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头继续说:“开始是四眼赢了。”
下放到棉花庄的一伙年轻人,开始都以为很快就能离开,要么继续到大学里念书,要么回城里工作,但没想到,一待就是四年。当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离开,明天遥遥无期,所以大多数人也就不管不顾,该干什么干什么。四眼和专家继续追黄家的园草。旁观者看来,两个人势均力敌,园草最终喜欢上谁他们都不会意外,但对当事人来说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四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四眼是学中文的,认识的字儿比别人多,他看的书是整个棉花庄都没见过的,初中毕业的在棉花庄就已经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他们一翻开四眼的书就头晕,句子都念不通顺,断不了句。四眼说话也比人家会转文,他的很多话棉花庄人都听不懂。他还能写一手好文章,当初就是因为会写,在大辩论时写了文章贴在学校的海报栏里才犯了错误。大队部的屋山头要出黑板报,支书亲自来找四眼,这活儿只有他能干。而且他还戴着眼镜,除了老花眼,棉花庄有几个人配得上戴一副眼镜。
园草喜欢他纯属正常。园草也有不喜欢他的地方,就是他太会说了,太有主张了,总是拿出一副老师的架势教训她,指点她这个好那个不对。四眼对她说,只要学会了城里的那一套,她就比城里姑娘还城里姑娘了。为什么非要是城里姑娘呢?园草想不通。另外一个,就是四眼经常提她祖父的事,他觉得她祖父连累了她家,完全是居高临下、欲挽救而不能的口气。园草不喜欢他跟别人一样,动不动拿地主说事。但当四眼戴着眼镜梳着分头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其实也并不重要。
专家念的是理工科,没四眼干净利落,倒是随意自然,不太爱说话,但老实能干,修修补补的什么都难不倒。大队部的大广播坏了,他捣鼓几下就响了,村民家里的小广播坏了,他拍拍打打也没问题了。他还会改造农具,比如改变犁铧的形状以减少泥土的阻力,调整水磨上水斗的位置增加动力。他甚至还建议了棉花庄一条主干渠分支的改道,大队部采纳了他的建议,立竿见影,很快就解决了一百亩水稻田的灌溉问题。专家显然是个能人,棉花庄人都感谢他,可是他人闷,话少,不爱冒尖,放在十五个年轻人里也很难三两眼就挑出来。
两个人都不错,园草就犯难了,园草的父母也犯难。他们也看出女儿的心思了,就这两个,可这二选一,举棋不定啊!另外,他们也不能盲目乐观,人家毕竟都是大学生,城里人,就是落魄了架子还在,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拍屁股走人了。走人势在必行,早晚的事,人家能不能真心是个问题,若真走了,园草怎么办更是问题。说到底,咱们家的园草是棉花庄人。
因为三方都有自己的心思,谁也没法轻举妄动,所以就这么耗着,一耗又是一年。棉花庄变化不大,外面的世界却是天翻地覆,这帮外来户心里都明白,要变了,一定会变的。各人的小心思都藏在肚子里,谁都不说,但谁都在背地里暗暗地使劲儿。能使上劲儿的,就城里乡下两头跑,使不上的,就对着镜子咬牙跺脚。明天你决定不了,那就等,然后一遍遍念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四眼和专家也在使劲儿,表面上还是很好的朋友。
黄昏时他们俩从野地里放牛回来,牛拴上槽头,开始铡青草。把青草铡得短一些,防止牛为了赶苍蝇牛虻把草当尾巴用,甩得到处都是。往常是专家铡草,四眼续草,今天四眼说,他的腰有点儿疼,蹲不下来,让专家续,他铡。专家不常续,不太熟练,他让四眼铡落得慢一点儿,草放妥当了再落。六袋青草都得赶天黑前铡出来,他们越铡越快,专家续草的技术越来越熟练。铡到第五袋时,专家的草还没放停当,四眼的铡就下来了,活生生地切下了专家的手指。专家大叫一声,当时就疼晕过去。四眼赶快喊老开,去叫医生,去叫医生!赤脚医生正和泥打围墙,背着药箱赤着脚两腿泥就跑过来了。包扎完了,他对已经被疼得重新清醒的专家说:“废了,手指。”
专家看着纱布裹起来的手,憋着,围观的老乡们散了,园草照顾了半天也离开了,他才哇地哭出声来。
陈木年下意识地歪头去看许老头左手的那两个断指,许老头往后把手往他面前亮了一下,说:“专家的是右手,就一个手指。食指。”
“那你的这个怎么回事?”
“切红薯切的。”许老头说,比画着切红薯的机子简陋的形状,“那时候就用那个,把红薯放在刀片前,右手拿着一根木杆把红薯往刀片上推,不断地放和推,红薯干就切出来了。我的左手跟着红薯一块儿被推过去,就成了这样。”
陈木年说:“哦。”过了一会儿,又问,“后来呢?”
“四眼慢慢就赢了。”
虽然只是少了一根手指,也还是残废。专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低着头,更不爱说话了,见到园草就躲,十天半个月和园草都说不上一句话。放完牛干完活儿就钻进屋里不出来,吃完饭散步也不再和四眼或者老开一起出门,而是一个人溜着墙根独自走。而在这个时候,四眼享有了和园草接触交往的所有机会。棉花庄人都看见了,黄家的姑娘和四眼两个人经常有说有笑地走在村子的中心路上。
如果事情没有变化,园草和四眼的事很可能就这么定下了,问题是事来了,十五个人中的一个从城里回来,偷偷地告诉另一个同伴:有希望了。他让对方保密,对方答应了。但和他本人没能保住密一样,同伴也没能保住密,尽管他们每个人都极力要藏住这个消息,可这是多么大的惊喜和激动,哪由得了你。几天下来十五个人都知道了。都知道才发现不对头,竞争开始了,都想着回去,车找车道,马找马道。最先离开棉花庄的是老开。得到消息的当天他就去了城里,回来对支书说,刚打电话回家,父母身体不好,他得回去探望一下,支书准了他的假。老开不仅回了家,还回了学校,能活动的人都活动了,很快就有了消息,上面的人下来通知,说老开是个好青年,当初的错误也澄清了,现招回学校继续读书。
老开走了以后,剩下的人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棉花庄。四眼和专家没动,专家什么行动也没有,照样干活儿,照样去集市上吃水煎包子和辣汤,好像打道回府这事和他没关系。四眼开始也不打算走,虽然跟园草没有把话挑明了,但心里都有数,只要捅破一层纸,就算定了。但一起来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走,四眼坐不住了,心里敲起了小鼓。离开和留下,两者的利弊,账不难算,他开始在背地里打起小算盘。爱情、事业、幸福、前途,每天摆上几百遍,家里人又催得紧,他被弄成了一只找不到路的蚂蚁,整天打转。园草的父母看出来了,觉得这孩子不行了,靠不住,这才到哪儿,一辈子还没开始呢。园草倒是为四眼考虑,让他离开,棉花庄一个穷地方有什么好,再好也不过是个农民,还是走吧。四眼想想他的宏伟大志,觉得园草说得有道理,决定还是离开。那几天他几乎见不着园草的面,园草一个人跑没人的地方流眼泪了。四眼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她,就忙自己的事。
专家这时候出现了,主动去劝慰园草。四眼也知道,不反对,反而鼓励,觉得专家如果留下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也算是对园草的补偿和安慰,又送个大人情,难过的确是锥心的难过,但何乐而不为呢?
“最后结果呢?”陈木年迫不及待了。
“专家赢了。”许老头说,“他坚持到底了。四眼最后也没走,他不知为什么又决定留下了,但他失去了园草。就这样。”
“四眼和专家都留下了?”
“都留下了。”
“他们现在的生活如何?”
“谁知道呢。谁能知道别人的生活。”
陈木年突然说:“你是专家!”
“我?”许老头笑笑说,晃了晃左手,“你看像吗?”
许老头是个左手残疾的花匠。他从花丛中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下班了,他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