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年眼泪哗啦哗啦地往外出,一路狂奔到宿舍。到了宿舍心里的狂躁也没有平复下来,他坐下去又站起来,点上烟又掐掉,来来回回在房间和客厅里转圈子。天热得要死,浑身黏糊糊的,无数的蚊子在耳边吹喇叭。魏鸣的门关着。“小日本”的门也关着,里面传出热气腾腾的喘息声。小寡妇又来了,“小日本”似乎要把积压了三十年的债都还上。陈木年满脑子都是谈话的内容。
四年。他的老师。
就这样。
像做了一场大梦。
他走到洗手间里,撒了一泡尿,看到泡在盆里的一堆衣服,一点儿都不想洗,不仅不想洗,还想把它们拎出来扔到窗外去。他努力克制自己,静下来,再静下来,又点上一根烟,走到阳台上抽。月光照亮了大半个阳台,像在水里。
秦可的窗户里传来摇滚乐的节奏,声音不是很大,但还是把周围的热空气震动了,一波一波地涌到他的脸上。陈木年听到音乐里有人在说话,听不清。这个时候任何声音他都觉得不动听,都招人烦。他大声咳嗽,希望秦可能够把音乐关掉,但咳嗽了几声,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另一首摇滚乐又开始了。鼓点更密,节奏更硬。砰!砰!砰!陈木年的心脏也跟着鼓点越跳越快。他听到秦可在音乐声里说话,说什么还是听不清。他把烟抽到了底,烟屁股烧到了手才扔掉。他不想再听下去了,准备脱衣服去洗手间冲冷水澡。T恤刚捋过了腰,听见有人叫他,停下来再听,是秦可,惊恐急躁的声音从摇滚乐里冲出来:“木年!木年!快过来木年!”
陈木年赶快把衣服放下来去开大门,推秦可家的大门推不动,从里面销上了。他一边敲门一边喊秦可的名字,问她出了什么事。秦可不说,只是喊他的名字,让他快过去。
“小可,你开门!我进不去!”
秦可还是喊,门不开。陈木年想秦可屋里一定出了事,可踹门是不行的,这是铁皮做的防盗门,他想了想,决定爬窗户。但现在是晚上,他不敢确信一定能顺利爬过去,尤其是抓住窗框有困难,就跑到卫生间把魏鸣的橡胶手套戴上,从阳台上开始往秦可的窗户爬。幸好是个大月亮的晚上,陈木年各个角落看得都很清楚,从哪儿着手,从哪儿起脚,到哪儿落脚,和白天基本没有太大差别,而且还戴了橡胶手套,跳起来胆子更大了。秦可的声音在催他,他的手脚更灵活了,整个过程比探视许老头那次要快不少。
陈木年已经蹲在了秦可的窗户上。秦可的房间里没开灯,他定了定神才看见**有个油亮的脊梁在动,是个男人,短裤已经褪到了屁股以下,两条光腿压着秦可,秦可在底下,陈木年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叫声,她还在叫“木年木年”。秦可在反抗,两只手甩来甩去,不停地击打身上男人的后背。陈木年热血上涌,一时反应不过来,机械地左顾右盼,看到了桌上录音机旁的一把刀。刀插在吃了半边的西瓜上,月光照在刀上发出刺目诱人的光芒,像刀上的另一把刀。几秒钟后陈木年跳下窗户,一把抓过长长的水果刀,攒足了力气对着幽蓝白亮的后背扎下去,他叫了一声,那个人也叫了一声。
那人后面又发出了几声变了形的叫声,然后逐渐没了声音。这回轮到秦可叫,她摸到溅到脸上的黏稠**就叫开了,叫声在夜晚里让人惊心。她只喊了一声,调子拖得相当地长,然后就停下了。她一侧身把身上的男人翻到床下,在月光里迅速地用被撕破的衣服包住胸前。陈木年上半身都是血,看起来诡异而且凶残,他握着刀只喘粗气。那个男人落下床,仰面朝天地躺着的时候,陈木年看到的是魏鸣的五官移位的脸。他还没死,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嘴角流出的血,被月光映照成了紫黑色。魏鸣一点点把右手臂抬起来,抬到四十五度的时候落下了,啪地摔在水泥地上,跟着头一歪,两只脚抽搐几下,不动了。录音机的磁带到了头,响了一下自动跳了键。陈木年的刀掉下来。
“木年。”秦可哭着说,抱着胸前往后撤,“木年。”
陈木年点点头,往秦可的床边走,伸出两只胳膊。秦可犹豫着,陈木年就一直伸着,秦可终于跪着往他这边爬,一头扎进陈木年的怀里。进了陈木年的怀抱就开始打他,漫无目的地打,打得语无伦次。她说:“木年,木年,你怎么才来。”
陈木年说:“你不让我来找你。”
“你胡说!你胡说!我天天等着你来找我,你就不来!”秦可边说边哭,一口咬住了陈木年的肩膀。陈木年咬牙忍着,说:“你不是一直在找魏鸣吗?”
“我就找!就找!就气死你!”
然后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只是黏糊糊地抱在一起,越抱越紧。好像根本没有杀人这回事。抱了几分钟,秦可睁开眼,重新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魏鸣,一下子哆嗦起来,说:“木年,木年,你杀了人!”
陈木年也回过神来,害怕了,把手伸到面前,看到了橡胶手套上的血,触电似的把手套脱掉了。他转过身坐到**,又把秦可抱紧了。“魏、魏鸣,死了?”
秦可把枕头边的闹钟胆怯地投到魏鸣身上,魏鸣一动不动。秦可说:“死,死了。”
陈木年朝窗外看,老三楼上只有两三个窗户亮着灯,也只有一两户人家还没有搬走了。陈木年记得刚才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现在却亮了。一定是被惊动了。陈木年说:“怎么办?怎么办?你爸呢?”
“打牌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陈木年深吸一口气,慢慢镇定下来。他对秦可说:“我杀了他。别怕。我杀了他。”这时候大门咔嗒响了一下,又是一下,陈木年的身体一下僵硬了。“谁?”他问秦可。
“可能是我爸,”秦可说,“是我爸。爸!”
门开了,灯亮了,老秦惊叫了一声。他看到了地上的魏鸣,看完了也就明白了。魏鸣的短裤在大腿上,那东西歪在一边。他也看到了女儿被撕坏的裙子。
“小可,你没事吧?”
秦可摇摇头,又哭了,说:“爸。”却抓着陈木年的胳膊不撒手。
老秦指着地上,又指指陈木年。
陈木年点点头。
老秦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大也是在嗓子里大,他说:“还不快走!”
陈木年茫然地看看秦可。
老秦说:“还愣着,逃命去!”
陈木年和秦可这才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秦可说:“爸,我们该怎么办?”
老秦关上窗户,放下窗帘,说:“还能怎么办,跑啊!”
陈木年站起来,“我不跑,我去自首。”
“你疯了你?”老秦说,一把将他推到门前,“找死啊你!
快走!快!”
秦可跳下床,跑过去抓住陈木年的手直摇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快走!现在就走,晚了就来不及了。有什么车坐什么车,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老秦说着就把陈木年往外推。为了让陈木年走,他恨不得给他两耳光。
秦可也说:“木年,那你赶快走吧,听我爸的。”一把抱住陈木年的腰。
“那这里怎么办?”
“你就别管了,”老秦说,“有我。洗一下,再把带血的东西找个安全的地方全扔掉。记着,跑得越远越好,不让你回来别回来!”
秦可哭了,抱着陈木年不愿放手。老秦把她拽过来,说:“你想让他死啊?”秦可立马松了手。陈木年看看秦可,又看看老秦,说:“那我走了。”到地上捡了手套,再去捡刀,老秦一把将他推到门外,“快走!”
陈木年回到宿舍,直接进了洗手间,把溅了血的衣服脱下来窝成一团,开始冲澡。冲完了简单擦了一把就进房间找衣服穿。经过客厅时“小日本”说话了,“小日本”在自己的房间里问:“老陈,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陈木年说:“秦可看鬼片,吓的。”
“小日本”不说话了,房间里响起了女人的笑声。
陈木年迅速穿好衣服,秦可从门外进来,说:“我爸让你把钱、存折、卡什么的都带上。还有这些钱,也带上。”秦可递给他一沓钞票。大大小小都有。陈木年接住了,把抽屉里的有用的东西都塞到一个旅行包里。轮到毕业证和学位证,陈木年装进去又拿出来,没等秦可伸手去拦,他已经开始撕了。因为外面的塑料封皮,第一下没撕开,他一把扯下封皮,将纸瓤拦腰撕成了两半,又撕两半,成了四半,摔到地上。收拾完了,出门时又回过头,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聊斋志异》塞进包里。另一只手也拎着一个包,装着血衣服和橡胶手套。他要去和老秦告个别,秦可把他推下了楼,然后跟着下了两个台阶,抱住他,亲了一下陈木年的嘴,再次把他往下推。陈木年站在楼道的拐弯处,看着秦可,说:“我走了。”
陈木年转身下了楼。出了校门向右拐,在马路上拦到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师傅问他去哪里,陈木年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但随即说,火车站。
陈木年是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时才决定下车的。他记得在报纸上看过,有辆火车在这个点经过小城,而且从声音判断,火车的确是向这边行进的。夜火车。付了车费,他走到铁路前。旷野里的风大一点儿,也清爽一些,看不见的青蛙叫成一片。还有知了,半夜里也不肯歇着。没有一个人,月光在野外显得极其奢侈。陈木年看见了火车的灯光像两把刀插进夜里。他赶快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等车灯过去了才拎着包开始追赶火车。被车灯照过的月亮地是黑的,跑几步眼睛才重新适应月光,脚底下又亮起来。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追赶火车,感觉到夜风击打皮肤的疼痛。他跑得两脚生风,像在飞。先甩一个包上去,再甩一个包上去,接着是人爬上去。
一列运煤车。爬到车厢里陈木年摔了一跤,啃了一嘴的煤炭,舔了舔嘴唇,竟有一点儿辣味,他就把嘴边的煤渣卷进嘴里嚼起来。
小城越来越黑,月光淡下去。火车带着陈木年远离那个灯火阑珊的地方。几年前,他曾梦想坐着夜火车离开小城,再也不要回来,但最后还是回来了。现在,终于又坐上了夜火车,区别在于,他不得不远走了,也许想回都不能再回来了。或者永远都回不来了。看着即将在月夜里消失的小城,陈木年悲从中来,他想,应该在离开之前看一看父母的,再看一看沈镜白和沈师母,还有许老头和金小异,也该祭奠一下。陈木年站在火车上,捏煤为香,对着小城拜了三拜,直起腰时,小城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