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结束的一段时间里,学校上下都在忙两件事,考试和开会。学生考试;领导和老师开会,总结会、表扬会,本学期没有完成的工作也赶在这些天里通过会议的形式过一下场。敲锣打鼓的,只要声势到了,工作就算完成了。因为会多,花房也忙,今天把花搬到这个会场,明天就得转移到另外一个会场。学校会场用花免费,下一级单位,比如各个系科,就要适当地收取费用,否则即使人忙得过来花也忙不过来。人也忙不过来,大林和二梆子早就抱怨了,就是能挣几个钱也相当不容易,你要下力气把花搬来搬去不说,还得摆放得让人家满意,哪一盆看不顺眼了就得抱回去换。各单位头头的口味不一样,摆花就很麻烦,吃不准哪一盆不入法眼,所以老周就批评手下的三个,放机灵点儿,该换就腿脚利索点儿,说到底是为自己捞外快。三个人私下里商定好了,每人负责一个会场,轮着来,轮到谁了,换花的任务就归谁,跑断腿了也得去换。
物理系开会的那天,陈木年负责摆花。一间大会议室里,主席台前摆了一列大的绿色的盆栽。这是他们系负责布置会场的团总支书记的意思。会议的内容是欢送一位退休的老教师,顺便庆祝老先生从教三十八周年。绿色代表生机盎然,青春勃发。陈木年一次性摆花成功,得到团总支书记的肯定,之后就离开了,等着他们会议结束后通知他来取花。
回到花房找个躺椅坐下,正打算趁没事眯一会儿,老周来了,说物理系的电话,要求换一盆,把中间的一盆绿的换成开红花的大盆栽。这回是系主任的意思,他在开会之前看了一圈会场,觉得少点儿东西,热烈的、绚丽的、众星捧月的那种,来点儿红的,大红,他指示团总支书记,老人家是系里也是学校里的宝贝,应该凸显出来。陈木年在花房找主任需要的大红花,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他记得花房是有这样的盆栽,可就是找不到。老周说,没准儿是给大林或者二梆子搬到他们谁负责的会场了。陈木年只好去找,先到大林的体育系,没有,再到二梆子的政治系,找到了。可是不能现在就拿走,他们的会议还要十来分钟才能结束,陈木年就在外面等。
一刻钟后会议结束了,陈木年抱了大红花盆栽下楼,放到三轮车上就往物理系骑。一身汗抱到会议室前,门关着,会议已经开始了。他们等不及了,还是用那盆绿叶的盆栽。陈木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搬回去还是等在这里,等他们中场休息的时候换。后一种概率很小,但不能说一点儿可能没有,所以他就在门外站着,死活要得到他们某个领导的一句话才行。这是老周一再交代过的,不管怎么说,最后要听人家领导的。他就倚在门外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里面开会的声音。
他对物理不感兴趣,对唱赞歌也不感兴趣,但在一个领导唱赞歌的时候,一个术语让他耳朵一动。领导说,钱老师是我们系机械动力专业的元老和创始人之一。钱老师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即将退休的老先生了,陈木年没听过,但“动力”这个词听过,他记得许老头在一九八二年就上过一门“动力学”的课。这么说,他们有可能是一伙的。这位钱老师一定知道许老头了。陈木年来了兴趣,希望从中听到某些关于许老头的信息。可惜他们一直都是针对钱老师一个人做漫长和深情的回顾,那是一个人的历史。他想算了,就等谁出来时抓着打听一下吧。他倚着墙蹲下来,掏出一根烟来。
烟抽了不到一半,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师,戴着眼镜,出了门就往口袋里摸。陈木年一看就明白了,这又是一个烟鬼,只有上了瘾的人才会这样六神无主地找烟,看来被憋坏了。陈木年站起来,找出烟盒抖出来一根递过去,那老师接过了,连谢谢都没说就叼到嘴上,然后把烟凑到陈木年的打火机上。第一口吸得极其深情,眼睛闭上了,脖子也伸长了,两只手都抒情一般地张开了,悠长地“啊”了一声,那样子不像抽烟倒像吸毒。吐烟的时候张大嘴,吃了辣椒一样咝咝啦啦地出声,烟雾散尽,陈木年看见了他满嘴的黑牙齿。连吸了三口,那老师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叼着烟继续到口袋里找东西,嘴也差不多腾出来了,对陈木年说:“谢谢,谢谢啊!”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大烟斗和一包烟丝,烟丝揉进了烟斗里,嘴上的卷烟就不要了,踩灭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陈木年又给他点上。烟斗的味很呛,他吸得显然更过瘾,恨不得把口腔都翻出来给陈木年看。吸烟斗的时候,那老师嘴里响起了哗哗的口水声。烟斗弄得他很受用,人都懒了,也像陈木年一样倚到了墙上。
“这个好,”他说,“还是这个好。”
陈木年说:“老师,您认识许如竹老师吗?”
“许如竹?”他说,愣了一下,“你是说许老师?当然认识,原来是我们系里的老师,同事。小伙子你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许老师遗体告别的时候。”
“对对,就那会儿。哦,想起来了,你是许老师的小朋友,听他们说,很仗义,一直把老许的事操办完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给你们摆花的。”陈木年指指会议室,“老师,您知道许老师当初为什么不当老师,转做花匠了吗?”
那老师抽口烟,说:“老许啊,我都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二十多年了吧。那会儿他情绪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头,就向学校要求辞职,去了花房。”
“你知道原因吗?”
“你一问我倒短路了。好像是因为职称的事,人事处压着他不给评副教授,那时候他也该四十多岁了吧,老因为各种事评不上。状态也不太好,整个人有点儿拧,就主动要求去花房了。”
陈木年来了兴趣,继续追着问:“学校为什么要压他?”
“这些事,”那老师为难地说,“那时候的事,不好说。有人说是市里的问题,有人说是私人恩怨,一团糨糊。老许没跟你说?”
“没有。他不愿说。”
“老许他就这样,这辈子就吃这个亏,有什么事都藏肚子里。当时他写了一篇文章上书给市委,书生气,说市里加大运河水运建设是有问题的,应该尽快把铁路建起来,这才是发展我市经济的重要出路。现在看来老许是对的,可那会儿谁听他的?人事处处长,当时是谁?好像是沈处长,就借这个问题压下了他的副高申请材料。之前他就压过几次。”
“为什么老压?”
“谁知道。听说两人有点儿恩怨。多少年的事了,老许都死了,更说不清了。”
“那个,”陈木年小心地问,“沈处长是谁?”
“你不认识,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沈镜白。听过这名字吗?”
陈木年含含混混地说:“没听过。”
那老师说:“你还小,那会儿不知道在哪儿搓尿泥呢。”他乐呵呵地笑起来,“老许啊,老实人一个,书教得也好,可运气不济也没办法。人哪,你说不好。”那老师对着垃圾桶敲了敲烟斗,“抽两袋就舒服了。得开会了。你还等着?”
“再等一会儿。老师您忙吧。”
那老师说:“别等了,会都开得差不多了,还换什么劳什子花啊!”就进去了。
陈木年没走,等着。那场会没有中场休息,当他以为是中场休息的时候,团总支书记告诉他,已经结束了。他把大红花原样运了回去。一路上都觉得嘴里发苦,不是个味,心里沉,腿脚轻,三轮车骑得跌跌撞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