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金小异折腾了一夜,陈木年早上回来困得要死,没吃早饭就睡了。幸亏是周六,不用上班。梦里他仿佛感到了饥饿。上午十点钟左右,他被老秦叫醒了。老秦来到他宿舍,看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犹豫一下说,算了,没什么事,你继续睡。陈木年倒清醒了。一定有事。
“说吧秦叔叔,我睡得差不多了。”
老秦说:“小可,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昨晚她听到救护车响,担心是你,就跑过来看,回去以后就不对劲儿了。除了去了两趟厕所,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出来。不说话,叫也不开门,饭也不吃。要不你去看看?”
陈木年答应了,跟老秦去了他家。秦可的房门从里面插着,敲了半天也不开。老秦说:“小可,开门哪,木年过来看你了。”
秦可在里面说:“我不要见他!让他走,有多远走多远!”
陈木年尴尬地看看老秦,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她。
“小可,别这样。木年刚从医院回来,还没睡个囫囵觉就过来了,你开开门吧。”老秦说完,给陈木年递了个眼色。陈木年就说:“小可,开开门,我木年啊!”
“陈木年,我不想见你!你给我滚!”
陈木年的汗都下来了:“小可。小可。”
“滚!有多远滚多远!”
陈木年没办法了,看看老秦。老秦也没办法,一屁股坐到沙发**。他指指一把椅子让陈木年坐。陈木年垂头丧气地坐下,彻底不困了。他掏出烟,给老秦点上一根,自己也抽起来。老秦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陈木年茫然地看着窗外,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他五楼的阳台,魏鸣的红**在阳台的风里摇摇****。他曾戏称,那是欲望的旗帜。还有钟小铃的内衣,乳罩的两根带子飘飘扬扬。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两个男人静默着抽烟,都想不起来该说什么。陈木年觉得,他们的关系在发生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变化,这静默要么是一种确认,要么是一种质疑和否定。这时候,门却开了,就一条缝。秦可在里面说:“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陈木年一下子没回过神,老秦在他膝盖上拍了一把,陈木年一抖,烟头掉到了左手背上,疼得又一抖,跳起来。他小心地走进屋里,刚闻到一股温润的暖香味,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了,接着销上了。“小可。”他说。
秦可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是没梳洗过,脸上的泪痕一道道发亮,眼睛是红的,眼泡是肿的,一夜没睡似的。还穿着睡衣,左肩膀的衣服比右肩上的高。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陈木年心里乱糟糟的,往后退的时候脚后跟碰到了椅子,顺势坐下来,才觉得稍微安全了点儿。
“小可。”陈木年又说,声音低得自己勉强才能听见。
秦可看了他不下五分钟,然后才开口。她说:“你干什么了?”
陈木年松了一口气,说:“送金老师去医院了。还有魏鸣。”
“我说的是前天晚上。”
“前天?”陈木年听见心里的某根骨头咯噔断了,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又迅速地挺直了。“和老金在外面转了一圈。”
“到哪儿转了?”
“新亚广场。水门桥。还有运河,我们还在石码头那儿坐了很长时间。老金就是在那里跳下水的。”陈木年心想老金啊,对不住了,我只能胡乱编派了。
“就这些?”秦可的声音开始变调了。就像她唱歌时偶尔会用假嗓子,一用他就听不出来是谁。
“就这些。”
“好,陈木年,”秦可眼泪哗啦就出来了,松松垮垮的睡衣和蓬乱的头发一起抖起来,“你还骗我!到现在了你还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花街,你去找,找了那个了!”
完了。陈木年觉得哪个地方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铃声,就像每天早上扎进神经里的闹铃。陈木年瞠目结舌,头脑里一片空白。
“果然是真的!陈木年。陈木年。”秦可悲伤得也不会说话了,她哭得弯下了腰,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老秦在外面敲了两下门,又停住了。陈木年发完呆,伸手过去扶秦可,被秦可一巴掌扇到一边,手背上很快出现四个红指印。陈木年说:“小可,别哭,不哭好不好?”又伸手想扶她站起来,秦可把胳膊往后一躲:“别碰我!脏了我的胳膊!”
陈木年把手缩回来,腰更弯了,往后退到椅子边,坐下的时候碰倒了椅子,坐到了地上。陈木年坐在地上说:“小可,我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天晚上,我都送上门了,我都不要脸了,你动都不动就跑了,现在却往那种地方跑。在你眼里,我连个妓女都不如是不是?我还没有一个妓女干净是不是?”
“不是,小可。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早该明白了。其实你是嫌弃我,看不起我,我被人睡过了,是不是?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了。好,陈木年,从今天开始,我要是再去找你一次,我就是个贱货!你走吧,现在你就给我走!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秦可愤怒起来简直变了一个人,像头歇斯底里的母兽。她被愤怒累坏了,说完了就坐到地上喘粗气。
“小可,没有,我没有看不起你。我真的没有!”
“好了,陈木年,我不想被人可怜。你走吧,就当我们从来就没认识过。你走!”
陈木年说:“我不走。”
“你不走?好,我走!”
秦可手撑着地爬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陈木年本能地去拦她,他拉秦可的衣服却抓住了她的长发。秦可停下了,转身瞪大眼睛看他,陈木年的手僵在那里,不知道是撒手好还是继续抓着。他们相持了几秒钟,秦可突然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咔嚓,从中间剪断了头发,陈木年手里剩下了一把断发。陈木年愣了,手里的头发落下去,开始掉落的速度很快,分散开了以后就慢了,一根根一绺绺飘飘悠悠地坠落到地板上。
陈木年说:“我走。”
拉开门,老秦站在门口。看到陈木年,老秦转身过去,重新坐回沙发上。“我都听见了。”老秦说,声音低沉,“你坐。”
陈木年说:“秦叔叔。”
“我也不想说你什么,年轻人谁没有犯过错。你和小可,我是一天天看着你们俩长大的。算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我没有,看不起小可。”陈木年说,“从来都没有。”
“那就好。”
“说真话,秦叔叔,我现在这样子,有资格看不起别人吗?我倒一直担心秦可看不上我。”
“你们这些孩子。”老秦说了半截子就打住了,不再吭声。
两个男人继续沉默着对坐,各自低着头抽烟,一根接一根。一盒烟抽完了,老秦从抽屉里又找出一盒,继续抽,还是不说话。一起等着秦可出来。老式挂钟敲了十二下,秦可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女式睡衣留寸头的清秀小伙子,两个男人吃了一惊,细看才发现是秦可。她把长发剪了。
当时秦可把头发剪断一半,是出于气愤。剪掉了,陈木年出去了,她一个人坐到梳妆镜前难过。气是慢慢小了,委屈却越来越大了。怎么能不委屈呢,一个温柔漂亮的女孩子,背后追的男生可以编一个加强排了,都不正眼瞧一个,一心一意喜欢你,甚至愿意把身体都给你,你倒好,送上门的不要,反而花钱去嫖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让人家怎么想。难道真的连一个妓女都不如?她可是真心喜欢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可委屈过了又气愤,恨自己恨得牙根痒痒,甚至觉得自己犯贱。一气,又开始剪头发,就像过去心情不好喜欢去理发店摆弄头发一样。越剪越气,越气越剪,头发越来越短。等到已经短得跟男孩子一样时,秦可看着镜子里的模样泪流满面,地上落了一圈黑头发。她保养了多少年的成果就这么没了。多少年。她一想到漫长的岁月就心生苍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的人,就这样对她,你说还有什么意思。由苍凉逐渐感到了荒凉,秦可一点儿一点儿地剪掉自己的头发,风从窗外吹进来,她感受到了头皮上的凉意,镜子里的长发女孩儿已经变成了寸头的小伙子。
现在,她出来了。陈木年站起来,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秦可的这副形象实在是他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小可。”他说。秦可没理他,进了卫生间,砰地关上门。
陈木年觉得他该走了。老秦也站起来,陈木年让他留步,给秦可弄点儿吃的吧,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临走的时候他终于鼓足勇气,他对老秦说:“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行。”
说完就出了门。回宿舍的路上他低着头,一直在想秦可是怎么知道他去了花街的。这事只有他、金小异、魏鸣和“小日本”四个人知道。他和金小异不可能说,魏鸣昨天一夜都和他在医院里,只有“小日本”了。他平白无故大这个嘴巴干什么?陈木年想不通就到了宿舍。魏鸣还没起,钟小铃在给他做饭。他直接敲响了“小日本”的门。“小日本”开了门,又坐回电脑前,说:“我以为谁呢,有事?”
“昨晚你跟秦可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
“她怎么知道我去了花街?”
“我不是故意的。她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担心你出事,就跑过来。听说是老金去抢救,就问原因。我就说了,先是在石码头的水里感冒,才逐步发现精神不正常,然后割了耳朵。她就问怎么跑石码头去了,我就说了。我也是实话实说,不是故意的。”
“你说我们去花街找女人了?你不是故意的,你是有意的。”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现在你总算报那个什么李玟的一箭之仇了。”
“那件事不怪你吗?要不是你,我们可能早就上床了!”
“我既没有勾搭她,也没有被勾搭上,关我屁事?”
“那你有胆量去花街,为什么没胆量在她面前承认?”
陈木年被堵住了。这对他来说是个二难推理。他急速地喘了几口气,愤怒地带上门,出了“小日本”的房间。
到了晚上,“小日本”可能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儿过了,就主动来到陈木年的房间。说他刚弄到一部超刺激的毛片,问陈木年有没有兴趣。陈木年说没有,忙着呢。“小日本”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那你忙,我去问问魏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