尾部。
从这里到峰顶就没有既定路线了,到处都是石头,偶尔会碰到草丛和顽强生长的灌木。山脊左右两边都是悬崖,皮诺清楚,自己必须小心谨慎,一旦失足,注定丧命。这处山脊他爬上去过一次,那是两年前了,当时同行的还有其他四个男孩,以及雷神父从马德西莫来的向导朋友。
皮诺努力回忆他们当时是如何爬上去的。他们经过一系列支离破碎的阶梯和许许多多崎岖曲折的小道,最终爬到高高在上的峰顶。他一度怀疑和担心自己可能选错路了,但还是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相信自己的直觉,碰上一段,就爬一段,一边爬,一边重新估量这条路线。
皮诺的第一个挑战是爬上山脊。山脊久经风吹日晒,表面变得十分光滑,底部呈高达两米的圆柱形基座。要往上爬,似乎无从下手。还好,南边的岩石有很多缝隙和断裂的地方。皮诺把拐杖往上甩去,拐杖“咔嗒”一声落在上面的某个地方停住了。他先把手指和靴尖插进裂缝之中,接着爬上狭窄岩架,然后爬到拐杖的地方。过了一会儿,皮诺跪在又狭窄又尖峭的山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等到胸口平静下来,气顺了,这才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皮诺开始找路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寻找落足的节奏。仔细审视面前犬牙交错的复杂地形,寻找阻力最小的路线。一小时后,他再次面临一大挑战。经历数万年的风吹日晒,一片片石板脱落下来,阻塞了向上的道路,岩面上只有一个参差不齐的沟壑,宽度、深度都不足一米,向上延伸大约八米的距离,跟一处岩架相连,仿佛一段歪七扭八的烟囱。
皮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内心越来越恐惧,几乎被吓得无法动弹。这时,他听到雷神父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要相信主,要时刻保持警觉。最后,他原地转了半圈,把整个身子嵌进峭壁的裂缝里。他伸出双手支撑着,靴子踩在烟囱表面借力前行。他这时可以动弹了,用三个接触点支撑第四个点移动——一只手、一只脚,不断摸索、试探着往上爬。
他往上爬了六米,然后听到一声鹰唳,他把视线从裂缝移开,目光顺着山脊俯视下面的莫塔高原。他此刻已经爬到令人眩晕的高山上,他感到一阵晕眩,差点没抓稳岩石,这可把他吓得半死。他不能摔下去,摔下去,就没命了。
要相信主。
在这个念头的激励下,皮诺沿着烟囱往上爬,到了岩架上后才放松下来喘口气,感谢主的帮助。恢复力气后,他几乎没怎么停,一鼓作气爬到峰脊的西南边。山脊非常陡峭,就像又狭又尖的剃刀,有些地方宽度几乎不足一米。格罗佩拉上面是陡直的尖顶,下面是一个基座,基座就有四十多米高,形状酷似一个歪歪扭扭的长矛的尖头。通往基座的道路犬牙交错,道路两边是雪崩留下的沟槽。
皮诺看了匕首般直插云霄的峭壁一眼,然后就不再瞧第二眼了。他在费力地寻找尖顶下方各种山肩和隆起的地方。在他找到搜寻目标的那一刻,他的心又一次猛地扑通起来。他闭上眼睛,告诫自己要冷静,要相信主。在他从两个主要的雪崩沟槽之间经过的时候,他一边划十字,一边向前行,不敢朝左右两边旁顾,全神贯注地往正前方挪动,仿佛一位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小道走着走着宽阔起来。
抵达小道的尽头后,他一下子抱住岩壁上凸起的石块,仿佛遇见了久未见面的好友。确认自己还能继续之后,他开始攀登那些石块,这些石块虽然形状极不规则,就好像一摞瘫倒的砖块,但好在牢固,不会松动,所以他相对轻松地往高处爬去。
在离开“阿尔宾那之家”四个半小时之后,皮诺终于抵达峭壁的底部。他朝右凝视,只见一条钢索固定在岩石上,绕着峰顶水平拉伸开来,差不多在峰顶一半高度的位置,下面的岩架大约只有十八厘米宽。
即将要做的事让皮诺感到目眩恶心,他深吸几口气,摆脱不断攀升的紧张感,伸手向松松垮垮的钢索抓去。他探出右脚,脚尖摸索到一处狭窄的落脚点。这就像当初从自家卧室的窗户爬到窗架上一样。他这样想着,握紧钢索,匆匆沿着峭壁底部疾行。
五分钟后,皮诺到达这座山最宽阔一处山脊的顶峰,这处顶峰面朝西南,十分宽阔,山脊上的小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地衣、苔藓、高山火绒草以及高山紫苑。皮诺躺在上面直喘气,正午时分的阳光火辣辣地直射到他身上。这条路线向导带他走过三十次,每次都会指导他,手该抓哪儿,脚该踩哪儿,而这次完全不同。这次爬山是皮诺有生以来最大的体能考验。他必须不停思考,不停评估,时刻虔诚,这并不容易,而且十分累人。
皮诺大口喝着水,心想:“无论如何,我做到了,从最难走的路线爬了上来,而且是一个人。”
皮诺内心充满喜悦,人也变得更加自信。感谢主保佑他平安,还赐予他食物。他拿出修士给他事先打包好的三明治吃了起来。他细嚼慢咽,每一口都细细品味。这世上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吃东西更美妙的吗?
皮诺觉得有些困了,躺到地上,闭上眼睛,感受着这里亘古不变的群山与天空。它们似乎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化过。
*
皮诺被升起的薄雾凉醒了。
他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快下午两点了。云雾已经涌了上来。往山坡下望去,能见度已不足九十米。皮诺穿上滑雪夹克,沿着狩猎的路径向他的东边和北边迂回。一小时后,他来到格罗佩拉峰北部盆地背面的边缘地带。
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找到一条小路,这条路横穿盆地陡峭的腹地,曲曲折折通向他三天前折返的地方。他停下来,转头回望下来的路。与早上上山的各种挑战相比,下来的路此时看来没有那么艰险了。
一路下坡来到马德西莫,再爬上莫塔高原,皮诺早已精疲力竭。抵达“阿尔宾那之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雷神父正在门厅等候他,孩子们则在餐厅里学习,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看来修士又做了什么美味佳肴了。
“你迟到了,”雷神父说,“我不希望你晚上在那里过夜的。”
“我也不想晚上下山啊,但路太远了,神父,”他说,“爬那条路线,比我印象中要难多了。”
神父问:“那你有信心能再爬一次吗?”
皮诺想到那个烟囱、雪崩之间的小路,还有那段钢索路。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但还是说:“有。”
“好,”雷神父说,“很好。”
“神父,我为什么要这样?”
雷神父仔细观察了一下他,说道:“我想把你变得更加强大。几个月后可能就要你帮忙了。”
皮诺本想再问一下,但雷神父已转身离去。
两天后,雷神父吩咐皮诺上路,经过“天使之阶”到瓦尔迪雷去。再接下来的一天,皮诺走的是通往北部盆地谷的横贯路线,他沿着山羊走出的路线向前爬行,几乎是沿着小路的边缘往前爬行。第三天,他又去走那条难走的路,但这次信心充足了很多,提前一小时就到了雪崩的沟槽。
接下来的周末天气依然很好,学车的两天都是好天气。想起雷神父的告诫,他和阿斯卡里再没有把车子开到施普吕根山口,而是在马德西莫的“Z”字路上练车。
周日下午,两人开车去坎波多尔奇诺载姑娘兜风,这两位姑娘是阿斯拉里的熟人。一位是他朋友,叫蒂蒂亚娜,另一位是蒂蒂亚娜的朋友,叫弗雷德丽卡。叫弗雷德丽卡的姑娘很害羞,甚至不敢正面看皮诺一眼。皮诺本想和这位姑娘发展下感情,但奈何安娜的形象总是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知道这种想念是非常傻的,自己只和她说过三分钟的话,自那以后已经四个月没见过了,而且还被她放了鸽子。但他却深信自己终究会与安娜再次相见。安娜于是成了皮诺刻骨铭心的美好执念,每当他孤单寂寞,对未来犹疑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1943年10月,经历第二周头三天的艰难攀登后,精疲力竭、饥饿难耐的皮诺再次回到“阿尔宾那之家”。皮诺在餐厅一连吃了两大碗波尔米奥特制的意大利面,又喝了好几升水后,才抬起头观察周围的情况。
男孩们基本都在。房间另一头一桌子的男孩都在听米莫指手画脚。雷神父则在会客,来访的有两男一女,其中一位年轻男子一头沙色头发。他的手臂和那位女子的胳膊差不多粗细,后者皮肤白皙,双眼乌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另一位年长的男子穿着一套西服,没系领带,留着小胡子,在那里抽烟。他咳嗽得很厉害,雷神父一说话,他就轻轻用手指敲击桌面。
皮诺有些犯困,但还是很好奇这些人是谁。有客人拜访“阿尔宾那之家”不是什么新鲜事,孩子的家长会常来这里,下暴风雪的时候,很多登山客也会来歇脚。但这些人也不是登山客。他们都穿着便服。
皮诺非常渴望上床睡觉,但他知道雷神父不会答应的,他正准备鼓起精神学习的时候,神父走过来说道:“你已经为自己赢得了明天休息一天的权利,你可以把学习推迟到明天,怎么样?”
皮诺笑着点点头。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找到房间爬上床的了。
*
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阳光从门厅尽头的窗户里射进来。米莫出去了。其他男孩也出去了。当他走进餐厅时,里面没有别人,只有那三位客人在房间的另一头压低声音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们不能再等了,”那个年纪略轻的人说道,“局势糟透了,梅纳就有五十人!就在我们现在讨论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袭击罗马了。”
那个女人恼道:“你不是说我们安全了吗。”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他说,“雷神父是好人。”
“能安全多久?”那个年长的男人说,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那个女人注意到皮诺正在朝他们的方向看,示意那个男人别说了。修士给皮诺拿了咖啡、面包和蒜味腊肠。三位访客随后离开房间,接下来的一天,皮诺再也没有多想这几人,而是在炉火旁读了一整天书。
米莫和其他男孩成群结队远足归来时,差不多要吃晚饭了。这一天下来,皮诺不仅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而且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健康。在大量的锻炼后,修士又给他吃了很多食物,皮诺每天都觉得自己长壮了一点。
米莫和两个男孩在长桌上摆盘子和银制餐具时,雷神父喊道:“皮诺?”
皮诺把手头的书放到一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神父?”
“吃过甜点,来小教堂找我。”
这道命令让皮诺有些困惑。小教堂除了周日清晨举行例行礼拜之外,一般很少会被用到。但他止住好奇心,坐下来和米莫以及其他男孩开了一会儿玩笑,然后向他们描述起攀登格罗佩拉峰遇到的艰难险阻,大家都听得聚精会神。
他说:“往上面爬的时候,错一步就完了。”
米莫吹嘘道:“我做得到。”
“要是你能连续做两次引体向上、两次俯卧撑,再下蹲一次。我就赌你行。”
米莫最受不了别人挑衅,立马被激怒了。皮诺知道,他弟弟马上就要开始疯狂做引体向上、俯卧撑和下蹲了。
收拾好餐具,米莫问皮诺想不想打牌。皮诺推辞说要去小教堂找雷神父。
米莫问:“什么事?”
“还不清楚。”皮诺答道,从前门门口的衣架拿起一顶羊毛帽戴上,然后走到外面的夜色里。
室外的温度已经下降到零度以下。残月当空,熠熠生辉,群星璀璨,宛若烟火。皮诺往小教堂走去,北风迎面刮来,带来初冬的寒意。教堂前方,齐着高原的边缘,有一片冷杉林,冷杉高耸挺立。
皮诺笨拙地拨开小教堂的门闩,往里走去,教堂内只有四根蜡烛亮着。雷神父低着头,正跪在座位上祈祷。皮诺轻轻关上门坐下。片刻之后,神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巍巍颤颤拄着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到他身边。
“你觉得你能在夜里完成去瓦尔迪雷的大部分北部路线吗?”雷神父问,“如果只借助月光的话。”
皮诺思索片刻,说道:“盆地那块地方不行,但在那之前的路,我觉得可以。”
“那会增加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小时吧。为什么这么问?”
雷神父深吸一口气,说:“皮诺,我刚才一直在为那个问题的答案祈祷。我是想瞒着你,不让你知道这件事,不把事情复杂化,让你只关注你自己的任务,不管其他的事。但主让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对吗?我们无话可说,我们无能为力。”
皮诺有些困惑:“神父?”
“今晚留下来吃晚饭的那三个人。你和他们说过话吗?”
“没呢,”他说,“但是我无意间听到,他们在讨论梅纳什么的。”
雷神父的脸色沉了下来,露出痛苦的表情:“过去的一个月里,有五十多个犹太人躲在梅纳和梅纳周边的村庄。纳粹党卫军发现了这些犹太人,处决了他们,然后把他们的尸体扔进了马焦雷湖。”
皮诺的内心开始翻江倒海:“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皮诺知道希特勒憎恨犹太人,他本人甚至也认识一些讨厌犹太人、诋毁犹太人的意大利人。但就这样冷血地杀掉他们?仅仅因为宗教信仰不同?这种野蛮暴行简直骇人听闻。
“我不能理解。”
“我也不能,皮诺。但可以明确的是,意大利的犹太人现在正面临灭顶之灾。我今天早上和红衣主教舒斯特打电话问过。”
雷神父说,红衣主教告诉他,继那次梅纳大屠杀后,纳粹勒索那些还困在罗马贫民窟的犹太人,要求他们在一天半内想办法拿出五十公斤黄金,以换取人身安全。犹太人掏空了家底,还向天主教徒借了不少。然而,他们上交完财物,德国人却突然袭击犹太教教堂,找到了一张罗马犹太人的完整名单。
神父停了下来,表情扭曲,接着他又说道:“红衣主教舒斯特说,纳粹成立了一支党卫军分队,专门抓捕那个名单上的犹太人。”
皮诺问:“抓到以后呢?”
“杀掉他们,全部杀光。”
那一刻之前,皮诺的年轻头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结果。“这……太邪恶了。”
雷神父说:“是很邪恶。”
“红衣主教是怎么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
“教皇陛下。”雷神父说,“是他告诉红衣主教的,他说德国大使到梵蒂冈这样和他说的。”
“教皇不能阻止吗?公之于众呢?”
雷神父低下头,指关节攥得惨白:“皮诺,教皇陛下和梵蒂冈被坦克和党卫军包围了。教皇陛下要是现在发声,德军会立刻入侵梵蒂冈,将其摧毁,这是自寻死路啊。不过,教皇已经秘密通知诸位主教了。”
他通过主教向意大利所有的天主教徒传达了一道口头命令,那就是要向任何躲避纳粹追捕的犹太人敞开自家大门。我们要收留犹太人,如果可行的话,还要帮助他们逃出去。
皮诺心跳加快了:“逃到哪儿去?”
雷神父抬起头:“你有到过瓦尔迪雷的尽头吗?那是格罗佩拉峰的另一头,也就是湖泊再远的地方。”
“没有。”
“那里有一片三角形的密林,”神父说,“密林往里头两百米是意大利的地界,所有的树林和土地都是意大利的。而走出密林尽头之后,就是瑞士了,那里是安全的中立地带。”
皮诺开始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审视过去几周历经的磨难,内心激动起来,再次充满决心。“你想让我做他们的向导吗,神父?”皮诺问。“那三个犹太人?”
“主爱的三个孩子。”雷神父说,“你愿意帮助他们吗?”
“当然愿意。”
雷神父把手搭在皮诺的肩膀上。“我希望你知道,你将冒生命危险。按照德军的新规定,帮助犹太人就是叛国罪,应处以死刑。如果你被抓了,他们会处决你的。”
皮诺听了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感到无比震惊,他看着雷神父说道:“那你在‘阿尔宾那之家’收留他们,不也冒了生命危险吗?”
“还有这里的孩子们也冒了生命危险。”神父神色严肃地说道,“但我们必须帮助所有逃离德军的难民。教皇这样认为。红衣主教舒斯特这样认为。我也这样认为。”
“我也这样认为,神父。”皮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激动,仿佛迫不及待地去行侠仗义。
“好。”雷神父的眼里闪着泪光,“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忙的。”
“我愿意。”皮诺说,心中越发坚定,“我该睡觉了。”
“凌晨两点十五分,我叫你起来。波尔米奥神父两点三十分给你准备好。你三点出发。”
皮诺离开小教堂,觉得自己进去的时候还是个小男孩,离开的时候却做了一个让自己成为男人的决定。帮助犹太人可能会受到的惩罚让皮诺担惊受怕,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帮助他们。
在进入“阿尔宾那之家”之前,皮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向东北方凝视,目光扫过格罗佩拉峰的侧翼。他知道自己现在要为三条人命负责了。那对年轻的夫妇。那个抽烟的人。这三人逃亡之旅的最后阶段就指望他了。
皮诺抬起头,目光越过月光映衬下格罗佩拉峰的巨大悬崖,向群星以及更远处的黑色虚空望去。
“主啊。”他低语道,“帮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