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观众尖叫着往电影院门口蜂拥而去。皮诺和米莫惊慌失措,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潮中,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炸弹爆炸的冲击波将电影院后墙掀翻,碎片飞溅,将大银幕撕成碎片。电影院陷入一片漆黑。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猛地击打在皮诺的脸颊上,划开一个大口子。他感觉到伤口在跳动,血在往下巴流。内心的震惊超过了恐惧,他忍受着呛人的浓烟和尘土,拼命往前挤。眼睛里、鼻孔里,都进了沙子,火辣辣地疼。皮诺和米莫弯腰弓背,一路披荆斩棘,总算逃出了电影院。

电影院外,防空警报在哀鸣,炸弹不断从天而降,空袭还远未达到**。大火从电影院肆意蔓延到街上高高低低的建筑。防空高射炮砰砰作响。曳光弹在夜空中画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红色弧线。曳光弹药迸射出强烈的光芒,皮诺看见头顶上方兰开斯特轰炸机的轮廓。轰炸机呈“V”字队形,翼尖对着翼尖,仿佛一大群在夜间迁徙的大雁。

越来越多的炸弹落了下来,一起爆炸发出的声响就像一群嗡嗡作响的大黄蜂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火柱冲天,油烟滚滚。莱拉兄弟正在奔逃,有几枚炸弹恰好落在附近,冲击波猛烈袭来,差点让他们失去平衡。

“皮诺,我们往哪儿逃?”米莫喊道。

惊魂未定的皮诺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马上反应过来说:“米兰大教堂。”

皮诺带着他的弟弟往米兰大教堂跑去,这是米兰所有亮着的东西中,唯一不是被火光照亮的地方。远处,米兰大教堂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显得超凡脱俗,仿佛天赐之所。他们逃跑的时候,天空中的嗡嗡声、四周的爆炸声逐渐小了下来,最终消失。轰炸结束了,炮击停止了。

只有防空警报还在哀鸣,人还在哭嚎。一位父亲提着灯不顾一切地刨着一堆瓦砾,一旁的妻子伏在儿子的尸体上痛哭流涕。另一边,一群人提着灯围在一个女孩的尸体旁哭泣,这个惨死在大街上的女孩断了一只手臂,双眼圆睁,呆滞无声。

皮诺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死人,也跟着哭了起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少年能感觉得到,他的耳中还在回响着轰炸机的嗡嗡声、爆炸的轰鸣声。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两人终于到了米兰大教堂。大教堂附近没有轰炸留下的弹坑,没有瓦砾堆,也没有火光。如果不是远处传来的恸哭声,空袭仿佛从未发生过。

皮诺勉强欣慰地说道:“红衣主教舒斯特的计划成功了。”

米莫皱了下眉头说:“我们家虽然在大教堂附近,但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两个男孩跑步穿过错综复杂的黑暗街道,回到蒙特拿破仑大街3号。女包店和楼上的公寓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经历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之后,这简直是个奇迹。

米莫打开前门,就往楼上冲。皮诺紧随其后,他听到楼上传来音乐声,一位男高音在小提琴、钢琴婉转悠扬的伴奏下正在歌唱。不知为何,这音乐让皮诺怒不可遏。他猛地把米莫挤到一旁,用力捶起公寓的大门。

音乐戛然而止,他的母亲打开了门。

“整座城市都起火了,你们还在听音乐?!”皮诺怒吼道,波尔齐亚被吓得往后一跳,“那么多人都死了,你们还在听音乐?!”

跟在皮诺母亲身后进入门厅的还有好些人,有他的舅妈、舅舅、父亲。

米凯莱说:“皮诺,我们就是靠音乐撑过艰难时光的。”

皮诺看到挤在公寓里的其他人都频频点头。其中一位正是米莫今天早些时候差点撞倒的女小提琴手。

“皮诺,你受伤了,”波尔齐亚说,“你流血了。”

“有人比我严重多了,”皮诺说,眼角溢出了泪水,“妈妈,对不起。真的太……可怕了。”

波尔齐亚的心软了下来,张开双臂拥抱两个脏兮兮、还流着血的男孩。

“现在,都没事了,”她挨个亲了他们,安慰道,“你们之前到哪儿去了,又是怎么去的,我现在都不关心。只要你们平安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让两个儿子上楼把自己收拾干净,好让一位来参加聚会的医生检查一下皮诺的伤口。波尔齐亚吩咐之际,皮诺注意到母亲脸上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表情。她在害怕——害怕下一次轰炸机来的时候,他们也许就没这么幸运了。

医生在给皮诺缝合他脸上那道大口子时,波尔齐亚还是一脸害怕。等伤口缝好后,波尔齐亚用责备的目光注视她的大儿子说:“我们明天再好好谈一谈。”

皮诺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好,妈妈。”

“去吃点东西吧。准确地说,要是你还没难受到恶心想吐的话。”

皮诺抬头看到母亲正狡黠地看着自己。他本该继续演戏,假装身体不舒服,然后说自己什么也不吃,只想马上躺到**休息。但他实在饿得不行了。

皮诺说:“我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我觉得你比之前差多了。”波尔齐亚说着离开了房间。

*

皮诺愁眉苦脸地跟着母亲下到客厅走到餐厅。米莫已经堆起一叠吃剩的盘子,正绘声绘色地向父亲的几个朋友讲述他们的惊险遭遇。

“皮诺,听起来你这个晚上过得很精彩啊。”身后有人开玩笑说。

皮诺过转身发现一位英俊青年,打扮得一丝不苟,二十来岁的样子。一位美得让人惊艳的姑娘挽着他的胳膊。皮诺一下子笑了起来。

“图利奥!”他惊喜道,“我听说你回来了!”

图利奥说:“皮诺,这是我朋友克里斯蒂娜。”

皮诺礼貌地向她点头示意。克里斯蒂娜看上去有些无聊,礼貌地找了理由离开了。

皮诺问:“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昨天,”图利奥答道,“火车上认识的。她想要当模特。”

皮诺摇了摇头。图利奥·加林贝蒂一直都是如此。他很会推销衣服,也很擅长和美女打交道。

“你怎么办到的?”皮诺问,“能搞定这么多漂亮姑娘?”

“你不知道?”图利奥说着切了些奶酪。

皮诺想说大话,但又想起自己才被安娜放了鸽子。她是为了摆脱皮诺才接受他的邀请。“显然,我不懂。一点也不懂。”

图利奥忍住笑说:“要教会你,那可是要花好多年。”

“别这样,图利奥,”皮诺说,“肯定有一些小窍门,我……”

“没什么小窍门,”图利奥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倾听。”

“倾听?”

“女人说话,”图利奥气道,“男人大多听也不听,就开始喋喋不休大聊特聊自己如何。女人需要理解。她们说话,你要听,还要夸,长相漂亮,歌声好听,夸什么都行。会听,会夸,那你的水平就比这世上的男人都要高出一大截了。”

“那要是对方话不多呢?”

“那就风趣一点,要么嘴甜一点,要么兼而有之。”

皮诺觉得自己在安娜面前表现得算风趣了,嘴也够甜了,但也可能还不够。他思绪一转问道:“劳夫上校今天去了哪儿?”

图利奥亲切和善的态度瞬间烟消云散。他狠狠抓住皮诺的上臂,嘘了一声:“这种场合我们不讨论劳夫这类人。听明白了吗?”

朋友的举动让皮诺又羞又愧,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图利奥的女伴又现身了。她款步到图利奥身旁,朝他耳语了几句。

图利奥放开皮诺,笑道:“当然,亲爱的。我们可以那样。”

图利奥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皮诺上:“等到你脸上的伤好了,不再像肠子开花一样,你就到处去风趣幽默,听女孩讲话吧。”

皮诺歪着头迟疑地笑了,这一笑扯到脸颊上才缝合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看着图利奥带着女伴离开,他又心生羡慕,要是自己也能像图利奥那样就好了。图利奥这人可谓完美无缺,举止优雅,诚实正直,穿衣服有品位,做朋友讲义气,笑容还很真挚。但是他有点神秘兮兮的,到处跟踪一个盖世太保上校。

皮诺咀嚼时脸颊会疼,但他实在饿坏了,堆了两大盘食物。他堆好第二盘食物时,无意间听到父母的三位朋友的谈话声,这三位都是乐手,两男一女,女的正是那位小提琴手。

“米兰的纳粹士兵现在一天比一天多。”身材比较壮硕的男人说,他是斯卡拉歌剧院的圆号手。

“更糟糕的是,”打击乐手说,“还都是纳粹党卫军的人。”

小提琴手说:“我先生说,有传言说纳粹正在筹备‘波格鲁姆’[2],佐利拉比(犹太教教会领袖)要我们在罗马的朋友赶快逃跑。我们在考虑逃到葡萄牙。”

“什么时候动身?”打击乐手问。

“越快越好。”

“皮诺,该睡觉了。”他的母亲厉声说道。

皮诺带着餐盘回到楼上的房间。他坐在**,边吃边思考刚刚无意间听到的对话。他知道那三位乐手是犹太人,也知道希特勒和纳粹分子憎恨犹太人,尽管他无法理解这种憎恨。他的父母有很多犹太朋友,大多数是音乐人,或是时尚界的。总的来说,皮诺觉得犹太人聪明风趣、心地善良。“波格鲁姆”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位拉比要所有在罗马的犹太人都逃走?

他吃完饭,又检查了一遍绷带,然后爬上床。熄灯后,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外面一片黑暗。圣巴比拉大街没有火光,他曾亲眼目睹的惨烈景象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皮诺努力不去想安娜,然而头枕在枕头上,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盘旋起他们相遇的点点滴滴,以及弗雷德·阿斯泰尔和丽塔·海华丝脸颊对着脸颊的定格画面。还有被炸倒的电影院后墙,还有那个死去的断臂女孩。

皮诺睡不着。他一点都忘不掉了。最终,他打开收音机,摆弄起调谐度盘,有电台正在放一首小提琴曲。他知道这首曲子,是他父亲一直想要学会拉的曲子: 尼科罗·帕格尼尼帕的《第二十四首a小调随想曲》。

黑暗中,皮诺躺在**,听着狂热的小提琴演奏,这曲子强烈的情绪波动就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曲子放完后,他觉得精疲力竭,脑袋空空。最后,他终于入睡了。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皮诺动身去找卡莱托。他乘电车时发现一些街区已沦为浓烟滚滚的废墟,另一些街区则完好无损。这种毁灭和幸存的随机性和这场毁灭本身一样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皮诺在洛雷托广场下了车,广场由中央城市公园和大型环行交叉路组成,周围开了各式各样生意兴隆的商店和企业。皮诺的目光越过交叉路朝安德烈亚·科斯塔大街望去,脑海中浮现出由战象组成的大军。二千一百年前,北非古国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率领战象骑兵征讨罗马,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后曾途经此道。皮诺父亲说,自此以后,所有军队征服米兰时都是走这条道。

他经过一家埃索加油站,加油泵和油箱上方三米高的地方吊着铁制的系梁。穿过环形交叉路,加油站的斜对角可以看到“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白绿相间的遮阳棚。

果蔬店正开门营业,看上去完好无损。

卡莱托的父亲在店外秤水果。皮诺咧嘴而笑,加快了步伐。

皮诺快要走近时,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正跟一位年长妇人说话:“别担心。我们在城外的阿达河有秘密防空菜园。因为有了这些菜园,我们店里的果蔬永远都是米兰品质最好的。”

那位妇人说:“我不信,不过你能把我逗笑还是很令人开心的。”

“尽情去爱、开怀大笑,”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说,“哪怕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也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那位妇人离去时,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卡莱托的父亲个子矮,胖乎乎的。他看见皮诺,脸上的喜色更浓了。

“皮诺·莱拉!你去哪儿了?你妈妈呢?”

皮诺握着他的手,说:“在家呢。”

“上帝保佑她。”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向上凝视着皮诺。“你不会再长个子了,对吧?”

皮诺笑着耸耸肩:“不知道。”

“你要再长个子,走路都要碰到树枝了。”他指着皮诺脸上的绷带说,“嗯,看来你已经碰到树枝了。”

“我被炸弹炸到了。”

老是一脸欢笑的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瞬间认真起来:“不是吧。真的吗?”

皮诺把整个故事给他讲了一遍,从自己偷偷从自家窗户爬出来讲起,一直讲到他回到家中发现所有人还在享受音乐结束。

“我觉得他们挺聪明的,”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说,“如果有炸弹要炸你了,那就一定会朝你来。既然避无可避,与其忧心忡忡,还不如继续做喜欢的事情,继续享受生活。我说的对吗?”

“我想是的。卡莱托在吗?”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朝身后示意了下:“在里面干活呢。”

皮诺立马动身往店门走去。

“皮诺。”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在他身后叫道。

皮诺回过头,看到这位水果贩面露忧色:“怎么啦?”

“你和卡莱托,你们互相照顾,对吧?就像兄弟一样,对吧?”

“贝尔特先生,我们一直如此。”

水果老板欣然说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也是位可靠的朋友。”

皮诺走进果蔬店,发现卡莱托在用力搬运装着枣子的麻袋。

皮诺问道:“你出去过没?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了吗?”

卡莱托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干活,你刚也听到了,对吧。”

“我听过很多次,所以亲自来看看。”

卡莱托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把一麻袋干果扛到肩上,踩着木头梯子,从地板上的一个开口走到地下。

皮诺说:“安娜,她没有出现。”

卡莱托站在地窖的泥土地上,抬头问:“你昨晚出门了?”

皮诺笑道:“炸弹击中电影院的时候,我差点被炸到了。”

“你又在撒谎。”

“我没有,”皮诺说。“不然我脸上的绷带是哪来的?”

皮诺解开绷带,卡莱托的嘴唇因为吃惊翘得老高:“太吓人了。”

*

经过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许可,他们决定趁着白天天亮去电影院瞧瞧。一路上,皮诺把故事又从头到尾给卡莱托讲了一遍,看到朋友的反应,皮诺洋洋得意,讲到弗雷德和丽塔的电影,他激动得手舞足蹈,讲到自己和米莫在城里逃跑的经历时,他还模拟起炸弹爆炸时的音效。

皮诺的心情一直很好,直到他们抵达电影院。电影院的废墟还在冒烟,带着一股刺鼻呛人的恶臭,这是爆炸残余物的味道,皮诺立刻闻了出来。电影院周围的街道上有一些人似乎在漫无目的地徘徊。另一些人则还在刨废墟里的梁木瓦砾,希望能找到幸存的亲人。

卡莱托被眼前的满目疮痍所震惊,说道:“要是我,肯定不能像你和米莫那样逃出来。”

“你肯定也可以。人只要恐惧到一定程度,就会放手一搏。”

“要是有炸弹落到我头上?!我肯定会吓趴下,缩成一团,双手抱头。”

看着被炸得四分五裂、焦黑如炭的电影院后墙,两人出了神,一时无话。弗雷德和丽塔当时就在这堵墙上方的大银幕上,离地面有九米高,接着……

卡莱托问:“你觉得轰炸机今晚还会来吗?”

“不听到那嗡嗡声,谁又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