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许老头高兴地跟陈木年说,老伴的病好多了,能下床活动了,饭也能做了,什么时候请陈木年去他家吃饭。陈木年说好,他对许师母很好奇。那几天许老头果然就不再出去买水煎包子和辣汤了。过了几天,陈木年和许老头一起在花圃里修剪花枝,看见一个瘦弱清秀的老太太推开竹篱门进来,进来的时候咳嗽了一声,许老头触电似的抬起头来,扔下剪刀就跑过去,说:“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说:“你看,我不是能走嘛。”
陈木年想,终于得见了真容,也迎上去,和许老头一起要搀她,叫她“师母”。
许师母说:“你就是木年吧?如竹每天都要说起你,夸你呢。”
陈木年说:“许老师是鼓励我。师母,我一直想去看您,许老师不答应。”
“是我不答应。都老太婆了,又是个病秧子,哪里能见人。”许师母皮肤苍白,因为走路泛出病态的红,身体还是比较弱。“我走了一圈了,”她对许老头说,陈木年听出了她在对老伴撒娇,“楼下、操场,还看了一下大棚,以为你在那儿。”许老头激动得鼻尖冒了汗,老伴已经好几年没有到处走动了。他说:“当心,你当心点儿。”
许师母说:“没事,你忙你的,我就看看。多久没出门了,都大变样了。”
许老头又嘱咐她当心,继续修剪起花枝,一边不断转头看她,满脸年轻而又旷达的幸福。许师母就站在身边,看他修剪,帮他扶着花枝,两个人不太爱说话,周围是老人才有的安抚人心的静。陈木年感到一种祥和与慈悲,他也不出声,不敢出声,走到了离他们远一点儿的地方修剪。
后来他停下来休息,坐在石凳上抽烟。许老头还在剪,把多余的枝条和枯萎的花剪掉。许师母说,这个要剪,他就一剪子下去,那个也要剪,又是一剪子。许老头剪掉一朵凋谢了的花,颜色已经发黄变暗。花落到地上,许师母弯腰捡起来插到自己的鬓角,对许老头说:“好不好看?”
许老头说:“别插这个,我给你剪朵新鲜的。”要去剪一朵正盛开的太阳红的大花朵,被许师母挡住了。
“就这个。”她说,把那朵枯萎的花又往头发里插了插。
许老头看看她,说:“歇会儿吧。”
她点点头,的确有点儿累。许老头在前,她在后,牵着许老头衣服的后襟蹒跚地向石凳前走。陈木年觉得这场面有点儿熟悉,多年前他还在念大一、大二,暑假里留在学校看书,黄昏时候常到中文楼前的草坪上看小说,就会看到一对老夫妻在草坪上散步,有时候老两口还以他为中心转圈子,不过那时候是老太太在前老头在后,老头牵着老太太的衣襟。陈木年刚才看到许师母时,就觉得似曾相识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许师母的身体越来越有起色,随后的几天下午她都来花圃,气色看起来也好很多。陈木年看着老两口像年轻人那样郎情妾意,也感到极大的快乐和幸福。这世上不知有多少激烈反目的冤家和仇人,真正恩爱的却如此平和。他愿意就这么看着许老头两个人出现在花圃里。所以沈镜白问他想不想换一个工作,他说不想,做一个花匠很好。沈镜白担心他整天干活儿,没时间看书,极力想让总务处给他换一个工作。陈木年不愿意,他不想离开花房,是因为他不愿意离开许老头。这段花匠生活是他临时工生涯中最踏实安心的日子。总务处好像也有给他调换工作的意思,他同样一口回绝了,就愿意待在花房。
周四下午许师母没有和许老头一起来花圃,许老头说她打算在家做几个菜,请陈木年晚上去吃饭。一下午陈木年都对晚上的饭菜充满了想象,许老头一直向他夸老伴的厨艺。他吃了一辈子的菜,就老伴做的最合他口味,吃了上顿想下顿。他们干活儿的效率很高,没下班就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了。好容易挨到下班,两人一起回住处。许老头让他先歇会儿,饭菜做好了叫他。陈木年进了宿舍开始洗澡换衣服,他知道许师母是个爱干净的人。洗完澡又去了趟超市,买了一大堆新鲜的水果,准备吃饭的时候送过去。都忙完了,陈木年随便拿起一本书翻,左等没有敲门声,右等还没有敲门声,一本书翻了快一半,还没动静,外面的天都黑了。已经是六月,天早就变长了。陈木年觉得有点儿怪,干脆拎了水果先敲许老头的门。敲了好半天门才开,陈木年一看见弯腰驼背的许老头,就知道出事了。许老头神情哀戚,抓着门把的手在抖,他哑着嗓子说:“雨禾她走了。”
陈木年一下没反应过来,问:“您说什么?”
“雨禾走了。”许老头又说,身子像生了锈似的费力地转过来,向北边的房间里走。
陈木年看见那房间的门敞着,冲门的**躺着一动不动的许师母,他明白了。许师母就是“雨禾”,她死了。他跟着许老头进了房间,感到一阵凉意。他听许老头说过,许师母不能照太阳,他们的卧室一直安置在背阴的房间里。
许老头坐到床边的小凳子上,握着老伴瘦得跳出了青筋的右手。许师母闭着眼安详地平躺在**,穿着一身素净华美的新衣服。
“我早该猜出来的,”许老头说,“她早就说过不能再拖累我。她早就想好了。”
陈木年看到床头柜上一个大药瓶,许师母把每次节省下来的药一次全吃了。她要在自己身体最好的时候把自己送走。
出乎陈木年意料,许老头没有哭,眼泪一直汪在眼里没有掉下来。这么多年,死亡一直在病床边徘徊,悲伤早就没有意义和必要,许老头只是感到冷,陈木年给他拿来衣服穿上还是冷,孤单彻骨的冷,他不知道一个人的生活怎么过。陈木年陪着他坐着,没有话说,也不打算安慰他。没什么好安慰的。说节哀顺变吗?到了晚上十点,陈木年坐不住了,饿,他悄悄地出门,骑自行车去买水煎包子和辣汤。店门已经关了,老板和他的老婆正在整理铺子准备休息。包子和辣汤早就卖完了。陈木年问他们能不能现做一点儿,老板说很抱歉,家伙都收拾好了,炉子都封了火。陈木年告诉他们,许师母去世了,许老师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不能让他的身体也出问题。
老板一听,二话没说就让老婆和馅子揉面,他去开炉门。陈木年帮不上忙,就帮他们洗海带和粉丝,这些用来做辣汤。做起来也不慢,十一点半就全部做好了。一共三十个水煎包子,一保温瓶辣汤。老板坚决不收钱,他们帮不了什么,这时候能为许老师做点儿包子和辣汤,对自己也是安慰。陈木年谢过他们,骑车往回赶。上了楼,推开门,许老头还坐在床头握着老伴的手,姿势都没变。
“许老师,吃点儿,刚出锅的包子和辣汤,您最爱吃的。”
许老头摇摇头。
“吃点儿吧,老板和老板娘特地为您做的,嘱咐您一定要吃一点儿。身体最重要。”
许老头这才同意吃。他吃得猛,一口几乎塞进去半个包子,噎得直伸脖子,然后眼泪哗地出来了。一个包子没吃完就泪流满面。接着又吃了三个,喝了两碗辣汤,一边吃一边看**的老伴。陈木年觉得他是为她吃的。
陈木年过去在想象死亡时,总以为会有恐惧和不适的反应,现在发现什么都没有,相反他觉得许师母的死其实很美,不是庄严,是宁和和素朴。他和往常一样吃了三个包子喝两碗辣汤,然后靠这三个包子和两碗辣汤陪着许老头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陈木年给总务处和花房打电话请假,报告了许师母去世的消息。许老头没孩子,领导决定由学校出面为许师母举行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殡仪馆的车来把遗体运走,陈木年也陪着许老头一起跟过去,他担心许老头会出事。
遗体告别仪式的确很简单,灵堂里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哀乐低回,许师母躺在另一张**,身上盖满鲜花。遗像上的许师母还很年轻,是个标准的美人,微笑的时候嘴角边有两个深酒窝。从条幅、挽联和花圈的悼词上,陈木年才知道她叫陆雨禾。进来吊唁的人佩戴白花,许老头和陈木年的胳膊上戴着黑袖章,为数不多的来宾和他们握手,让他们节哀顺变。熟悉的,不熟悉的,很快就离开了。陈木年看着空****的灵堂,感到了人生的凄凉,这就是一个人的死。不是一个人离开大家,而是大家离开一个人。在他们打算结束吊唁活动的时候,陈木年惊讶地看到,沈镜白老师来了。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人,穿一身黑衣服,戴的不是白花,而是一个黑袖章。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遗体旁边看了陆雨禾很久,接着开始鞠躬,鞠完躬又盯着遗像看了很久,然后才走到许老头跟前。他握着许老头的手说:“老许,别太难过了,人都要走的。她得走,我们都得走。”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们都老了。”
“感谢你能过来,”许老头说,“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我一定尽力。”
许老头把陈木年拉到身边,“你跟领导说一声,把证给木年吧,别把孩子逼坏了。”
沈镜白说:“我试试。”然后拍着陈木年的肩膀说,“木年,好好照顾许老师。”说完转身就走了,走得很疲惫。到了门口,沈镜白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拐个弯消失了。
按正常程序,遗体告别之后就该火化了,许老头突然不愿意了,他要求停留一天。殡仪馆的人很有点儿为难,不是不能停留,而是天开始热了,遗体没法存放。许老头跟他们商量,要一个空房间,把空调开到最低,所需费用照付。殡仪馆要了一个高价,最后答应了。陈木年回了一趟学校,帮许老头拿了一套棉衣,自己也带了一套。那天晚上,他们俩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又守了许师母一夜。除了上厕所,许老头一秒钟也没有松开过老伴的手。他开始拒绝吃饭,说吃不下,过会儿再说吧,一直到丧事结束后的第三天才开始正常进了一点儿饭菜,之前也吃过,吃完了就吐,很严重的生理反应。
事情结束之后,许老头身体虚弱得可怕,站稳都成了困难,好几天才恢复过来。陈木年三天没睡,也累坏了,回到宿舍倒头就睡着了。二十六年了,从来都没有这么快地入睡过,一觉睡了十八个小时,梦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