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小异感冒了,高烧,一大早就给陈木年打电话,说不行了不行了,烧得不知楼上楼下了,只好打电话。陈木年上去一看,金小异两腮变胖了,烧得像猴屁股一样红,额头烫得可以摊一张鸡蛋饼。金小异断断续续地说话,说着说着眼珠子就不动了。看来真不行了。陈木年敲了许老头的门,让他跟老周请个假,迟一会儿到,他先送金小异去校医院。
金小异个头不大,背起来却挺沉。陈木年担心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找了魏鸣和“小日本”一起过去。路上简单说了一下金小异昨晚在运河里的壮举。
魏鸣说:“你们都玩到花街去了,牛!”
“小日本”更是羡慕:“去了也不招呼一声。”
魏鸣说:“想去?”
“小日本”说:“你有老婆了当然不想。”“小日本”前段时间看的女孩又吹了,他这两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女人跟约好了似的,都不给他第三次约会的机会。
魏鸣说:“你以为不想?看得太严,我都这么老实了还整天吵架。老陈,说说,感觉怎么样?”
陈木年背着金小异,累得哼哧哼哧的,说:“没有,我们就去转了一圈。”
魏鸣说:“切,去都去了,还不敢说。”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校医院。金小异趴在陈木年的背上一动不动,但一路上嘴都没停。一会儿天文,一会儿地理,法国、荷兰的什么都说。值班的内科主任白医生有点儿幽默感,见了金小异咕哝咕哝不停,就问陈木年:“他在忙什么?”
陈木年说:“烧糊涂了。”
医生检查完了,确定是感冒高烧,开了方子给金小异挂水。有护士守着,陈木年他们就可以离开了。陈木年跟金小异说,中午下了班再来看他,金小异呜噜呜噜直点头。出了医院,“小日本”还盯着问花街上的事,陈木年心烦意乱地说,哪有什么花事,就在石板路上转了一圈,抽几根烟,把金小异从水里捞上来,就回学校了。
魏鸣说:“别理‘小日本’。”
陈木年到校门口吃了两个水煎包子,喝了一碗辣汤,直接去了花房。中午下了班,从食堂买了两个人的饭拎到校医院。护士见到他,像见到了救星,说:“你可算来了。”她说金老师的烧倒是退了,可还是照样说胡话,而且还会动手动脚,趁打针的时候竟然抓住她的手,叫着什么“吸烟,吸烟,我真的爱你”,“吸烟”她没弄懂,但是“我真的爱你”是听清楚了。她窘迫坏了,因为当时病房里还有好几个病人在挂水,他们都笑。金小异很严肃地说:“你们笑什么?我是认真的。”护士说:“金老师是不是头脑烧坏了。”陈木年也不明白金小异在说什么,就问:“医生怎么说?”
“再观察一下,不行就转院。白主任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头绪。”
陈木年进了简易的病房。金小异半躺在**,看见陈木年就说:“兄弟,你总算来了,我没事了。挂完这瓶我们就回去。”
“不急,医生说再观察一下,以免病情反复。”陈木年安慰了他一阵,两人边吃边聊。金小异一直说他的画,说想起来接下来该怎么画了,找到灵感了。搬到一个新地方总能发现自己的才华。然后开始十分专业地讲述他对那幅油画的构想。陈木年听不懂,就跟着附和,觉得金小异挺正常的。
吃过饭,点滴也打完了。白主任说可以回去了,下午三点钟再过来。金小异答应了。什么事都没有。
下午陈木年上班,没有陪金小异去校医院。大约下午五点,金小异到了花房。陈木年问去过校医院没有。金小异说去过了,又挂了一瓶,那医生真可恶,竟然让他转院,不让他回去,他自己拔了针头偷跑出来的。他的感冒显然没治愈,鼻子还塞着,说话瓮声瓮气的,一不留神清水鼻涕就流下来。陈木年要带他去校医院,他不干,坚持要回家。那会儿陈木年也快下班了,就和老周招呼一声,跟金小异一起回去了。走到校医院那儿,陈木年让金小异等一下,他去问问白主任。他总觉得金小异有点儿不对劲儿。
白主任见到他,说正要找他,那金老师正打着吊针,人没了。
“拔了针跑了。在外面呢。说你要他转院。”
“他是不是受到过什么刺激?”白主任说,“老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给他诊断完,我要离开,他突然拉着不让我走,语无伦次地说:‘高更,亲爱的高更,你不能走,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已经把房子都漆成黄色了。’高更我记得是一个画家吧?”
“是。”
“我觉得他有点儿问题,就建议他转到市第二人民医院去全面检查一下,他死活不愿意,说他哪里都不去,他要回他的阿什么小屋。”
“阿尔勒小屋。”
“对,就是这阿尔勒小屋。你知道?这小屋在哪儿?”
“在法国。”
“法国?”白主任说,眼都大了。在这个小学校,出一趟国跟中头彩一样不容易。找不到机会。“他要去法国?”
“他病得不轻。”陈木年说,“我得去找他。”转身就往外跑。
到了外面,他看到金小异正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专心地擤鼻涕,擤完了找不到纸巾,顺手用袖口擦了擦。“医生怎么说?”金小异问,看起来和喝酒时一样正常。
“医生说,你的病还没治好,还得继续挂水,最好能到大医院全面地检查一下。”
“那医生,明摆着想赶我走!”
“要不,现在我就陪你去二院?”
“明天再说吧,”金小异说,“我有点儿累,先回去歇会儿。”
陈木年不敢太强迫,只好随他。他把金小异送上楼,关照他按时吃药,然后忧心忡忡地下来了。他担心金小异出事。回到宿舍,刚坐下来,无意中看到书架上梵高的传记,就随手翻起来,看到了“西嫣”两个字。这是梵高的女人,原名克拉齐娜·玛丽亚·胡妮克,外号西嫣。梵高叫她克里斯蒂娜。护士说的“吸烟”,应该就是这个麻脸而且酗酒的妓女。梵高曾以拯救她为己任。陈木年觉得问题严重了,金小异已经让梵高附体了。他想不出该怎么办。
因为要向沈老师交一份读书报告,陈木年晚饭在食堂随便吃了两个馒头,回来就在书架上重新浏览看过的书,做好标记以备写报告时引用。标好了,开始在一张白纸上随便乱写。这是他构思文章的习惯动作,没有纸和笔他的思路就没有着落。一张纸横七竖八地画满了,天也黑透了。‘小日本’在自己房间里唱着哀伤的歌,魏鸣则在和老婆吵架。他们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钟小铃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陈木年听见钟小铃说:“看不上我就直说,我还没到非要赖着你不可的地步!”
陈木年不想听他们吵,把阳台上的窗户也关了。这时候听到有人在楼道里大声喊:“不好了,不好了,金老师自杀了!金老师自杀了!”接着就有人敲他们的门。陈木年心头一颤,拉开门就往外跑,“小日本”和魏鸣也从房间里出来。
“怎么回事?”他们问。
“老金出事了。”
楼道里那个声音还在喊,是个女声。她正往楼下跑,要继续敲别人的门。她是金小异班上的班长,来找班主任汇报班级里的事。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门却是虚掩着的,灯光从客厅里露出来。她就试着推开了门,往客厅一看,吓得差点儿背过去。金小异背对着门,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歪着头,从脖子处开始往下流血,地上已经汪了一摊,脖子那儿还在往下滴。镜子里的金小异从右耳朵往下就鲜血淋漓,镜子里的神情有种怪异的痴呆。他的右手垂在椅子边上,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那女生反应过来就叫起来,往楼下跑,一边喊一边敲别人的门。她哪里见过这场面,声音都变调了。
陈木年叫住她,让她冷静点儿,这时候魏鸣和“小日本”都出来了,等他们看过怎么回事再想办法。女生胆怯地回来,抓住楼梯不敢跟上去。许老头开了门,问出了什么事,陈木年说等一下,他们先上去看看。他们三个人上去了,看见金小异血淋淋地歪在椅子上。
三个人也被镇住了,站在门口不敢动。陈木年说:“老金,老金!你怎么了?”
他们看见老金动起来了,动得像个机器人一样很不连贯。老金转过血淋淋的脑袋,说:“提奥,亲爱的兄弟,你来啦。我把耳朵割掉了。”
他把陈木年当成提奥了。提奥是梵高的弟弟,一直支持梵高的绘画,直到梵高三十七岁时死掉。金小异完全把自己当成梵高了。金小异还没死,只是失血过多,比较虚弱。陈木年对“小日本”说,快,赶快打“120”,叫救护车。
“小日本”跑下楼的时候,魏鸣说:“八成疯了。”
陈木年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捂住金小异的伤口,他真把自己的右耳朵割掉了大半边。割下来的那段耳朵还在血泊里艰难地抖动。陈木年和魏鸣把他架起来,他一点儿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力气都被血流光了,只是嘴里嘀咕着:“耳朵。提奥。高更。我的油画。”他们把他往楼下背,许老头跟在后面说:“等等,先上点儿云南白药。”他从家里找出了一瓶云南白药。那个女生此刻瘫在楼梯口,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救护车很快就呼啸着到了,陈木年和魏鸣跟着上了车。救护车穿过家属区,很多人从窗口探出脑袋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木年和魏鸣在医院守了一夜,第二天回学校时,医院已经决定把金小异转到精神病院了。
路上魏鸣问陈木年:“梵高割的也是右耳朵?”
陈木年说:“梵高割的是左耳朵。”
“老金辛苦了半天还割错了?”
“没割错,”陈木年说,“他是照着镜子割的。到了镜子里的梵高,就是左耳朵了。”
魏鸣笑起来,说:“当个疯子也这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