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头最近有点儿不一样,他不再跟陈木年一起到外面吃水煎包子和辣汤了,都是买了带回家吃。他还开始爱说话了,有时候半天都停不下来嘴。陈木年开始还没觉得,几天以后,因为他们说话中一个巨大的空当儿,谁也不吭声,陈木年有点儿不适应,才发现许老头竟然一个上午都在说。他已经这样好多天了。
他讲的是年轻时的事,关于周围朋友的、以前待过的村子里的,从不说自己。陈木年对这些老古董有兴趣,一听就进去,下了班还惦记着下回分解。他并不追问为什么许老头自己总是置身事外,偶尔问一下,当时您在干吗?许老头就支吾过去,在喂牛呢,在割草呢,或者在井边打水、睡大觉呢。陈木年也就放了他,继续听故事。他感兴趣的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年代,而不是热衷于打探许老头的个人隐私。照许老头讲的,那真是弯腰就能捡到好故事的年代,掏掏口袋指缝里就能撒出一把来。
许老头他们刚来,就住在北郊的一个叫棉花庄的村子。那时候棉花庄正儿八经是村庄,周围一大片野地,爬到屋顶上才能看见小城里的楼房。现在不行了,城市虽然小,蔓延繁殖的速度也惊人,现在的棉花庄已经成了小城最大的居民小区,六层楼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只在花园里能找到青草。陈木年去现在的北郊就要经过棉花庄,它已经是城里了,有几个同事还在那里买了房子。
“那时候都是土房子。”许老头说,“我们背着铺盖卷到了棉花庄,看到屋顶上青草茂盛,一间屋上的草能吃饱一头牛。觉得到了世外桃源。”
一伙来了十五个,大队部里没睡觉的地方,支书就把他们分散了安排到老乡家里。棉花庄不大,八十多户人家,都穷得叮当响,这家留一个,那家留两个,最多的一家留三个,因为这家有一间很大的空房子,原来是做磨坊的,后来磨坊被当成“尾巴”割掉了,就一直空着,装三个小伙子绰绰有余。收留一个两个的人家,顺便就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大队里给房主补贴粮食,他们挣的工分折算成实物也给寄居的房主家。那三个住一块的,人多,就自己做饭,除了交一点儿给房主,挣多少吃多少。许老头绕了半天,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三个。一个叫“四眼”,一个叫“老开”,一个叫“专家”。都是外号。十五个人都有外号。
陈木年自作主张,问许老头:“您是四眼、老开还是专家?”
许老头说:“都不是,我一个人住。和他们是邻居,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知道。我和老开玩得好,经常去他们屋。”
当年许老头是个忠实的旁观者。
他说村支书喜欢站在高处说话,喊一声上工了也要爬到屋顶上,所以就大队部的屋顶不长草。四眼、老开和专家睡眼惺忪地推开门,一边伸着袖子一边往田野里跑,跑到半路才想起来镰刀没带,锄头没带,又跑回来拿,两趟下来才彻底睁开眼。他们看起来忙得不行,十五个人都忙得不行,但真正能干活儿的不到一半,都是城里人,来棉花庄之后才看出水稻和韭菜的区别。操起镰刀也别扭,怎么看都像要自残,锄头看准了往自己脚上刨。支书怕了,说这帮小伢子没的用,白长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子,跟肥料追多了的麦苗似的,只顾长空秧子了。他跟村里的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他们干点儿非技术性的活儿,割草、放牛、喂马、搬口袋、拉车运粪之类的。四眼他们三个被任命为马倌儿,他们哪里干得了,夜里起不来,一觉醒来天就亮了,一个月下来马掉了膘,屁股上松垮垮的瘦得皮包骨头。支书只好换人,让他们三个喂牛。牛皮实,草跟得上就行。
他们的任务就是割草、放牛、拌料、打扫牛圈。许老头说,他看见他们整天跟牛在一起。他要跟老乡们一起干活儿,所以很羡慕他们。去野地里放牛就骑在牛身上,怀里抱着两个化肥袋子,回来时袋子里割满了青草,牛驮着,他们跟在屁股后头走,一路吹口哨,很惬意。放牛的空闲时间多,他们就到瓜地里偷瓜,到桑树林里偷桑葚,也会从地里挖红薯烤着吃,甚至还烤过老乡家的一条狗。他们下了一个套子,拴住狗,每人轮着上去给一棍子,把狗打死了,老开负责剥皮清洗,四眼和专家挖坑点火,吃不完塞在青草袋子里带回家,半夜里爬起来偷偷地吃。狗皮胡乱埋在地下,第二年老乡整地翻了出来,谁也不认账。
然后,许老头说到了那家房主。姓黄,一家三口,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叫园草。原来是四口,小儿子在他们来之前死了,得的是怪病,家里的钱花干了也没弄清是什么病。许老头说,他想说的其实是黄家的女儿园草。当然是个漂亮清纯的乡村女孩,这从许老头突然发亮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说,当年一起下来的小伙子都喜欢园草,看见了就像大夏天里喝到了深井里的凉水,咂咂嘴都有清甜的香味。
“是不是三个人打起来了?”陈木年问。
“没打。斗起来了。”
三个人里四眼最大,二十一岁,老开和专家都是二十岁。从心眼上说,四眼多一点儿;论聪明,要数老开。三个人都喜欢园草,但老开最先退出来,他觉得三个人暗地里较劲儿没什么意思。他的心思也不在这里。老开从来到棉花庄时就打定主意要离开,他老家在南方,无论哪方面都比棉花庄要好。他是学哲学的,准备以后做名扬天下的哲学家,在棉花庄抱着锄头是抱不出哲学家的。他权衡再三,还是不愿意留在棉花庄,所以,他和四眼、专家他们一起暗斗了几个月,就主动放弃了。
剩下四眼和专家,两个人都一门心思喜欢园草,有机会就往她身边凑。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女孩儿十七岁不算小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明白很多人喜欢自己,越发地羞涩和美丽起来。黄家成分不好,但人好,逢年过节有什么好吃的,就让园草端过去给他们改善一下生活。平时也很照顾他们三个的生活。他们三个有机会也回报黄家,当然也是为了讨园草的欢心。从大城市里带来的东西,在棉花庄多是稀罕之物,他们争抢着送过去,黄家很高兴,他们也因此受到村子里的羡慕。他们和这帮小伢子的关系之亲密,也是别的人家没有的。和其他小伙子比起来,四眼和专家有先天的优势。因为这优势巨大,别的人慢慢就死心了,争也争不过,而且黄家的丫头和四眼、专家他们俩,好像对起眼来也是不一般的神情,索性靠边站了,就等着看结果,是四眼胜还是专家赢。
“结果怎么样?谁赢了?”陈木年问。
许老头打住了,不说了,看看表,到下班时间了。又是一段空白。许老头讲完了神情沉重起来。“得回去了。”他说,搓掉手上的泥站起来就走。陈木年跟上,一起去买水煎包子和辣汤。包子店的老板说:“许老师,最近怎么老买回去吃?”
“有点儿事。有点儿事。”
一起回去。陈木年心里有点儿数了,到了五楼,他问许老头可不可以到他家去看看,做邻居这么久了,还没登门拜访过呢。许老头笑笑说,以后再说吧。
陈木年说:“是不是师母——”
许老头说:“这两天身体不好。”
后来陈木年知道,岂止是不好,而是极差,这段时间更加差了。许老头每顿饭都要陪着她吃。许夫人一般的饭食不能吃,只能吃一点儿流食,比如牛奶什么的,小米稀饭吃起来都有困难。多少年了,基本靠药物维持。许老头买回来吃,主要是想多陪陪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