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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850 字 1个月前

沈镜白端着茶壶从书房出来,人瘦多了,两腮凹了下去,眼袋大了,但胡子是新刮的,显得气色还算好。刚坐到饭桌前就咳嗽起来。

陈木年说:“沈老师,您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沈镜白摆摆手:“没事。年龄大了,谁也逃不掉。”

沈师母笑呵呵地说:“老沈,别在孩子面前卖老。要说年龄大,我比你还大呢,不照样心宽体胖。你是哪个地方不对头了。”

“你看看你师母,”沈镜白对陈木年说,“老疑神疑鬼的。我就是觉得对不住老许,那会儿太听上面的意见了,把他的职称给压下去了。他死了,我这心里更不安了。一辈子对不住一个人,难受。木年,这事老许跟你说过没有?”

“没有。”

“噢。”沈镜白说,“这个如竹。”

沈师母说:“你沈老师,就这点不好,心重。你说又不是你的错,那是领导的决定,你负个什么罪。”

沈镜白向她摆摆手:“你不懂。”然后转向陈木年,“英语看得如何了?”

沈师母打断他:“我不懂。我哪里能懂。你不能等会儿再说看书的事吗?孩子刚到,菜还没吃几口你就审问。木年,别理他,吃,多吃点儿。”

那顿饭陈木年吃得多说得少。肚子里有点儿复杂。沈镜白承认了当年对许如竹的打压,而且说出了原因。到底谁说的对,他拿不准。他一度想问,四眼您认识吗?赶紧又把这个念头收回去了。他怕问,他觉得从沈镜白嘴里得到的任何一种答案都可能击毁他。陈木年不知道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坍塌后,他该怎么办。对他来说,其危险程度相当于正在往前跑的时候突然发现路断了,前面是空****的悬崖。而对他来说,沈镜白就是他的信仰。

所以他也没能在沈镜白家待很久,吃完饭,聊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沈镜白也有点儿疲惫。陈木年向沈镜白说明暂时不搬过来的原因,自己的一点儿小私事而已,没说是什么事。沈镜白说,忙你的,也不小了,呵呵。他以为陈木年是为了女朋友。陈木年也没反对。他离开的时候,沈镜白照例嘱咐好好看书,尤其是英语,然后神情黯然地说了一句:“好好珍惜。别让自己空了,人就怕空。”

陈木年一路都在琢磨这句话,什么叫“空了”?想不好。但他觉得沈老师的那种精神状态就是“空了”。是人死了才觉得“空了”,还是一个对手消失了感到“空了”?沈镜白和许如竹真的是那种关系?还是想不好。都想不好。回到宿舍,一杯水还没喝完,他就听到了那条让他目瞪口呆的消息。

消息是魏鸣带回来的。魏鸣说,办公室里都在传,一个去年考沈镜白的研究生落榜的女生在网上披露,沈镜白利用导师的职权骗取了她的身体,答应帮她,最后又让她名落孙山,她希望能讨个说法,得到社会的支持。没想到,她给本市的报纸写信打电话披露这件事,各种报纸最后都以真实性待考为由拒绝了,而据她所知,这些报纸的头头脑脑要么是沈镜白的朋友,要么是他的学生,总之都是沈帮人。学术腐败竟然从大学蔓延到了社会上,可怕、可悲,连一点儿正义之声都没法正常地发出来。如此云云。

“真的假的?”陈木年都呆掉了。

“当然是真的了。教务秘书小刘在网上看的,校园网上的BBS上,不信你自己去看。”

陈木年拿了车钥匙就下楼,骑车去离学校最近的一个网吧。他在本校的论坛上没有找到这条消息,松了一口气,出来找公用电话打给魏鸣,再次质疑消息的可靠性。魏鸣说,是不是被学校的网管删掉了?他们整天就干这个,只要出现对学校不利的言论,一概删掉。你再搜一下。陈木年又回到网吧,在百度上输入“沈镜白”“考研”等字样,出来一大串信息,他拣最新的看,第三条就让他傻眼了,就是魏鸣说的那个。他又打开其他几条,同样的消息。看来那女生不仅在本校的BBS上贴了,在其他的一些社会网站上也贴了。陈木年睁大眼浏览那个帖子,心想,可能完了。

那女生没有在文章里署上真名,但是一看到文中的记述,陈木年就知道是谁了。一个江西的女孩子,二十四五岁,大学毕业两三年了,在一家小公司里给领导当秘书,叫裴菲。陈木年见过她,正像帖子里说的,她来到这所大学以后,是通过陈木年的介绍见到沈镜白的。她之前已经打听到,尽管陈木年不是沈镜白的研究生,但因为和沈的关系胜过师生,所以才从陈木年那里下手,希望能从陈木年那里得到一些信息,甚至因为陈木年这层关系而让沈另眼相看一点儿。文章里化名为“小傅”的裴菲甚至直接写道:“那个叫陈木年的当时还是学校的临时工,不太爱说话,但说起话来好像还蛮有点儿水平。吃饭的时候,他们俩讨论了黄景仁的诗,那个临时工竟能随口背诵黄景仁的大量诗句。”

她说吃饭的地方叫“避风港”,环境幽雅,餐厅里用一棵棵巨大的假榕树做装饰。她没想到沈镜白会请她吃饭,因为之前她就打听过,沈从来不喜欢各种应酬。陈木年当时也没想到沈老师会请她吃饭。他已经和裴菲说了,沈老师一般是不见各地来的考生的,只让他们好好复习就是了,但裴菲死活缠着他,一定请陈木年帮忙,她大老远从江西跑过来不容易。陈木年提前给沈镜白打过电话,沈镜白说不见,让她回去好好复习。可那个裴菲还是不放过陈木年,陈木年经不起磨,就在快下课的时候把她带到沈老师的课堂外面。陈木年记得当时沈老师愣了一下,大概因为他竟然把那女孩带到了教室前。那个裴菲开始发挥了,她的嘴很会说,久闻大名、慕名已久之类的颂歌唱了不少。沈镜白只是“嗯嗯”答应,一边往车棚里走,要推自行车回家。当他把车锁打开的时候,突然又锁上了,说:“这样吧木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饭桌上再谈吧。”

他们就去了“避风港”,离学校最近的一个不错的饭店。

小傅在帖子里还说,第二天她又给沈镜白打电话,说是后天就要离开了,想在回江西之前回请一下老师,以表谢意。她说她当时的确是希望能够在第二次共餐的时候得到点儿和考试相关的信息,比如考题或者复习范围什么的,所以就没请那个临时工。她也没想到沈镜白能来,但沈竟然就来了。还是在“避风港”。吃饭的过程中,她就发现沈经常盯着她看,她当时心中就窃喜,觉得有门儿,但沈看归看,关于考试只是泛泛地说一些,好好复习,认真答题,基础要牢,知识面要广,要有自己的观点,等等。她有点儿失望,但没有死心。

小傅在帖子里写道:“为了考研,我打算回去就辞职。没有了工作,我想我必须得考上,不惜一切代价,我已经考了三次了。所以当时我就想,管他呢。我就装作喝醉了,站起来的时候靠在了沈的身上,然后告诉他,我晕头转向了,不知道旅馆在哪里了。沈就说,他先送我回去,我一高兴,单都忘了埋。那顿饭又成了他请的。回到旅馆,我觉得我应该更醉一点儿,就拉着沈的衣袖不让他走,说,沈老师,很多年前就崇拜您了,终于见到了,我真高兴。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倒茶给他喝,抓着他的手往他手里塞茶杯。先是我抓他的手,后来他就抓住我的手了。我们就倒在了**。他表现得还不错,只是完事后莫名其妙地哭了,半天才找到眼镜。”

小傅在帖子里看起来自我暴露得相当彻底,她把当时的对话都回忆出来了。她说沈镜白提裤子的时候,她**着上身说:“沈老师,因为崇拜您,我都这样了,您一定得帮帮我。”

沈镜白说:“你好好考,能帮的我尽量帮。”

她又说:“大约能考哪些题目?”

沈镜白说:“说不准。试题还没最后商量好。”

然后沈镜白就走了。小傅写道,我在考试之前还给沈镜白打过电话,他还是让我好好考,考完了再说。没有透露题目给我。我想他在批卷子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他在我身上还有不错的表现,要知道,他都那岁数了,不错了。可是,我的专业课分数最终并不是很高,前面还有四个超过我。我英语考砸了,离国家线差四分。我就给他打电话,他说他也没办法,这个学校无权降低国家统考卷的分数。可我打听过了,只要导师肯帮忙,四分不是问题。他一定是不愿意帮,他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了。我想,即使我的英语过线了,也未必能被录取。因为他只收三个人。

小傅最后说:“也许沈镜白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通过这种方式睡了很多女生。录取了她们,她们会感恩戴德;录取不了,她们也无话可说,因为的确是自己分数不济,不好意思开口声张。他就这样害了无数的妙龄女孩子!现在我站出来,就是为了给那些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而最后又不得不默默忍受失败的姐妹们伸张一下正义!也许你会说我很无耻,是,我无耻,可是为了让更加无耻的人不能再害人,我宁愿背负这无耻的恶名!报纸不是拒绝为我主持公道吗?好,我就通过其他媒体,广播、网络,我就不相信现在还容不得一个诚实的弱女子的真话!!我就不相信一个民主开放自由的时代,就能容忍豺狼当道、罪恶横行!!!我誓要斗争到底!!!”

帖子上越来越多的惊叹号看得陈木年鸡皮疙瘩一层一层暴起。这个裴菲胆子的确是够大的,不惜把自己提前脱光了。他看了一下,重要的网站几乎全贴了,照这个速度下去,两天的工夫就会变得举国皆知。他不清楚沈镜白和裴菲是否真发生了那种关系,但他知道,这事要传开去,沈老师麻烦就大了。

出了网吧,陈木年就在回想裴菲的长相,他有点儿记不起来了。快到校门口的时候,突然脑子里亮了一下,那个裴菲长得很像陆雨禾,眉眼、鼻子和嘴,都像。怪不得当初看到陆雨禾去花房找许老头时,就觉得她眼熟,当时他一定是想到了裴菲。这么一想,陈木年暗叫一声完了,那事十有八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