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6月接下来的日子里,盟军轰炸机几乎每晚都会来到米兰,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1943年7月。在这期间一栋建筑接着一栋建筑倒塌,尘土漫天飞扬,尘浪席卷街道,在空中久久弥漫,直到血日初升才缓缓消散。轰炸开始的头几周,烈日炎炎,高温加重了这里的苦难。

皮诺和卡莱托差不多每天都会到米兰的大街上游**,他们看到了肆意的屠杀,见证了损失,每一个地方似乎都能感受到伤痛。一段时间后,皮诺已经觉得麻木,甚至觉得自己渺小。有时候他也想像卡莱托那样顺从自己的本能,蜷缩成一团,逃避生活。

他每天都会想起安娜。常常跑去最初相遇的面包店,企望能再次与佳人偶遇,尽管他也知道这种行为很傻。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他向面包师的老婆打听过安娜,但对方并不清楚他口中的安娜到底是何许人也。

7月23日,皮诺的父亲把米莫送到绵延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科莫湖北边的“阿尔宾那之家”,让他在接下来的夏天一直待在那里。皮诺的父亲曾试着把皮诺也送过去,然而他的大儿子却拒绝了。皮诺小时候非常喜欢雷神父的营地。自打六岁起,他每年都会去“阿尔宾那之家”待上三个月,夏天的两个月登山,冬天年末的最后一个月滑雪。雷神父的营地非常好玩。但现在在那里的孩子年纪对他来说就太小了。他更想留在米兰,和卡莱托一起在街上历险,顺便寻找安娜。

轰炸更猛烈了。7月9日,英国国家广播电台报道称,盟军登陆西西里岛的海滩后与德国法西斯军队展开激烈交火。十天后,罗马遭到轰炸。空袭的消息传来,震动了整个意大利,也让莱拉一家大为震惊。

“罗马都被轰炸了,那墨索里尼和法西斯就命数已尽了,”皮诺的父亲大声说,“盟军将德国军队赶出西西里岛之后,就会攻进意大利南部。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7月下旬,皮诺的父母大白天打开留声机放起唱片,跳起舞来。国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已将墨索里尼逮捕,并将其关押到罗马北部大萨索山的一座堡垒里。

8月,米兰所有街区沦为废墟。遍地都是德国士兵,四处在设置防空高射炮、军事关卡、机枪堡垒。距离斯卡拉歌剧院一个街区之遥的蕾佳娜酒店上方飘扬着艳丽的纳粹旗帜。

盖世太保瓦尔特·劳夫上校实施宵禁后,过了规定时间外出被抓到就会遭到逮捕。没有携带任何书面证明违反宵禁规定被抓到,甚至会被就地枪决。持有短波收音机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但皮诺并不在意。晚上,他躲到储藏室里听音乐,听新闻。到了白天,再适应米兰的新规矩。电车时有时无,出行基本依靠步行、骑车,或者搭便车。

皮诺骑车出行,顶着酷暑把整个米兰城区逛了个遍,路上经过各种各样的关卡,明白纳粹士兵拦下他会查些什么。不少路段已经被炸得弹坑遍布,必须得绕行,或者去找其他通道。骑行途中能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不少人家就住在瓦砾间搭起的帆布篷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幸运。第一次体会到生活有时只取决于一眨眼的瞬间,或者炸弹闪耀的一瞬间。也不知安娜幸存下来了没有。

*

8月初,皮诺终于了解了盟军为什么要轰炸米兰。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播报称,盟军差不多摧毁了为希特勒制造大量军火的鲁尔河谷工业基地,盟军目前正在尝试炸毁意大利北部的机床,以免被德军占用,拉长战争时间。

8月7日和8日晚间,英国兰开斯特轰炸机向米兰投掷了成千上百枚炸弹,目标是工厂、工业设施、军事设施,轰炸也同时波及了邻近的街区。

炸弹爆炸有时离得很近,莱拉家的房子摇摇欲坠。波尔齐亚被吓坏了,请求丈夫把全家人都转移到西海岸小镇拉帕洛。

米凯莱说:“不行,盟军不可能轰炸大教堂附近的地方。这里还是安全的。”

波尔齐亚说:“就怕万一啊,只要一颗炸弹掉下来就全完了。我带希希走。”

皮诺的父亲有些伤感,但态度坚定:“我留下来照顾生意。皮诺也该去‘阿尔宾那之家’了。”

皮诺又一次拒绝了。

“那里是小男孩待的地方,”皮诺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8月12日和13日,五百多架盟军轰炸机袭击米兰。米兰大教堂附近第一次发生爆炸。圣玛利亚感恩教堂被一枚炸弹击中,不过教堂内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名画《最后的晚餐》竟然完好无损,不失为一个奇迹。

斯卡拉歌剧院则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一枚炸弹击穿剧院屋顶后爆炸,整座剧院燃起熊熊大火。另一枚炸弹击中长廊,造成严重破坏,爆炸还震动了莱拉家的房子。那个可怕的夜晚,皮诺一直躲在外面的地下室。

他第二天见到了卡莱托,贝尔特拉米尼一家正要出门去乘火车,准备到郊区过夜躲避炮火。次日下午,皮诺、皮诺父亲、格蕾塔舅妈、阿尔贝特舅舅、图利奥以及图利奥的新女友,一行人加入到贝尔特拉米尼一家的夜间避难小队。

火车驶出中央车站后向东前进,车厢内挤满了夜里避难的米兰人,皮诺、卡莱托、图利奥三人被人群挤得站在车门口。火车加速前进。皮诺抬头望去,天空蔚蓝无垠,难以想象这样的天空会被黑压压的战斗机遮蔽。

*

列车驶过波河,离黄昏还有段时间,乡村笼罩在昏昏沉沉的夏日里。随着一声嘶鸣和叹息,列车在绵延起伏的田间停了下来。皮诺下了火车,披着毯子跟随卡莱托来到一处郁郁葱葱的小山坡,山坡下有个果园,果园的西南方向便是米兰城区。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说:“皮诺,当心点,要不然明早耳朵旁边都是蜘蛛网了。”

贝尔特拉米尼太太轻声责备:“你怎么说这话?你知道我怕蜘蛛的。”贝尔特拉米尼太太长得很漂亮,不过身子骨很虚,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水果商强忍住笑意:“说什么呢?我只是好心提醒这孩子罢了,草丛这么深,夜里躺进去睡觉是挺危险的。”

他的妻子看上去还想再跟他理论,但最终挥挥手打发他走了,仿佛丈夫是只惹人厌的苍蝇。

阿尔贝特舅舅从帆布包中拿出面包、红酒、奶酪、风干肉肠。贝尔特拉米尼夫妇切开五个熟透的罗马甜瓜。皮诺的父亲坐在草地上,身旁放着小提琴箱,双手抱膝,一脸陶醉的样子。

米凯莱感叹道:“多么壮丽啊!”

阿尔贝特舅舅四处环顾,疑惑地问道:“哪里壮丽了?”

“这里啊。空气清新,气味芬芳,没有火灾的焦臭,也没有炸弹残余物的恶臭。这里给人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很纯洁?”

贝尔特拉米尼太太赞同道:“说得对。”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反驳道:“哪里对了?稍微走远一点,就不纯洁了。牛屎、蜘蛛、蛇……”

啪!贝尔特拉米尼太太反手扇了她丈夫的肩膀一巴掌:“你能说些好话吗?总这样?”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笑着抗议:“唉,好疼啊。”

她说:“够了,你也该消停了,昨天晚上讲了一夜的蜘蛛、蛇,害得我一晚上没合眼。”

卡莱托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起身往山坡下的果园走去。皮诺注意到山坡下的石墙处有几位姑娘,正围在小果园边。虽然这些姑娘没一个有安娜好看,但或许是时候寻找新的恋爱对象了。他小跑下坡追上卡莱托,说出自己的计划,两人决定巧妙地拦截那几个姑娘。可惜,被其他几个小伙捷足先登了。

皮诺望着天空说:“我想要的不过是一段爱情。”

卡莱托说:“我觉得你最后只会得到一个吻。”

皮诺叹息:“给我来个微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两个男孩翻过石墙,走过结满果子的树林。桃子还有些生,不过无花果已经熟了,地上掉了不少无花果,两人从地上拾了一些,掸了掸灰尘,剥掉皮,吃了起来。

自从实行配给制后,能吃到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新鲜水果不失为一件难得的乐事,但卡莱托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皮诺说:“你还好吗?”

他的好友摇了摇头。

皮诺问:“怎么了?”

“一种感觉罢了。”

“什么感觉?”

卡莱托耸了耸肩:“感觉生活永远事与愿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上历史课从来都没有注意听讲吧?两军交战,获胜方是要大肆劫掠失败方的。”

“也不总是如此。萨拉丁就没有洗劫耶路撒冷。看到没?我上历史课还是听讲的。”

卡莱托反而更气了,说:“我不管。反正我现在就这种感觉,无法控制自己,看什么都是这样……”

他的朋友哽咽了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皮诺说:“你到底怎么啦?”

卡莱托歪着脑袋,仿佛在看一幅怎么也看不懂的画作。他的嘴角颤动着:“我妈妈生了重病,情况很不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卡莱托哭喊道,“她就要死了。”

“天啊,”皮诺说,“确定吗?”

“我亲耳听到我父母讨论葬礼要怎么办才好。”

想到贝尔特拉米尼太太,皮诺转念想到自己的母亲。要是得知母亲不久与世,也不知自己又会如何反应,内心空落落的感觉。

皮诺说:“对不起。你妈妈是个伟大的女人。她能和你爸爸那样的人将就,称得上是圣徒了,人们说圣徒到了天堂会得到奖赏的。”

尽管还有些伤心,卡莱托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也就她能让我爸爸安分一点。但也该消停了,对吧?病得这么厉害,还总戏弄人,尽说些蜘蛛、蛇什么的。太狠心了,好像都不爱她似的。”

“他爱你妈妈的。”

“他就不表现出来,好像他害怕示爱。”

他们开始往回走。两人行至石墙处,听到小提琴拉出来的乐曲。

*

皮诺抬头望向山坡,只见他的父亲正在给小提琴调弦,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则站在一旁,手里握着一张乐谱。落日的余晖笼罩着两人和周围的人群。

“噢,不,”卡莱托抱怨道,“我的神啊,不。”

皮诺也觉得很沮丧。虽然米凯莱有时能发挥得很好,但发挥不好却是常态。皮诺的父亲要么把握不住节奏,老拉得断断续续的,要么在需要轻快的地方,拉得鬼哭狼嚎似的。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歌喉可谓惨不忍闻,要么破音,要么调子升不上去。这两个男人,无论哪一位表演,对听众来说都是一种酷刑,完全不能让人放松下来。跑调是家常便饭,有的时候还实在太过刺耳,让听众都大为尴尬。

皮诺的父亲站在山坡上,调整了一下小提琴的位置,这把漂亮的意大利中部地区小号小提琴制造于十八世纪,是波尔齐亚十年前送他的圣诞节礼物,也是米凯莱最珍贵的宝物。他深情地握着小提琴,把它贴到下巴下面,举起弓弦。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站稳身子,两臂放松。

卡莱托说:“火车要脱轨了。”

皮诺说:“事故要来了。”

皮诺的父亲拉起《今夜无人入眠》(Nessun Dorma)开场的旋律,这是意大利著名作曲家贾科莫·普契尼歌剧作品《图兰朵》第三幕中男高音演唱的咏叹调,也是他父亲最喜欢的曲子之一。因此,他听过意大利指挥家托斯卡尼尼指挥的《今夜无人入眠》的录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还曾在这部歌剧首演的时候欣赏过斯卡拉歌剧院管弦乐队演奏这个乐曲,当时演唱这首咏叹调的是嗓音浑厚有力的著名男高音米格尔·弗莱塔。

弗莱塔当时扮演鞑靼王子卡拉夫,这位富有的皇室子弟乔装打扮后在中国游历,爱上了外表美丽但内心冷酷残忍的公主图兰朵。国王颁布法令,任何想要娶公主的人必须先解开三道谜语。求婚者只要说错一道,就会被处以极刑。

第二幕的最后,卡拉夫虽然猜中了所有的谜语,但图兰朵却并不愿意履行承诺。卡拉夫立下约定,图兰朵若能在黎明之前猜出他的真名,那他就会离去,否则就必须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然而公主却变本加厉地提出,如果在黎明之前猜出卡拉夫的真名,就要把他的头砍下来。卡拉夫同意了这个约定。公主于是下令:“这个求婚者的真名不查清楚,今夜无人可以入眠。”

在歌剧《图兰朵》中,卡拉夫在黎明来临之时演唱了这首咏叹调,当时公主已经逐渐失去希望。《今夜无人入眠》这首曲子,要求演唱者嗓音越来越高亢,从而表现出卡拉夫对图兰朵的深情,以及随着黎明到来,他不断迫近的胜利。

皮诺曾以为,这首咏叹调需要整个管弦乐队和弗莱塔那样的著名男高音合作,才能营造出激动人心的胜利场面。但他的父亲和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版本,只剩下颤抖的旋律和歌词后,竟然变得更加强大有力,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卡莱托那晚演奏的小提琴,乐音浑厚淳正。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更是超常发挥。不断上扬的曲调和歌声在皮诺听来仿佛两个天使令人难以置信的颂歌。一个天使在父亲的指尖发出高音,一个天使在贝拉特米尼先生的喉咙发出低音,这完全是天才灵感,非技艺所能企及。

卡莱托惊讶地问:“他们怎么办到的?”

父亲大师级的演奏究竟由何而来,皮诺也是无从所知。但他注意到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并不是对着人群在歌唱,而是只针对这群人中的某一位,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位水果商的歌声为什么那么优美,曲调为什么那么缠绵。

皮诺说:“看你爸爸。”

卡莱托踮起脚尖,看到他的父亲唱咏叹调的观众正是人群中即将去世的妻子,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两人表演结束后,山坡上驻足的观众热烈鼓掌,吹起口哨。皮诺热泪盈眶,有生以来第一次用看英雄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父亲。卡莱托也同样热泪盈眶,但却是为了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夜幕中,皮诺对米凯莱说:“太不可思议了,《今夜无人入眠》这首曲子太应景了。”

“如此壮丽的风光,我们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支曲子。”他的父亲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演奏之中。“然后我们就陶醉了,就像斯卡拉歌剧院的演员们说的那样,演出的时候充满了**。”

“爸爸,我听到了。我们都听到了。”

米凯莱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说道:“现在,去睡觉吧。”

皮诺踢开草皮找了个落脚的地方,脱下衬衫当成枕头,把身子裹进从家里带来的床单里。他舒服地躺了下来,闻着青草的芬芳气味,感到昏昏欲睡。

他闭上眼睛,想起父亲的演奏、贝尔特拉米尼太太神秘的病,还有她那位老爱开玩笑的丈夫的演唱。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觉得自己刚刚或许亲眼见证了一个神迹。

几小时后,皮诺酣然入梦,他梦见自己在街道上追赶着安娜,听到远处传来的雷声,便停下步伐,安娜则继续向前,最终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没有为此沮丧,而是好奇雨水何时会落下,好奇雨水在舌尖上,滋味又是如何。

卡莱托把皮诺摇醒。月亮高悬头顶,撒下一片光辉,将山脚染成枪支上铁皮的蓝色,所有人都在驻足西望。盟军轰炸机正在对米兰展开潮水般的攻势,虽然因为离得很远,看不到战斗机或是米兰城区的影子,但他们能看到地平线升起的火光和闪光,听到战争的喧嚣。

第二天黎明之后不久,列车驶回米兰,城区上方冒出一卷卷黑色的浓烟。一行人下了火车,走到外面的大街上。皮诺发现夜里逃离米兰的人和留在米兰经历空袭的人之间,光是外表上就有巨大差异。留下来的幸存者,肩膀耷拉着,眼神空洞,下巴松弛,爆炸的恐怖让他们惊魂未定。男女老少畏畏缩缩、慢慢吞吞地行动,仿佛脚下的大地随时会裂开,露出深不见底的火坑。四周弥漫着烟霾,一切都被罩上一层灰白色的烟煤。汽车扭曲破裂。建筑也被撕碎。大树被炸弹余波连根拔起。

接下来的数周里,皮诺和父亲继续按照这种模式生活。他们白天工作,傍晚乘火车离开米兰城区,次日黎明返回,每天都能发现米兰又添了许多道新的伤口。

1943年9月8日,意大利政府在9月3日签署无条件休战协议后公开宣布,意大利正式向盟军投降。第二天,英美盟军登陆意大利版图脚背上方的萨莱米。来自德国军队的抵抗开始的时候是微弱的,后来是顽固的。大多数法西斯士兵看到马克·克拉克中将率领的美国第五集团军上岸后就举起了白旗。美国进军的消息传到米兰,皮诺和他的父亲、舅妈、舅舅全都欢呼起来。他们以为战争几天之内就将结束。

纳粹在之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夺取了罗马的控制权,将国王监禁起来,派兵包围梵蒂冈,并将坦克的炮口对准圣彼得大教堂的金色穹顶。9月12日,纳粹敢死队利用滑翔机向关押了墨索里尼的大萨索山堡垒发动进攻。敢死队杀进监狱解救墨索里尼。他先被飞机送到维也纳,而后又被转移到柏林,并在那里会见了希特勒。

几晚之后,皮诺在短波收音机上听到了这两位独裁者的战前动员讲话,两人发誓,德国和意大利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与盟军死战到底,不死不休。皮诺觉得这个世界疯了,他心情十分低落,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安娜的影子了。

一周后,轰炸变得愈加猛烈。皮诺的学校继续停课。德军从北边的奥地利和瑞士开始全面入侵意大利,并扶植墨索里尼成立傀儡政府“意大利社会共和国”,首都设于米兰东北部加尔达湖畔的萨洛小城。

1943年9月24日黎明,皮诺一家在郊区田间又过了一夜后,从火车站跋涉返回圣巴比拉大街,皮诺的父亲米凯莱一路上一直在聊这些事情。他的心思全在纳粹夺取意大利北部控制权这件事情上,没有看到从时装街的蒙特拿破仑大街上方冒出一股股黑色的浓烟。皮诺看到后立马跑过去。皮诺片刻间穿过几条小巷,拐过一个弯,便看到了正前方自家的房子。

房顶裂了一个大洞,浓烟冲天。黑色的落地窗玻璃碎了一地。女包店看上去像是煤矿被切开了内部。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已经被爆炸的火焰烧得无法辨认。

米凯莱惊呼起来:“天哪,不!”

皮诺的父亲松开小提琴箱,跪倒在地上,不住地哽咽流泪。皮诺从来没见过父亲哭,也从来没想过父亲会哭。看见米凯莱痛苦不堪,他惊呆了,觉得又悲痛,又屈辱。

皮诺试着扶父亲起来,安慰说:“爸爸,没事的。”

“全完了,”米凯莱流着泪悲叹道,“我们的生活全完了。”

阿尔贝特舅舅抓住妹夫的肩膀:“说什么瞎话呢。米凯莱,你银行有存款。你要是缺钱,我借你。公寓、家具、皮具店,都可以重新置办啊。”

皮诺的父亲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波尔齐亚。”

阿尔贝特满不在乎地说:“米凯莱,炸弹炸中你家纯粹是运气不好,怎么弄得像是你的罪过似的。你告诉她真相就好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格蕾塔舅妈说:“这段时间,你和我们一起住。”

“爸爸?”

“你到‘阿尔宾那之家’去,去那里学习。”

“不,我想待在米兰。”

皮诺的父亲勃然大怒:“你不准待在米兰!这件事你没有发言权。你是我的大儿子。皮诺,我不会让你莫名其妙就没了的。我……我接受不了。你妈妈也接受不了。”

皮诺被父亲的突然爆发怔住了。米凯莱是那种闷着生气的性子。一般不会情绪激动地大呼小叫,更不会选择在圣巴比拉大街上这样发火。要知道流言蜚语在时尚圈总是传得很快,而且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的。

皮诺轻声说道:“那好,爸爸。我不在米兰待下去了,我去‘阿尔宾那之家’,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