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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2905 字 1个月前

这两天陈木年像潜水一样憋着,不出声,耳朵却竖得长长的,听周围的动静。这种事只会越闹越大,最终能闹多大谁都说不准。外面的风声是越来越大,在食堂里吃饭都听到有人在谈论这事。所有人说得都挺开心,一脸生活终于有了乐趣的笑容。他不敢跟沈镜白说,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沈老师不上课的时候,信息是比较闭塞的。但是知道是迟早的事,陈木年担心沈镜白听了吃不消,毕竟是有头脸和身份的人,也担心沈师母吃不消,她的脾气摸不透,好时挺好,哪点不对劲儿了,麻烦就大了。想来想去,陈木年决定赶快搬过去住,出了事既可以照顾一下沈镜白,也可以劝慰沈师母。他打电话过去,沈师母接的。

陈木年说:“师母,我想今天就搬过去住,这边实在太热了。”

“等两天再说吧。”沈师母的声音有点儿哑,“木年,一个叫小傅的女孩子你知道吗?”

陈木年一惊,脱口而出:“不知道。”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木年,你跟我说实话。”

陈木年结巴了:“师母,您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

“看来真有这回事了。那女孩你见过?漂亮吗?”

“还行吧。”陈木年只好认了,“师母,您别激动,事情弄清楚再说。现在有人就喜欢通过这种下三烂的方式让自己成名。”

“不是人家下三烂,是我们的沈大教授下三烂!”

“师母,您别太着急,我搬过去陪陪您和沈老师吧。”

“算了,你别搬了。我要跟他离婚!”

沈师母是今天早上在学校的小菜场听到的。两个年轻女人在她前面买肉,揪着耳朵聊出来的。他们只说是中文系的沈老师,沈什么没说。但沈师母立刻听懂了,两眼直冒金星,中文系姓沈的就沈镜白一个。她没敢反驳,怕越抹越黑,也不好反驳,人家说得实在是有鼻子有眼,连陈木年的名字都说出来了。沈师母当时恨不能一头钻到刀底下,让卖肉的剁了。不管真假这都不是好事,她菜没买就低着头回家了。多大岁数了,她气得一路就想摔菜篮子。

陈木年在电话里拼命地劝沈师母,沈师母根本不吃这一套,她一个劲儿地说气死了、丢死人了、过不下去了。陈木年就转一下问沈老师知道这事不?

“他干的他还能不知道?”沈师母火气更大了,“在书房看书呢,没事人一样!”

“沈老师怎么说?他没说这是谣言?”

“不吭声,什么都不说。”

陈木年挂了电话,犹豫要不要去沈老师家一趟,想想还是不去了,这事他解决不了,去了只会添乱,只能静观其变。晚上母亲突然打来电话,问陈木年那事是不是真的。陈木年说什么事?母亲吞吞吐吐地说:“沈老师的事。”

小城就这么大,放个响屁全城人就都听见了。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了,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陈木年不说话。

“不会的,我和你爸都不相信。”母亲在电话里激动地说,“沈老师不是那种人,一定是有人在想法子臭他。是不是他得罪了什么人?”

陈木年说:“不知道。”

“儿子,你别听外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沈老师是清白的。你爸说了,如果谁要存心败坏沈老师,他去跟那人拼命都不会眨巴一下眼!”

第二天陈木年去花房上班,也就是整理一下花花草草。学生们陆续回家了,校园里开始一点点儿空寂起来。大林和二梆子也提到了这事。两个人凑上来问陈木年那个女生好看不好看。陈木年说不知道。

大林说:“你怎么不知道?她说了是你在中间引的线。”

二梆子说:“不是引线,是拉皮条。”

陈木年一下子火了:“你无聊不无聊!离我远点儿!”

二梆子不生气,仍旧笑嘻嘻地说:“老陈,急个什么,是不是你还没得手就被老头提前搞上了?”

陈木年把手里的铲子对准二梆子,说:“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的脖子铲下来,不信你试试。”

二梆子住嘴了,赶紧跑到大林的那边去。三个人低头干活儿不吭声,老周从办公楼开会回来了。二梆子又忍不住了,老远就说:“周科长,你知道那是真睡假睡?”

老周说:“二梆子,你老老实实干活儿,嘴伸那么长干什么。学校领导都知道了,张处长说,这星期全市人民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铁路上通了货车,第二个就是这个。”

大林也憋不住了,问:“学校打算怎么处理?”

老周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领导。”然后看了陈木年一眼,说,“干活儿干活儿。”

下了班陈木年没去食堂吃饭,在超市里买了几袋方便面拿回宿舍煮,谁的话他也不想听了。魏鸣在厨房里洗前一顿吃完饭没洗的锅碗,准备做饭,大热天的还戴着橡胶手套。见到陈木年,他刚张嘴喊了一句“老陈”,陈木年迅速把房门关上了,宁愿被热死也不要听他说话,不用猜他也知道魏鸣要说什么。魏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摆弄了很久,陈木年饿不过,面也不煮了,撕开方便袋干吃了下去。

学校的反应速度比陈木年预想的要快。第二天晚上八点多钟,他泡了一盆衣服刚打算洗,办公楼来电话找他。到了办公楼四楼小会议室,才知道沈镜白已经在隔壁和领导谈话了。他也是来谈话的,因为小傅的文章里提到他,算是个中间人。跟他谈话的是学校纪委副书记,上来第一句话就是,这是省教委的意思。闹大了,学校也没办法,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吧,沈老师在隔壁,隐瞒是没有意义的。陈木年一听,这哪是谈话,分明是隔离审查。

陈木年没有隐瞒任何东西,有什么说什么。他没法隐瞒,也不知道在哪个环节需要隐瞒。谈话不到大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他在谈话记录上签字。签完字要走,门开了,一个领导进来叫他,说沈镜白在隔壁找他。陈木年到了隔壁房间。一共四个人,沈镜白、张校长、纪委的吴书记和一个记录员。四个人的格局不是常规的审问架势,而是大家围坐在一圈沙发上,只有记录员的面前有一张桌子。沈镜白的头发还是一丝不乱,中间的那些银白的发丝在灯光底下闪亮,镜框也亮,依然是清爽脱俗的神情。他神情自若,根本不像犯了错误的人。相反,那两个领导倒是有点儿谦恭,对着沈镜白一直微笑着脸。沈镜白让他坐在身边的沙发上,陈木年看到他眼里的血丝。他的疲惫只在眼里。房间里有凉飕飕的风,陈木年觉得这房间里的空调效果比刚才的那间好。

陈木年说:“沈老师。”

沈镜白拍拍他的手,示意没什么,说:“木年,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可能要退休了。借这个机会,当着两位领导的面,有些事提前交代一下。”

张校长说:“沈老师,有什么吩咐只管说。”然后对记录员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也没什么,就是木年。这几年让各位领导费心了,承受了不少压力,我个人很感谢,我想木年迟早也会有所感激的。”

张校长说:“沈老师见外了,不过是把毕业证压几年,好在木年没有往上告。”

陈木年看看沈镜白,又看看张校长,最后还是看沈镜白。

“木年听不明白了。”沈镜白笑笑说,“现在可以跟你说了。学校一直不发毕业证和学位证给你,是我的意思。按理说你早该拿到了。”

“您的意思?”陈木年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的意思。我让张校长他们帮了个忙,扣发你的毕业证。别急,该让你明白了。我和校领导都交流过,只是想好好磨砺你一下。这话其实跟你说过很多次,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做学问不仅需要天分,还要韧性和毅力,需要宽阔的心襟和沉潜下去的能力。古人说得好,板凳要坐十年冷,大学问家莫不如此。我早就知道,我是没有希望了,我的那帮学生也没有希望,天分不足之外,还浮躁不堪,经不起困难和打击,只会投机钻营,对学问起码的敬畏之心都没有。所以,我希望你——”

“希望我能把所有这些问题都解决?”

“没错,”张校长说,“当时你出了事,沈老师就跟我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才分远远高出其他人,但想成就一番大学问,还需要砥砺和磨炼。所以,我就让学校出面,扣下了你的毕业证,又把你留在学校做临时工。刚才我说幸亏你没告,是因为,如果没有立得住的理由,学校事实上是没有权力扣压学生的证件这么久的。你得感谢沈老师,刚才听沈老师说,你现在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陈木年觉得有点儿气闷,谁的意见也没征求,就掏出了烟,想抽两口。陈木年抽烟的时候觉得嘴唇发凉,吐出了一口烟,说:“所以就压?就压四年?”

“已经很快了。”沈镜白说,拿起陈木年的烟盒,要掏出一根,这时候吴书记以更快的速度递上来一根,帮着点上。沈镜白也抽上了,陈木年从来没见过他抽烟。他的动作有点儿笨,第一口就咳嗽。“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在四年里取得这么大的成绩。刚开始我想,要想做一个各方面素质和能力都超群的学者,童子功起码得五六年,你四年就做得很好了。你发现没有,我让你看的书,都是比较杂的,考虑的问题也是超出常规的,这都是极其有效的训练。你大概不太清楚,一年前你交上来的读书笔记就已经写得非常好了,稍微整理一下,甚至都不用整理,发表在最好的学术期刊上都没问题。最近的几篇论文更加纯熟,探讨问题的方法和深度,据我所知,即使是北大古代文学的博士,也未必能写出来。”

陈木年猛烈地抽烟,他不觉得这是夸奖,他说:“您不是一直说是习作吗?”

“这样说是为了你好,治治你的傲气。保送那会儿,我向周围的老师和学生了解你,他们都说你有点儿恃才傲物,这是做学问的大忌。当初压你的证,我也有点儿不忍心,后来想想,既能让你打好基础,又能锤炼你的性格,一举两得,就咬咬牙压下了。现在看你的文章,我还得说是习作。对别人来说是好东西,对你来说就是习作。你会做得更好。文章我都存着,明天你到我家拿过去,整理一下都可以发表。”

吴书记说:“沈老师真是有心人啊!您这样的老师,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了。”

沈镜白笑笑说:“今天已经说开了,我也无所谓了。说实话,开始让你们扣压证件,主要还是出于私心。”

两位领导做出诧异的表情。吴书记又递上一根烟。

“是私心。说了领导不要见怪。我们学校,也就是个三流,对做学问来说,不是个好地方。很多年前我想过离开这里,后来因为种种问题,耽搁下来,等再想走的时候,走不了了,也走不动了。什么专家,什么名教授,都是虚的,窝在一个小地方,任你是神仙都使不上力气。我想,如果我在北京、上海,也许就完全不是现在的这副样子,无论哪方面都会比现在强,在这里,谁想得起你来?所以当时我想,我出不来了,我得让我的学生出来,这辈子我总得让一个学生扛着我的旗子走出这个小地方,让他和北京、上海甚至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大学者一样平等,受人尊重和崇拜。否则,我不甘心。五十五岁以后我其实就是在物色这样的人,我知道我已经到头了。我发现了木年。第一次看他的文章我就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这个小学校还有如此有才华的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跟木年说过,本来我想培养我儿子,可他兴趣不在这里,我很失望。木年又给了我希望。”

张校长说:“沈老师说得对,我们这个小学校的确有这个问题,出不了大学问家,也留不住优秀的人才。这也是我们一直头疼的问题。”

吴书记说:“感谢沈老师为我们培养出了陈木年这样优秀的学生,等他念了研究生,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沈老师期望的好学者的。”

“以他现在的资质和水平,只要顺利发展下去,不会有任何问题。”沈镜白说,掐掉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躺在沙发上。“我压他的证件,另一个考虑也是为了留住他。保送那会儿我了解到,木年曾经有过报考名高校的念头,如果证件过早给他,很可能就不是我的学生了。找一个好学生不容易啊!我想我留住了木年,等他成了我的研究生,我会让学术界大吃一惊,我的刚入学的硕士生就如此成熟,让他们知道我沈镜白窝在这个小地方,四十多年了并没有白活。”

“您一直都不甘心。”陈木年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他觉得他其实在失语,表达不清内心的想法。“包括现在这件事?”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指的是哪件事。

“是的,在如竹死去之前,我的确是不甘心。那个裴、裴菲,资质非常一般。我想,招谁都一样,我不指望他们能干出点儿什么名堂。既然她有意思,那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我是扶她去了宾馆,也做了荒唐事,只是没她说得那么精神,老了,不行了。你们要笑话就笑话吧,没什么好隐瞒的。已经这样了。如竹死了之后我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玉环飞燕皆尘土,谁都逃不掉,都是浮名,都是虚利,都是虚妄之物。还有什么?”沈镜白说这些时,神情看似平淡,实则凄凉。

陈木年说:“就因为像陆雨禾?”

沈镜白面露惊讶之色,笑笑说:“这个如竹,这也告诉你了。我以为他早就看开了呢。看来都没有看开。”沈镜白长叹一声,双手抹了一把脸。“出了这种事,报应啊!”

两位领导面面相觑,他们听不懂。张校长说:“沈老师,要不你们谈,我们俩先走?”说完就要站起来。

“不,不。不说这个了,”沈镜白摆摆手,对陈木年说,“这事我们回去再慢慢说。先说正事,张校长、吴书记,还是刚才的话题,把木年托付给你们。”

又是一个“托付”。陈木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被别人托付。他的头有点儿疼,想象力有点儿跟不上。

“沈老师吩咐就是了,只要能办到,一定尽力。”

“先谢谢了。”沈镜白习惯性地双手合十表示感谢,“帮忙给木年换个合适的工作,能保证他复习的时间的工作,还有半年就考试了。工资不是问题。”

“没问题。其他的呢?”

“再一个,就是考试的问题。我英文不太好,政治也不通,不知木年在这方面的真实水平。我的意思是,如果木年还打算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希望学校能够对他稍微放宽一点儿政策,确保能上。”

“那当然。木年一定要考我们本校的,考沈老师的,”吴书记说,接着表情有点儿像开玩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不,不,我不行了。”沈镜白的疲惫蔓延到了手上,右手摇摆得缓慢,“我决定退了,出了这样的事。说真的,带不了木年大概是我后半辈子唯一的遗憾了。不过无所谓,不管考哪位老师的,不论是哪个学校,木年都能成为一个相当出色的学者。这不会有问题。”沈镜白说完了就看着陈木年笑,完全是看着自己孩子的那种眼神。在他身上,他花了四年的心血,最后不得不眼看着对方离开自己,成为别人的学生,就像看着抚养多年的孩子最后进了别人家的门。沈镜白心疼,眼泪慢慢流出来,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一辈子的事情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他不甘心也得甘心,不甘心也没办法。“木年,随你的便,想考哪里就考哪里,想考谁的就考谁的吧。”

张校长说:“当然考我们自己的,即使沈老师退休了,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导师嘛。”

陈木年终于忍不住了,猛然站起来,将烟扔到地上,愤怒地大声喊道:“我谁的都不考!”拉开门就往外走。沈镜白在后面叫他,他也不理,穿过走道,沿楼梯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