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焦虑,金小异的头发更卷了,一梳子下去,怎么拉也拉不到头。喝酒抽烟都治不了,整夜整夜地失眠。“完了,”他对陈木年说,“是不是当画家的命到头了?”他的画多少天都停留在一个地方,总是找不到下一笔该用什么颜色。陈木年劝他想开点,别老跟梵高较劲,梵高这样的妖怪,古往今来又能有几个。金小异不答应,要比就跟大师比,不能把自己降低到一个画年画的标准。陈木年开玩笑,建议他找个女人刺激一下,都说艺术家喜欢在女人的肚皮上从事创作。金小异说他不行。昨天刚有个慕名过来的女崇拜者找他,他还是提不起兴致。看到一块肉自告奋勇地爬到他的**,他就万念俱灰,世界观都想改变了。
陈木年内心里充满了惶恐和忧伤。他想到了关键时候自己空空****的下身。
金小异突然兴奋起来,到书架旁去找书。打开一本开始翻,纸页哗哗地响,“找到了!”他把一段文字指给陈木年看:
我们在一个盒子里放些钱,以备解决生理问题的夜游之用,买烟草等不时之需,及房租费用。
这是高更的《野蛮人的故事》里的一段话。陈木年明白金小异的意思了,他首先要证明梵高也找过小姐,“解决生理问题的夜游”,显而易见,这事两位大师都干过。其实这根本不需要证明,他早知道梵高嫖过妓,梵高在最困顿的时候非常需要女人的抚慰。
“原来我的问题出在这里!懂了,懂了!”接着金小异拍了一下陈木年的肩膀,“兄弟,我们现在就走。”
这吓了陈木年一跳。金小异说这件事,像说“我们吃去”一样坦然。陈木年想这玩笑开大了,赶紧打住:“你省省吧,听说最近严打。”
“严打多好啊,严打才刺激。”
跟他说不清楚了。陈木年扯个幌子要回去。金小异说:“别装。”
陈木年说:“老金,别太狠,你就不能让我装一次吗?”
“一次都不行。要么跟我去,要么你滚蛋。”
陈木年把自己送到老虎背上了,脑袋转大了也想不出好办法,突然想到钱包没带,就说,下次吧,一分钱没有。金小异啪地把两张老人头拍到他手上,他请客。现在就走。他把这件事当成了救命恩人。陈木年多少有点儿理解金小异,他不仅是焦虑的问题,而是恐惧,见到画笔都开始害怕了。金小异在系里也有个画室,每天都要在门口徘徊很多趟才硬着头皮进去。什么样的契机对他来说都是救命稻草。
出了学校门,他们在等出租车。金小异对陈木年说:“你不知道,一看到那半幅画,我立马明白活着为什么比死掉难了。我上吊的心都有了。”
陈木年想,算了,陪他一回吧,就当放哨站岗了。
车子贴着运河南岸走,在石码头前停下了。司机暧昧地说,到了。
他们俩下了车,顺着石阶往前走,拐了一个弯,面前是一条黑咕隆咚的幽深巷子,现在是晚上十点,花街一片寂静,正经的人家很多都睡了,没睡的也是一声不吭。灯光很少。沿街的门楼底下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盏小红灯笼,表明院子里有个做生意的女人。三五错落,不仅没让石板街亮堂起来,反而更显得花街幽暗、**、诡秘。陈木年和金小异都来过花街,都是在白天。陈木年是因为好奇,和几个同学一起来瞻仰游玩的;金小异则是来写生的,他喜欢花街上的老建筑,有一幅题为《花街》的油画还获了个什么奖。因为是白天,他们都没看见灯笼。只有天黑了灯笼才会升起来,夜晚的花街才是名副其实的花街。
“美,真美!”金小异站在巷子口摇头晃脑地赞叹。
进了巷子,石板路上反射出清幽幽的蓝光,陈木年下脚相当谨慎,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两条腿不一样长似的。有几个男人竖起领子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头低得看不见脸。金小异对女人不陌生,但花钱嫖还是头一次,对花街上的规矩也不懂。陈木年也不懂,只听人说过,把小灯笼摘下来,拎着敲门就可以了。金小异不放心,建议先跟别人学学,两个人就学着其他男人,把领子竖起来,远远地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陈木年擦肩而过,脚很快,来到一座门楼下,摘了灯笼就敲门。时间不长,门开了,男人和灯笼进去。陈木年说得没错。
“该你了。”陈木年说。
“你先来。”
“还是你先来。梵高可从不推辞的。”
“好。”金小异说,梵高都不推辞,他也不能。他提了一下裤子给自己壮胆。“灯笼怎么摘?噢,看过了。看过了。”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开始数数,说好了摘下从现在开始见到的第六个灯笼。“六”吉利。第六个灯笼和第五个、第七个没有区别。金小异深呼吸,说,我摘了?陈木年挥挥手,摘。金小异问他要了根烟点上,摘下了灯笼,里面的小烛火摇曳生姿。金小异看一眼陈木年,诀别似的,敲响了门。门开的时候,陈木年闪到一边,金小异回头找他,被里面的一只手拽了进去。
陈木年想是不是现在就去石码头,约好了谁先完事谁就在石码头上等。金小异说,就几毫升的事,快得很,关键是刺激出灵感。陈木年开始往石码头上走,一摸口袋,最后一根烟被金小异抽了,他决定先找个地方买包烟。
陈木年在花街上走,快走到头时看到一家杂货铺还开着,就站在柜台前找烟。杂货不少,**保健用品更多。陈木年猜后者的生意应该比前者好。买了烟点上一根,他就走到花街尽头了,拦着是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马路,往东走是东大街,往西走是西大街,这些地方他熟。马路上车辆有点儿多,乱糟糟的,陈木年拐回头继续在石板路上走。
灯笼好像还是那么多,只是有的被摘了,有的重新挂出来。他看到几个男人懒洋洋地从小门楼里出来,舒服得像狗一样直哼哼。陈木年漫不经心地走,忽然看见在右边的一个门楼下同时挂着两盏灯笼。实在太招眼了。之前一定没有,或者只有一个。他对两盏灯笼有了兴趣,就走上去看。一盏新的,一盏旧的;新的鲜艳,旧的泛白。一个院子里有两个女人?他没听说过。不管什么生意都是有竞争的。如果只从灯笼看,旧的一定吃亏。陈木年摘下了旧灯笼,看了半天,重新挂上去的时候停住了,用右手中指的关节叩响了门。
很快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在朦胧的灯光底下,她的身体看不出苗条,她没说话,接过灯笼就咳嗽了一声,陈木年就听出了她的年龄应该不小了。他跟着她走,心跳得像打鼓。院子不大,除了靠南墙有间厢房,正房只有两间,两间的灯都亮着,窗帘都是红的。青砖的庭中路,陈木年走得漫长。女人带着他上了台阶,他以为进正对着的房间,女人停了一下,又带他继续往前走,去了隔壁一间,掀开门帘,说:“来客人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走出来,看了一眼灯笼,说:“旧的。”
女人说:“我眼又没瞎。带进去。”
女孩咕哝一声,就把陈木年请进去了。接着门被那个老女人关上了。
女孩二十出头,脸上化了浓妆,还不算让人讨厌。她对陈木年笑得很勉强,说:“大哥,工作忙吗?”陈木年不知道哪儿对哪儿了,就说还行。女孩倒了一杯水给他:“大哥在哪里发财?”问得也生硬。陈木年索性放松了:“清洁工,扫马路的。”女孩就说:“清洁工好啊,应该比较辛苦吧。”陈木年想,算了,你还是别说了,逻辑都对不上了。“还行。先给大哥按个摩吧。”女孩凑上来。她的口音有点儿怪,不是本地的。身材不错,长相一般。她的胸部蹭到了陈木年的肩膀。陈木年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立马跳出来了,身体往一边撤了撤。“大哥是第一次来吧?”陈木年“嗯”一下。“一回生,二回熟,常来几次就好了。”陈木年觉得她像在拙劣地背书,每说一句都挺费劲。“别动,大哥,按几下你就放松了。”陈木年受不了她喋喋不休地叫“大哥”,就说:“能不叫我‘大哥’吗?”
“那大哥你贵姓?”
“秦。”
“噢,秦先生。”
她抓着陈木年的手,把他拉到**。陈木年又是一阵鸡皮疙瘩。除了秦可,他还没有碰过别的女孩的手。他想起秦可,闭上眼,趴在**随女孩又捶又捏。后来,他感觉到女孩停下了。又过一会儿,女孩说:“秦先生。”
陈木年扭头一看,女孩已经把衣服脱了。陈木年想起了秦可,条件反射似的爬起来,往床角上挪。
“大哥,对不起,秦先生,你怎么了?”
陈木年说:“没什么。没什么。”
“你觉得我长得不好看?”
“好看。很好看。”
女孩笑了:“秦先生,衣服脱下来给我好吗?”伸手去拿他的挡箭牌。陈木年一下就捂结实了。“不行,不行。”他说。
“你是说,你不行?”
陈木年又一次意识到空****的下身。“不行。”他无地自容地说。
“没事儿,我帮你。来。对,放松点儿。”陈木年没有想到,在女孩的引导下,他竟又找回了身为男人的能力。那女孩很投入,在他奋力拼搏的时候,她几乎是喊着说:“你行。你行。你行。”
“我行。”陈木年结束后停下来,躺在一边喘气,女孩在他怀里。他抚着她的头不让她抬起来,以免看到他的眼泪。“我行。”他说,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角。他对这个女孩充满了感激。然后有点儿后悔,他应该把她想象成新娘子的。
他们聊起来,像真正的小夫妻一样充满了家常和信任。女孩说,他应该是归她妈的,因为陈木年摘的是旧灯笼。那个女人是她妈,亲妈。她们从运河上游的地方来。她们娘儿俩一起接待客人。她妈挣的钱主要用来交付房租和平时的开支,她挣的都得存着,一分都不能动,等赚得足够了,她们就回老家去,盖一座新房子,她妈种地,做点儿小生意,她去嫁人。陈木年是她的第三个客人。她妈之所以把陈木年领到她这里,是因为陈木年年轻,她妈不想早早就坏了她的胃口。另外的原因是,她妈说了,年轻人一般都爽快,不会在钱上抠门,她不想让女儿拿着好身子换个低价钱。做生意就得讲做生意的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样很不好?”女孩问。
陈木年明白她的意思。这女孩实际年龄可能比看起来还要小,说话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他说:“没有。你们很好。真的很好。”
女孩很高兴,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前,说:“以后来的客人都像你这样的就好了。”
陈木年觉得他该走了,再待下去他会恨死自己。
“你要走?不能再留一会儿吗?”女孩坐在他面前挡着不让他下床,“到了下半夜我就不用接待客人了,我怕那些喝多了酒的男人。”
“真得走了。”陈木年不敢看她,绕到床的另一边下去,开始穿衣服,恨不得立刻就从这里消失掉。
“那你下次再来啊!”女孩说,“我妈说一百块,你就给八十块吧。以后你再来。”
陈木年支吾了一声,心想,永远也不会再来了。他掏出钱,除了那包烟花掉的,金小异给他的两百块钱剩下的全放在女孩的梳妆台上。女孩说多了多了,用不了。陈木年说,拿着,今晚灯笼就别再挂了。
“谢谢你啊!过会儿我跟我妈说。下次你来就不用给钱了。”
陈木年走出门,又回过头,对女孩说:“我不是清洁工,我是个临时工。我叫陈木年。”没等女孩回答就出了院子。他向石码头方向跑。街两边的灯笼变少了。
远远就看见水里站着个人影,从身形上看,像金小异。陈木年站在石码头上喊老金老金。黑影动起来,向他摆摆手。果然是他。陈木年下到水边,看到金小异下半身淹没在水里。
“老金,老金,你在干什么?”
“兄弟,我完了!我完了,兄弟!”金小异都变成哭腔了。说完了,一屁股坐下去,河水立刻淹没了头。
陈木年吓坏了,穿着鞋子就跳下去。半夜的水凉得入骨,他以为金小异要寻短见,谁知道刚赶到他沉下去的地方,他又把脑袋露出来了。陈木年抓住他就往岸上拖。“有事也不能在水里说啊,”陈木年说,“赶快上去!”
两个人湿漉漉地上了岸,夜风一吹哆嗦成一团。
陈木年拧着裤子上的水说:“怎么了你?奔四十岁的人了还玩跳河?”
“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我不行了。一点儿都不行了。我不是个男人了。”
“我以为多大的事。”陈木年说,开始心无挂碍地宽慰他。“不就是不行了嘛,不行就不行。不行的男人满大街都是。”
“你不懂。”
金小异也不拧干身上的衣服,又坐到了地上。他在花街没有找到一点儿灵感和成就感,反而把所有的尊严都丢掉了。那女人怎么帮他他都不行,最后连他自己都不愿再试了。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过去,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爬到他**,即使他不喜欢,顶多不看对方,要是碰上喜欢的就更风光了。当年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曾向朋友们夸口,他金某人**功夫第一,酒量第二,油画第三。但是今天晚上,他发现,作为男人他形同虚设。
陈木年好说歹说总算让他把衣服拧干,往回走他又不乐意了。陈木年又开始杜撰,说你知道吗,梵高当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不行的。这种焦虑一直刺激着他,也成为他的创作动力和灵感来源的一部分,你为什么就不能向梵高同志学习呢?
金小异说:“真有这事?”
“当然,”陈木年说,“这下我们可以打车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