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仿佛裂开了,街道渐渐被雨水淹没。皮诺跟随米莫向时装街狂奔而去,毫不在意会被淋湿。想到安娜答应了要陪他一起看电影,皮诺几乎要被喜悦冲昏头脑。
皮诺的舅舅开了一家皮具工厂店,叫“阿尔巴纳斯皮具箱包店”,位于彼得罗弗里大街7号的一幢铁锈色建筑内。天上电闪雷鸣,两兄弟进去避雨时,全身已淋得湿透。
两个男孩湿漉漉的,走进狭长的门店,一股很重的新皮革味扑鼻而来。货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的公文包、手提包、书包、手提箱、行李箱。橱柜里展示的是真皮编织钱包、带漂亮印花图案的香烟盒、文件夹。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是年长的女士,站在门附近。另一位是穿着黑灰色军服的纳粹军官,站在女士另一边很里头的地方。
皮诺眼睛盯着那位纳粹军官看,耳朵听到那位年长的女士说:“阿尔贝特,买哪个好啊?”
“挑一个您喜欢的。”站在柜台后面招呼顾客的男人应道。这个男人高大魁梧,留着小胡子,套着帅气的鼠灰色西装外套,穿着上过浆的白衬衫,打着时髦的蓝色波点领结。
他的顾客抱怨道:“但我两个都喜欢。”
阿尔贝特捋着胡子轻笑道:“那就两个都买了!”
她犹豫片刻,咯咯笑道:“好吧,那我就都买了!”
阿尔贝特搓手高兴道:“太好了!太好了!您的品味真可谓无可挑剔。格蕾塔,能帮我把这位女士的包装盒拿过来吗?”
格蕾塔是皮诺的舅妈,奥地利人,长得又高又瘦,留着棕色短发。她正忙着招呼那位抽着烟在看皮革香烟盒的德国纳粹军官,于是应声回道:“阿尔贝特,我现在正忙呢。”
皮诺说:“阿尔贝特舅舅,我去给你拿。”
阿尔贝特瞥了他的侄儿一眼:“拿包装盒之前先把身上的水擦干。”
皮诺往舅妈和德国人前面那扇通往工厂的门走去,脑子里全是安娜。皮诺经过时,那位纳粹军官转身看他,露出翻领上的月桂叶标识,这个标识说明他的军衔是陆军上校。他的军帽正面有一只挟着德国纳粹党党徽“”字的老鹰,老鹰下面有一小幅“纳粹骷髅师”的骷髅图案。皮诺知道眼前这位是盖世太保,希特勒专设高级秘密警察部队的成员。这位盖世太保中等身材,鼻翼窄窄的,嘴角没有一丝笑容,深色的眼睛毫无波动,不透露半点声色。
皮诺感觉得慌。他穿过门,走进厂房。里面大多了,天花板也高很多。女裁缝们正在收拾手头的活计准备下班。皮诺找了些碎布把手擦干,一把抓起两个印着“阿尔巴纳斯”商标的纸板包装盒,往门店走去,他的思绪又不禁转到安娜身上。
安娜长得好看,人也成熟……
推门出去前,皮诺探了下头。那位陆军上校盖世太保刚离开,正走到外面的雨里。舅妈站在门口,点头哈腰,目送那位上校离开。
舅妈关上门那一刻,皮诺觉得心里舒坦很多。
皮诺帮舅舅把两个女包打包。等到最后一个顾客离开后,阿尔贝特舅舅吩咐米莫把前门锁上,然后把“休息中”的标牌放到橱窗里。
米莫搞定后阿尔贝特舅舅向格蕾塔舅妈问道:“有问到他的名字吗?”
格蕾塔舅妈答道:“党卫军分队长瓦尔特·劳夫,新上任的盖世太保头子,负责意大利北部事务。他从突尼斯过来的,图利奥在盯他。”
皮诺又惊又喜道:“图利奥回来了?!”图利奥·加林贝蒂是皮诺的偶像,比他大五岁,两家是世交。
阿尔贝特舅舅答道:“昨天回来的。”
格蕾塔舅妈嘴里咕哝:“意大利现在归谁?墨索里尼,还是希特勒?”
“归谁不重要,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美国人要来了,到时到处都是爵士乐!”皮诺这样说道,他这么说也是让他自己信以为真。
阿尔贝特舅舅摇了摇头:“那要看德军和领袖的脸色了。”
格蕾塔舅妈提醒道:“皮诺,你看过时间了吗?你妈要你们两个帮忙准备家宴,你们一小时前就该到家了。”
皮诺心里一沉。他的母亲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皮诺告别:“回见?”说着往门口冲去,米莫紧随其后。
阿尔贝特舅舅说道:“我们会再见的。”
*
“莱拉女士箱包店”位于蒙特拿破仑大街3号,两个男孩赶到时,店门已经关上了。想到自己的母亲,皮诺感觉有些紧张了。他希望父亲会在一边劝慰大发雷霆的母亲。爬楼梯时,一股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向他们飘来: 大蒜煨羊肉、新鲜碎罗勒、刚出炉的热面包。
他们打开门,走进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公寓房,家中人来人往,非常热闹。餐厅里,除了家里长期雇佣的女仆外,还有位临时工。两位女仆正忙着布置冷餐会要用的各式餐具,有水晶的、银的、陶瓷的。客厅里,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举着小提琴、琴弓,弓着背,背对着大厅演奏,皮诺没听出来是什么曲子。那个男人拉错了音符,小提琴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连连摇头,停止了演奏。
“爸爸。”皮诺小声唤道,“我们是不是有麻烦了?”
米凯莱·莱拉咬了咬腮帮里的肉,放下小提琴转身。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怒气冲冲地从厨房里闯进大厅。这个小女孩是皮诺的小妹妹希希,她冲到皮诺跟前责问道:“皮诺,你跑哪去了?!妈妈很生你的气。米莫,还有你。”
皮诺对希希视若无睹,因为他妈妈围着围裙,像一列火车似的从厨房里冲出来。他发誓,自己亲眼见到母亲的耳朵里冒着蒸汽。波尔齐亚·莱拉虽然比她的大儿子至少矮三十公分、轻二十公斤,但她冲到皮诺身前,扯下眼镜,在他的眼前挥舞着。
她呵斥道:“我要你四点回家,现在都五点十五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你妹妹比你可靠多了。”
希希点头表示同意,骄傲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一时间,皮诺不知如何应答。他灵机一动,弯腰捂住肚子,装出一副可怜相。
他答道:“妈妈,对不起。我在街上吃了一些小吃,吃完以后肚子有些痛,然后突然下起了雷阵雨,我们只好去阿尔贝特舅舅那里避雨。”
波尔齐亚双手抱臂凝视着皮诺,希希也做出一副怀疑的样子。
波尔齐亚望向米莫:“多梅尼科(米莫的教名),这是真的吗?”
皮诺小心翼翼地瞥了他弟弟一眼。
米莫点头如捣蒜:“那些香肠看上去就不干净。我都和他说了,但他就是不听。皮诺路上停了三次,找咖啡馆上厕所。对了,阿尔贝特舅舅店里来了位盖世太保上校。他说纳粹军队正在接管蕾佳娜酒店。”
“什么?”他的母亲大惊失色。
皮诺见状做出一脸苦相,腰弯得更厉害了。“我现在就要去厕所。”
希希依然一脸怀疑,但皮诺母亲心里的怒气早已转为忧虑。“快去!快去!记得洗手。”
皮诺匆匆离开大厅。
他身后的波尔齐亚疑惑地问道:“米莫,你要到哪儿去?你又没肚子痛。”
“妈妈,”米莫抱怨道,“怎么皮诺什么事都能逃掉。”
不等母亲回话,皮诺冲过香气四溢的厨房,爬上通往公寓二楼厕所的楼梯。他进洗手间整整待了十分钟,利用这段时间回想和安娜度过的每分每秒,尤其是她在电车轨道的另一头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瞬间。皮诺冲了马桶,但厕所里没有臭味,他只好点燃一根火柴,利用烧焦味掩饰一下。接着,他躺倒在**,把短波收音机调到英国国家广播电台,差点就错过了一个爵士乐节目。
收音机里,美国爵士乐作曲家艾灵顿公爵的乐队正在演奏乐曲《白尾野兔》(Cotton Tail),这是他最近很喜欢的一首乐曲,他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本·韦伯斯特的次中音萨克斯独奏。皮诺对爵士乐的热爱始于一卷录音带,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美国爵士乐天后比莉·荷莉戴演唱美国爵士乐传奇莱斯特·杨的乐曲《我无法开始》(I Can't Get Started)。从那一刻起,他坚信爵士乐就是世间最伟大的音乐艺术形式。然而在歌剧、古典音乐地位无比崇高的家里,这种思想可谓离经叛道。皮诺最大的梦想就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去美国,因为那里是爵士乐的发源地。
皮诺很好奇,美国人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语言对他来说不是问题,把他带大的两位保姆,一位来自伦敦,一位来自巴黎,所以他几乎一生下来就开始说英法意三门语言。美国到处都放爵士乐吗?每一首爵士乐结尾处都有这样绝妙酷帅的声音吗?美国姑娘呢?她们当中有像安娜一样漂亮的吗?
《白尾野兔》乐音刚落,美国单簧管演奏家本尼·古德曼的乐曲《摇滚吧》(Roll'Em)响了起来,这首曲子以4/4拍的布基伍基[1]节奏开头,最后以一段单簧管独奏收尾。皮诺从**蹦了下来,踢掉鞋子,伴着音乐摇摆起来,想象着美丽的安娜就在身旁和自己一起狂热地跳着林迪舞——没有战争,没有纳粹,只有音乐、美食、美酒,还有热恋情人。
音乐声音太大了,皮诺意识到了。他把声音调小,停止跳舞。他可不想把父亲招惹上来,再为音乐的事吵一架。米凯莱鄙视爵士乐。一周前,皮诺用家里的斯坦威钢琴弹奏美国钢琴家作曲家米德·勒克斯·刘易斯的4/4拍布基伍基爵士乐曲《落水狗》(Low Down Dog),不巧被抓个正着,父亲那样子好像皮诺亵渎了圣徒。
皮诺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下午六点整,大教堂的钟声响了。几分钟后,皮诺爬回**,朝着敞开的窗户望去。雷雨云已化作记忆,熟悉的声音又在圣巴比拉大街响起。只剩下几家商店还在关门。米兰富有、时尚的人们匆匆忙忙往家赶。女人们为鸡毛蒜皮的乐事发笑,孩子们为微不足道的挫折哭泣,男人们为无关紧要的琐事争论,不过是因为意大利人喜欢逞口舌之快,也喜欢假装发火——在皮诺听来,这熙熙攘攘的人声正是圣巴比拉大街的大合唱。
楼下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皮诺吓了一跳。他听到人们互相问候迎接的声音。皮诺瞧了一眼大钟,下午六点十五分。电影七点半开始,到电影院见安娜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皮诺一只脚已经伸出窗户,正往通向消防逃生梯的窗台够去,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米莫笑道:“她不会去的。”
“她一定会去的。”皮诺说着,爬到窗外。
窗台离地面整整有九米距离,而且不宽。皮诺必须得后背紧紧贴着墙,侧着身子,拖着双脚,一步一步朝另一扇窗户挪去,翻过这扇窗户,就能通到公寓大楼后面的消防梯。然而,仅仅一分钟以后,皮诺就下到了地上。他一到了外面就飞奔而去。
*
由于宵禁的新规定,电影院没有亮起招牌。但看到弗雷德·阿斯泰尔和丽塔·海华丝的名字出现在海报上,皮诺还是感到心潮澎湃。他很喜欢好莱坞的歌舞片,尤其是有摇摆舞爵士乐的电影。他曾经幻想过和丽塔·海华丝一起……咳……
皮诺买了两张票。其他观众排队依次进场之时,他站那儿眺望着街道、人行道,试图寻找安娜的身影。他等待着,直到最后他意识到安娜不会来了。现实让他感到茫然失措。
米莫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旁,说道:“我都和你说了她不会来。”
皮诺想要发火却发不出来。内心深处,他很欣赏弟弟那勇往直前的倔脾气,欣赏他那装满市井智慧的头脑。他递给米莫一张票。
两兄弟走进影院,找到座位坐下。
“皮诺,”米莫轻声问道,“你几岁开始长个子的?十五吗?”
皮诺忍住笑。他的弟弟总为自己身高太矮而焦虑。
“其实,我是十六岁才开始的。”
“也是有可能提前的吧!”
“有可能的。”
观众席的照明灯光熄灭了,开始放映一段法西斯宣传新闻影片。就在皮诺还在为安娜爽约感到沮丧之际,领袖的身影出现在大银幕上。贝尼托·墨索里尼穿着挂满功勋章的夹克和束腰上衣,扎着腰带,穿着马裤,脚套漆黑发亮的及膝马靴,俨然一副总指挥官的打扮,他和一位野战司令走在利古里亚海边的一处断崖上。
旁白解说称,这位意大利独裁者正在检阅防御工事。大银幕上,领袖两手攥紧背在身后往前走着。这位意大利皇帝的背弓着,但努力昂首挺胸。
皮诺说:“他看上去像只小公鸡。”
“嘘!”米莫低语提醒,“别这么大声。”
“怎么啦?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像是要去打鸣了,‘喔,喔,喔’。”
他的弟弟吃吃地窃笑。新闻影片接着开始吹嘘意大利国防如何坚不可摧,墨索里尼在世界舞台的地位如何与日俱增。这些纯粹是宣传造势。皮诺每晚都收听英国国家广播电台,他知道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还好新闻影片终于结束了,正片开始。
电影的喜剧情节很快就吸引了皮诺,阿斯泰尔和海华丝共舞的每一帧画面他都爱不忍释。
海华丝快速旋转,舞裙飘了起来,仿佛斗牛士手中的红斗篷。“丽塔,”皮诺感叹道,“多么优雅啊,就和安娜一样。”
米莫的脸板了起来:“她放你鸽子了。”
皮诺低语道:“但她真的很美。”
防空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像是在哀鸣。影院观众大喊大叫,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大银幕定格在阿斯泰尔和海华丝脸颊对着脸颊共舞的画面,他们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与之对应的是影院里惊恐慌张的观众。
大银幕上的电影画面消失了,影院外传来防空高射炮的轰击声。第一批不为人知的盟军轰炸机摧毁了海湾防御工事,拉开了米兰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