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第二天清早,皮诺正做着赛车的美梦,雷神父把他摇醒了。外面天色尚黑。雷神父在兄弟两人窄巴巴的卧室外放着一盏掌灯,灯光照出雷神父的轮廓。

“神父?”皮诺睡眼惺忪地呢喃道,“几点了?”

“四点半。”

“四点半?”

“起来把衣服穿上,做好去远足的准备。”

皮诺知道此时多说无益。虽说雷神父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他母亲波尔齐亚那样强势,但若真要固执起来,严格起来,也是毫不逊色。面对这类人,皮诺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要么就别在他们面前晃悠,要么就顺从他们。

皮诺抓起衣物,走到浴室去穿。厚厚的帆布拼皮革短裤、厚厚的护住小腿的羊毛短袜,搭配上父亲前一天给他买的崭新的硬皮靴。内穿橄榄绿羊毛薄衬衫,外套深色羊毛背心。

餐厅里除了雷神父和波尔米奥修士外空无一人。波尔米奥修士为皮诺准备了鸡蛋、火腿、吐司。皮诺吃的时候,雷神父递来两壶水,嘱咐他装进帆布背包里带上。包里另有一份丰富的午餐以及一件下雨天穿的防水连帽夹克。

皮诺忍住哈欠说:“我要去哪儿?”

雷神父手里拿着地图。“选条容易走的线路到斯泰拉峰下的安杰洛加之阶。过去九公里。回来九公里。”

十八公里?皮诺很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若非万不得已,不然不要绕路,路上尽量别让人看见。”

“为什么?”

雷神父犹豫片刻,说:“我们这附近有些乡民觉得‘天使之阶’归他们所有。离这些人远一点,不会有坏处的。”

皮诺心中虽仍有疑虑,但吃饱喝足便启程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从“阿尔宾那之家”出发,沿着一条小路朝东南方前进。小路顺着山势蜿蜒曲折,一直走到格罗佩拉峰南麓道路才不再陡峭、曲折。

快到山脚的时候,太阳升了起来,阳光照耀着前右方斯泰拉峰的顶峰。空气中夹杂着松脂的香气,闻起来沁人心脾,令人讨厌的炸弹的气味从记忆里消失了。

皮诺在这里停了下来,喝点水,又吃了一半波尔米奥为他打包的火腿、奶酪、吐司。吃完,他伸展一下四肢,往远处望去,又想起雷神父的警告——不要被那些自认为拥有这个山口的人看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皮诺再次背上行囊,扭转方向,向通往瓦尔迪雷南面关口的安杰洛加之阶——“天使之阶”继续进发。在此之前,皮诺一直沿着山坡行进,现在基本是在上坡。空气变得稀薄,皮诺大口喘息,感到大腿、小腿都火辣辣地疼。

小路很快偏离了森林。树木变得稀稀拉拉,乱石嶙峋的道路上只生长着几株瘦弱的低矮杜松,被山风吹得东倒西歪。太阳照到山脊上,地上的灌木、苔藓、地衣呈现出柔和的橘色、红色和黄色。

向着山口爬了四分之三的路程后,云朵从天上掠过,悬在头顶上方左侧的是格罗佩拉峰的峰顶。山鞍之下,苔原地形变为碎石地形。路面踩上去虽还算结实,但时不时有石子滑落。新皮靴将皮诺的脚跟脚趾磨得生疼生疼的。

皮诺原本计划爬到“天使之阶”中间的石标后脱下鞋袜休整。但远足开始三小时后,天上忽然乌云密布,风也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往西一看,天边黑压压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

皮诺穿上防雨连帽夹克,急忙向石标赶去。石标位于安杰洛加之阶的顶端,是几条小路的交汇之地。其中一条通往格罗佩拉的山肩;另一条通往斯泰拉峰。起雾了,还没赶到石标,路上已大雾缭绕。

雨落了下来,先是零星几点雨滴,很快大雨瓢泼。皮诺是阿尔卑斯山的常客,他预感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皮诺摸了下石标,转身就走,一点也没有检查脚上的伤情或吃点东西的念头。雨水很快转为石子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帽兜上。下山路上,皮诺不得不伸出前臂护在眼睛前面。

冰雹打在岩石和松动的石头上爆裂开来,路面像是裹了一层釉,皮诺不得不放慢脚步。随着风势减弱,冰雹变小了,但雨依然倾盆而下。走在路上像是在冰冷刺骨的洗矿槽里水。一个多小时后,皮诺才赶到第一片林子。此刻,他已浑身湿透,全身发冷,脚还起了水泡。

皮诺来到道路分叉口,准备往莫塔的方向回“阿尔宾那之家”的时候,忽然听到前方山下的索斯特传来叫喊声。虽然离得很远,还隔着大雨,但皮诺依然能听出这是男人的声音,并且对方很生气。

想起雷神父警告过不要被人看见,皮诺心跳加速,转身就跑。

那个男人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皮诺一听赶紧加速,沿着上坡路跑进林中。一口气跑了快十五分钟才慢下脚步,觉得肺都快炸了。皮诺弯下腰,大口呼吸。体力消耗加上高海拔的影响,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雨水从树梢滴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山下不知什么地方隐约传来遥远的火车鸣笛声。叫喊声已听不到了。皮诺继续赶路。想到成功甩掉了那个男人,他不由笑了起来,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抵达“阿尔宾那之家”时,雨势开始减弱。皮诺已在外面待了五小时一刻钟。

“怎么耽搁了这么久?”等候在正门门厅的雷神父问。“我对你有信心,但波尔米奥修士已经开始担心了。”

“下冰雹了。”皮诺哆嗦着说。

“把外面的湿衣服脱了,到炉火旁暖暖身子。”雷神父说。“我叫米莫给你拿一些干衣服来。”

皮诺脱下鞋袜,脚上的水泡都磨破了,伤口瘀青发红,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们等会在伤口上擦点碘酒,撒点盐。”雷神父说。

皮诺吓得往后一缩。他脱得只剩**,冷得直打哆嗦,双臂抱在胸前,一瘸一拐地走进餐厅。餐厅里,四十个男孩在波尔米奥修士的监督下正在安静学习。看到皮诺近乎**,踉踉跄跄地朝炉火走去,大家哄然大笑。这其中米莫笑得最厉害。就连波尔米奥修士似乎也觉得好笑。

皮诺向大家挥手示意,毫不在意。他此刻只想尽可能离炉火近一些。皮诺在温暖的壁炉前待了好久,不停变换身体的朝向。直到米莫拿了干衣服回来,这才穿上衣服。雷神父拿来一杯热茶和一盆泡脚用的温盐水。皮诺不胜感激地喝了热茶。他咬紧牙关,猛地把脚扎进盐水中。

雷神父让皮诺把今早晨练的情况讲一下。皮诺把前后发生的事都讲了一遍,包括他路上遇到的那个索斯特的暴民。

“他长什么样你完全没看到吗?”

“离得有点远,还下着雨。”皮诺说。

雷神父思索片刻。“午饭后,你可以小睡一会。然后把欠的三个小时学习时间补上。”

皮诺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大快朵颐之后,皮诺感到浑身乏力,跌跌撞撞回到房间,躺到**一碰到枕头上就昏睡过去。

*

次日上午。雷神父把皮诺摇醒,时间比前一天迟了一个小时。

“起床。”雷神父说,“还有一次攀登等着你。五分钟内解决早饭。”

皮诺一动,顿觉浑身酸痛不已。脚上水泡倒是在泡了盐水浴后好了不少。

皮诺还是把衣服穿上了,头脑一片混沌,如同坠入了昨天遇到的那场浓雾之中。皮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此特别嗜睡。他穿着袜子小心翼翼摸索到餐厅,一路上不停打着哈欠。雷神父身边放着早餐和地形图正在等候皮诺。

“我想要你今天从侧面绕到北边。”雷神父轻轻敲了下代表莫塔高原阶地以及通往山下马德西莫车道的疏松等高线,又敲了下前面代表陡度突然增加的等高线密集处,说道,“从高处穿过这两处山壁。然后沿着动物经过的踪迹穿过这处沟壑,最后爬到马德西莫山坡上的这处草甸。能认出来吗?”

皮诺盯着地图。“应该能认出来。为什么不避开山壁,沿着车道下到马德西莫,然后直接爬到草甸上呢?那样会快很多。”

“是会快很多。”雷神父说,“但我不在乎你的速度,只要你能找得到路并且不被人发现就行。”

“为什么?”

“我有苦衷,但是暂时不能向你透露,皮诺。这条路更安全。”

雷神父的话反而让皮诺更困惑了,但他还是说:“好吧。然后就回来吗?”

“不,”雷神父答道,“我想让你爬到北边环形山的盆地里。找到那条通向瓦尔迪雷的动物路径。没准备好之前不要走那条路。你可以先回来,之后再尝试。”

得知还要再走一次艰难的山路,皮诺叹了口气。

天气不是个问题。这是阿尔卑斯山南部地区九月下旬一个美丽的早上。皮诺小心翼翼地横穿过格罗佩拉峰西面有很多石头的条条小道,经过一处被古木和雪崩残骸阻塞的沟壑。他全身肌肉酸痛,贴着医用胶带的脚上水泡处隐隐作痛。皮诺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雷神父地图上说的那处草甸。他穿越草丛向高处爬去。棕褐色的高山草丛长得极为茂盛,但颜色变浅了。

就像安娜的秀发一样,皮诺心想。种荚的周围长满茸毛,已然成熟,随时准备随风飘散。皮诺想起安娜走在面包店外的人行道上的样子,他当时在后面急冲冲地追赶她。安娜的头发就是这样,只不过更柔顺、更浓密。他继续往上爬,轻柔的草杆子从他**的腿上滑过,痒痒的,让皮诺忍不住想笑。

九十分钟后,皮诺终于爬上北边环形山。环形山里面看上去就像火山的内部,左右两边是三百米高的悬崖峭壁,山顶上遍布着棱角分明的乱石。皮诺发现了那条山羊开辟的小径,想爬上去。但最终,还是决定不白费力气了,因为他的两只脚就像被碾碎的肉糜。他直接下山往马德西莫的方向走去。

周五下午一点,皮诺抵达马德西莫村。皮诺走进旅馆,吃了顿饭,然后订了个房间。旅馆老板和老板娘人都很好,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七岁,名叫尼科。

“我会滑雪。”尼科向正在狼吞虎咽的皮诺吹道。

“我也会。”皮诺说。

“肯定没我厉害。”

皮诺咧嘴笑了:“或许吧。”

“下雪的时候,我带你去。”小男孩说,“滑给你看。”

“我很期待。”皮诺一边说着,一边抚弄了一下尼科的头发。

皮诺身体还有些僵硬,但肚子不饿了。他动身去找阿尔贝托·阿斯卡里,然而汽修店今天没开张。他给阿斯卡里留了张纸条,告知他自己晚上会回来,然后徒步返回“阿尔宾那之家”。

从穿越格罗佩拉峭壁,再到北边环形山上望而却步,皮诺把经过都讲了一遍。雷神父仔仔细细地听了。

雷神父点点头说:“没准备好的话,不用爬上去。你很快就会准备好的。”

“神父,我完成学习以后,想去山下的马德西莫过夜,去找我的朋友阿尔贝托·阿斯卡里玩。”皮诺说。

见雷神父眯起眼睛,皮诺提醒他,之前就说好的,周末由他自己安排。

“我确实这么说过。”雷神父说。“去吧,玩得开心,注意休息。不过,要做好准备周一早上再次出发。”

皮诺睡了一小会儿。起来读了会儿古代史,又学了会儿数学,最后翻起路伊吉·皮兰德娄的剧作《高山巨人》(The Giants on the Mountain)。过了五点,皮诺才穿上休闲鞋动身前往山下的马德西莫。他的两只脚快疼死了,一瘸一拐地一路走到山下的旅馆办理入住手续。皮诺向尼科讲了些滑雪比赛的趣事逗他开心,聊了一会儿之后就朝阿斯卡里叔叔家走去。

阿尔贝托开门迎接皮诺,坚持让他进来一起吃晚饭。阿尔贝托的婶婶做的饭比波尔米奥修士做的还好吃,这真是让皮诺喜出望外。阿斯卡里的叔叔很喜欢聊汽车,大家相谈甚欢。皮诺胡吃海塞,吃甜点的时候,差点都要打盹儿了。

阿斯卡里和叔叔一起送皮诺回旅馆。皮诺踢掉鞋子,一头栽进床里,没脱衣服便睡着了。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斯卡里就来敲皮诺的房门。

“你怎么起这么早?”皮诺打着哈欠问道,“我打算——”

“你想不想学车了?这两天天晴,没雨也没雪,我才愿意教你。不过,汽油钱得你掏。”

皮诺这才手忙脚乱地找起鞋子。两人在旅馆的餐厅里把早餐快速解决,然后出门坐进阿斯卡里的菲亚特汽车。接下来的四小时,他们开上坎波多尔奇诺,沿着公路往施普吕根山口和瑞士进发。

沿着蜿蜒崎岖的公路,阿尔贝托向皮诺传授了观察燃油表、应对不同地形、上坡以及转向的各种技巧。他还教皮诺,一些弯道要漂过去,另一些则切过去,学会用挡位和离合器而非刹车来控制汽车。

他们一直向北开,直到能看到德国人的检查站以及前方的瑞士边界线,才掉转车头。回坎波多尔奇诺的路上,两个纳粹巡逻兵把他们拦了下来,问他们在干什么。

“我在教他开车。”两人交上身份证明后,阿斯卡里说道。

德国人似乎并不买账,但还是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两人回到旅馆。皮诺很久都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像刚才那样开车真是太刺激了!能跟未来的欧洲赛车冠军阿尔贝托·阿斯卡里学车,这真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皮诺又在阿斯卡里家吃了一顿晚饭,津津有味地听阿斯卡里和他叔叔讨论汽车机械方面的问题。晚饭后,两人一起回到门店,开始修理菲亚特,一直捣鼓到深夜。

次日清晨,做过晨间弥撒后,两人再次驾车向那条位于坎波多尔奇诺和瑞士边界线之间的公路开去。阿斯卡里教皮诺如何利用隆起的路面把车开快,同时要关注远方的路况,脑子里还要同时规划最佳的行车速度。

下最后一处关口时,皮诺在转过死角时的速度过快,差点和一辆俗称桶车的德军吉普军迎面相撞。两辆车都急忙转向,才没有撞上。阿斯卡里往后看了一眼。

“他们在掉头!”阿斯卡里说,“快开!”

“我们不应该停下吗?”

“你不老想着赛车吗?”

皮诺一脚油门踩到底。无论是引擎马力,还是敏捷性,阿斯卡里的菲亚特都完胜德军的桶车。两人还没开出伊索拉小镇,纳粹就已被甩得不见踪影。

“天啊,太帅了!”皮诺说道,心脏扑通扑通跳着。

“是不是?”阿斯卡说着,笑道,“干得不错。”

对于皮诺而言,这是极大的赞赏。说好下周五回来继续学车,皮诺心情愉快地向“阿尔宾那之家”出发。相比于两天前下山的痛苦,这次上山回莫塔要轻松许多。

皮诺向雷神父展示了脚上日益增加的老茧。雷神父说:“不错。”

神父对他学车的事也很感兴趣。

“你在施普吕根山口看到多少巡逻兵?”

“三个。”皮诺说。

“然而只有两个把你拦下来了?”

“第三个也想拦我们,但我坐在阿尔贝托的车里,他没追上。”

“不要惹他们,皮诺。我说的是德国人。”

“神父?”

“我想要你训练出不被人察觉的技能。”雷神父说,“像你说的那样开车太惹人注目了,你会引起德国人注意的。懂了吗?”

事实上,皮诺完全不懂为何不行,但他能看得见神父眼中的忧虑的神情,他承诺以后不这么干了。

第二天清晨,雷神父把皮诺摇醒,当时离黎明还有很久。“又是一个好天气。”雷神父说,“适合爬山。”

皮诺虽然嘴里抱怨,但还是乖乖穿上衣服。皮诺发现神父在餐厅等候着他,早餐也已备好。雷神父在地形图上指向一条曲折的山脊。这条山脊从离“阿尔宾那之家”垂直向上好几百米的高处开始,沿着一条又长又陡的蛇行路线一直伸展到格罗佩拉峰的峰顶。

“你一个人可以完成吗,还是要有人给你带路。”

“那里我之前爬过一次。”皮诺说,“这里,这里,还有那段烟囱路,以及上面这小块地方是最难爬的地方。”

“如果你爬到烟囱路时,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就别逞强。”雷神父说,“直接掉头,向下爬回来。还有,带根拐杖去。棚里有好几根。要相信主,皮诺。要时刻保持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