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有人敲门,砰砰砰把整栋楼都惊醒了。陈木年开始以为是做梦,后来真切地醒了,才听出来是自己宿舍的门在响。有人在门外大喊,陈木年一时没反应过来喊的是什么,但声音似曾相识,他穿着短裤就去开门。一个人蓬着头发的脑袋气喘吁吁地堵在门口,眉毛、胡子和头发长到了一块。
“提奥,提奥!”对方喊着,把陈木年挤到一边冲进来。“我不想再待在那里了,我想回家!”进了屋直接去了陈木年房间,往**一躺,拉上毯子盖住脸。
陈木年说:“老金,你怎么回来了?”
金小异在毯子后面说:“提奥,亲兄弟,别把我往外赶,让我和你待在一起吧!”
“你是偷着跑回来的?”
“不是偷着跑,是不得不跑。我再也不愿待在那地方了。你不知道,那里的病人是疯子,那里的医生也是疯子。”
“医生知道你回学校来吗?”
金小异瘦多了,从毯子后面露出的两只眼都变大了,他嘿嘿地笑,说:“不知道。那群疯子,都是笨蛋,怎么能想到我跑到弟弟这边来呢。”然后又说,“你千万别跟他们说,别说啊!我困了,我要睡了。”头又缩进毯子里,五秒钟不到呼吸就沉起来,接着就开始打呼噜。
他的脚从毯子底下伸出来,一只光脚,一只穿鞋,穿鞋的右脚大脚趾冲出了鞋子,黑乎乎的一跷一跷地动。左脚的脚底磨出了好几个泡,两个破了,流出了血水。精神病院离这里差不多有三十里路,他十有八九是一路跑回来的。够他受的。陈木年抽了一张卫生纸去擦他的脚,金小异哆嗦了一下,随后就不动了。他又困又累,感觉不到疼了。陈木年端来清水给他洗了一下伤脚,洗完了又找来棉签和碘酒给他涂上。涂碘酒的时候金小异抖了几下,还是没醒。
都收拾完了,已经凌晨四点半,陈木年才意识到躺在**的家伙是个精神病患者,从医院里逃出来的。他听金小异呼啦呼啦打着酣畅的呼噜,决定不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四五点钟的天已经亮得开始发白,但整个家属区还是一片静寂。有几只早起的虫子在叫。魏鸣和“小日本”都没醒,或者醒了又继续睡着了。陈木年为难得抽起了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听见老秦的门有了响动,陈木年赶快拉开门出去,老秦正在锁门,准备下楼打扫卫生,转身看见陈木年。老秦说:“木年,起这么早?”
“不是,”陈木年说,“老金回来了。”
“哪个老金?就是刚才敲门的那个?”
“金小异,原来我楼上的金老师。”
“哦,割了耳朵被送进精神病院的那个?他怎么回来了?”
“我正愁这个。”陈木年把自己的门关上,怕金小异听见,“他是从医院里偷跑出来的,不想回去。看着让人心疼,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什么可犹豫的,给医院打电话啊,把他送回去。”
“可他不想回去。”
“不是他想不想回去的问题。那是个神经病!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祸害。”
“叔叔,您小点儿声。”陈木年把老秦往楼下拉了几个台阶,“如果回去,那种环境可能会毁了他。”
“医院里治病救人,怎么会毁了他?留下来他就要毁别人了。”
“我是说,他是画画的,医院里可能不太适合。宽松的环境对他更有好处。”
“木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要是没问题,他就待在学校好好画画了,干吗去精神病院?不就是头脑不好嘛。再说,不治好病,这辈子什么都不要想了,别说画画。别耽误了,打电话,走,到我家打去。”
陈木年跟着老秦进了家门。他说服不了别人,关键是说服不了自己。对他来说,这是个悖论。老秦帮他拨了“114”查到精神病院的电话,他打过去。值夜班的接线员问他什么事,陈木年半天才开口:“你们医院的金小异回来了。”
“金小异?你知道?他昨天晚上跑了,我们到处在找。你是哪里?喂,你是哪里?金小异在哪里?喂,说话呀?金小异现在在哪里?”
陈木年说:“他单位的宿舍。”说完就放下了电话。他的感觉很不好。
“这就对了。”老秦说,“别想不开。他首先是个精神病患者,然后才是你朋友。而且你想,医生都治不了,你能行?”
陈木年在老秦家里到处看,看了半天在饭桌上找到半根烟和一个打火机,一点儿都不客气就拿起来点上,抽起来。他需要一根烟。
“好了,别招惹他。”老秦说,“等医院的人来了就好了。你在这里歇会儿,省得他发病出什么事。我先下去了,把路扫一下。”
“我回去,别把小可吵醒了。”
他们出了门,下楼的时候老秦又站住了。“木年,小可是不是还生你的气?”老秦说,停了一下,又说,“她怎么想我也不清楚,女儿家大了,管不了了。事情还得你们自己去解决。”没回头就下了楼。
陈木年回到宿舍,推门看见金小异正坐在桌子前,在一张纸上不停地画,就说:“你怎么不睡了?”金小异没吭声,低头继续画。陈木年凑过去,看到一幅即将完成的画:一个**的大胡子瘦男人躺在**,从肚子里拉出一条像绳索一样的东西,绳索的另一头飘浮在空气中,一个大气泡,气泡里躺着一个孩子。金小异正在画那个孩子。很快就画好了,金小异在下面加了标题:《生孩子的男人》。
陈木年又叫了他一声,还是没回答。画完了,金小异放下纸笔,两眼烟雾迷蒙地看了看,站起来回到**,蒙上毯子呼噜声就跟着响起来。陈木年想,老金这一定是梦游了。
金小异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八点钟的时候精神病院的车来了。加上司机一共四个人,一个女医生,两个身材魁梧的医务人员。家属区的门卫把他们带到了陈木年的楼下,司机在楼下摁喇叭,陈木年从窗口看见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从车里钻出来。他就盯着他们看,过了好一会儿才下楼。
“病人在哪儿?”他们问。
“在睡觉,”陈木年说,“能吃完早饭再带走吗?”
“到医院再吃,我们给他做。”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我们得赶紧回去,还有别的工作。人呢?”
陈木年只好把他们带上楼。到了门口,他让他们先站在门外,他进了屋,想给金小异找双合适的鞋穿。他试了好几双,套在金小异脚上都大,最后选了一双轻便的运动鞋,放了一双棉鞋垫,给金小异套上,系好鞋带,金小异还在呼哈地睡。医务人员进了房间,把毯子拉开,拍了六下才把金小异弄醒。金小异眼还没睁开就说:“早饭做好了?”
一个男医务人员说:“好了,起来吃。”
金小异这回睁开了眼,看见几个白大褂站在床前,吓得坐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大声喊:“提奥,提奥,你怎么让他们进来了?他们都是疯子!提奥!提奥!”
陈木年站在门外,本来不打算进来,听见他喊,还是进来了。他跟金小异说:“别怕,别怕,他们带你去吃早饭。”这时候医务人员已经动起来了,两个魁梧的医务人员一人抓着金小异一只胳膊往床外拽,金小异大喊大叫,喊提奥,喊高更,他说他不要去那个地方,他不吃早饭了,从此以后都不吃早饭了。但是医务人员没有丝毫的手软,把他拉到床下,金小异开始踢腿,把左脚上的鞋子踢掉了,涂过碘酒的脚又踩到了地上。司机上前按住他的腿,同时对陈木年说:“快,帮帮忙,帮帮忙!”刚说完脸上就被金小异踢了一脚。陈木年没动,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女医生从小箱子里拿出一根针管,对陈木年说:“还愣着,快点儿呀!”
陈木年无奈,只好上来按住金小异的另外一条腿。金小异喊着:“提奥,提奥,别让我去那个地方!我不想去!”他还在乱动,女医生的针没法扎过去。
“按住了!”
“提奥!提奥!我不走!我不想去!”
“抓紧点儿!抓紧了!”
女医生的针快接近金小异时,金小异突然说:“木年,别赶我走!木年,我不想去,我想留在家里画画!”金小异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身体僵硬了一下,又硬了一下,然后就软掉了,就不反抗了,不出声了。女医生的针已经拔了出来。金小异被一剂药水成功地镇静了。
陈木年听到了金小异喊他的名字,他站起来,眼泪哗地出来了。他不知道那一瞬间金小异是不是突然清醒了。金小异安静地坐在**看着他,满眼里都是哀求,那眼神看得陈木年心碎。金小异像个傀儡一样被安置在**。陈木年蹲下来,把踢掉的鞋子给金小异穿上,站起来的时候说:“老金。”然后一转身出了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金小异,但他现在不想再看他,一眼都不想再看。他去了洗手间,关上门,听他们把金小异架出门,架下了楼。一串嘈杂的脚步声终于消失。他听见拉开车门的声音,当他伸出头往楼下看的时候,只看到了金小异的屁股,屁股也是一闪,就被医务人员推进了车里。他们都钻进了车里,然后车开了,拐到了楼的另一边。陈木年坐到马桶盖上,开始在口袋里找烟,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一周后从精神病院传来了金小异的死讯。刚听说时,陈木年以为是自杀,最后消息证实是他杀。另外三个精神病患者联合杀死了他。医院里说,金小异回去以后,嘴整天闲不着,手也不闲着,见人就扯住瞎叫一通,一会儿提奥,一会儿高更,一会儿木年。在厕所里也叫。厕所里当时还蹲着三个人,正好是提奥、高更、木年。先是那个被叫作“木年”的病人给弄烦了,拎着裤子就过来打他,接着“提奥”和“高更”也提着裤子加入,他们把正在大便的金小异摁到了墙上,金小异的裤子掉下来。“木年”卡着他的脖子,“提奥”和“高更”一顿拳打脚踢。他们从厕所出来时,金小异已经死了。死尸解剖的结果是,致命的还是那个“木年”,硬生生卡得他断了气。
陈木年得到消息,越发难过和自责,如果当初他不打那个电话,或者换另一种更好的处理方式,金小异可能就不会死,甚至可能从此恢复。他相信金小异在被注射镇静剂之前的那一会儿,是清醒的、正常的,他认出了自己。说不定那就是一个良好的起点。但是,谁都缺少等待金小异恢复理智的耐心,他也不例外,而他无论如何应该有那一点儿耐心的。
和金小异的遗体见最后一面时,陈木年因为难过和自责突然肠扭转,痛得他当时就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眼泪和冷汗一起流下来,一张脸湿淋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