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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090 字 1个月前

雨点砸在大棚上噼啪直响,十面埋伏一样。陈木年掐灭烟,对许老头说,他得出去一会儿。许老头说过会儿吧,等雨停了。他们俩都没伞,进了大棚才下的雨。陈木年说没事,掀起塑料布就出去了。好多天没见这么大的雨了,刚下半小时地上就积了一大摊水。陈木年穿过雨地开始跑,溅起的水像焰火在燃放。

天一阴,办公楼里就安静多了。门卫陪着几个来办事的系科领导站在门前,盯着雨看,他们都没带雨具。陈木年没签字就上了三楼教务处。外间坐着一个科长和一个秘书,科长他认识,姓丁,两年前还是中文系的教务秘书,升了。丁科长说:“陈木年?有事?”

“我找处长。”

丁科长朝里间努努嘴。陈木年径直进去了,鞋子里的水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走过去留下一串湿鞋印。处长在电脑上玩一种叫“连连看”的游戏,正连到如火如荼的境地,细脖子都快伸到了屏幕里。

“等一下,等一下,”处长看都没看他,“快完了,快完了。”然后吐出一口气,“完了。”还剩两对就要连完的时候,时间用光了。处长像只要死的青蛙,两腿一伸,瘫坐在椅子上,“死了。”他看看陈木年,说:“哦,陈木年吧,坐。”他认识陈木年,水门桥事件时他是副处长,扣发毕业证和学位证就是经的他手。

“还是站着吧。”陈木年说。裤腿在往下流水,脚底下汪了一摊,“处长,我想问一下毕业证和学位证什么时候能发?”

处长把腰慢慢直起来,“不好说。这事得找校长,他点头才行。你再等等?”

陈木年说:“那好,我找校长。”转身就走。他实在等不下去了。来到外间,秘书正在用拖把拖他刚留下来的水脚印。

校长室在四楼。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商量事,陈木年敲敲门,几个脑袋分开了,校长是个胖子,脑袋在中间,所以不存在分开的问题,是别人把他们的脑袋从他周围移开。

校长说:“木年?进来。”

陈木年想,真不错,成名人了,谁都认识他。

“找我?”校长说,“来,我们到这边说。”他推开一扇门,把陈木年带到了里面的小会客厅。推门的时候陈木年看见校长的手,他身上唯一清瘦的地方,每一个指甲缝擦得都很干净,散发着药用酒精的味道。他听别人说过,校长有洁癖,当年下乡当知青时,在诊所里当过两年赤脚医生,养成了用酒精消毒的习惯。

校长说:“听沈老师说,你最近的状态很不错,文章越写越好了。”

陈木年没接这个茬,径直说:“我想问一下毕业证和学位证的事。”

“沈老师知道你过来?”

“不知道。”

“嗯。你要经常跟沈老师沟通一下。”校长说,从茶几底下摸出一个广口瓶,捏了一个酒精棉球擦起了手。“据我所知,我们学校,像沈老师这样器重你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至于你的证件嘛,”校长站起来,把酒精棉球丢进了垃圾桶,“不要太着急。你好好看书、工作,只要没什么大问题,我们会讨论一下,尽快发给你的。”

“学校考察四年了,我有问题吗?”

“有没有问题不是谁一个人说了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你先回去,我和其他几个领导再交换一下意见。怎么样?”校长简单地说了几句,就开始送客了。

陈木年空手出了办公楼,雨还在下。他像来时一样冒雨回到了大棚里。许老头看他湿淋淋的样子,顺手摘了个西红柿洗了递给他,“吃点儿东西暖暖,别感冒了。”陈木年把衣服脱下来拧干,又穿上,蹲在地头一口气吃了九个西红柿。吃完了觉得胃里有东西泛上来,一张嘴,九个西红柿变成了糨糊全吐了出来,地上红艳艳的一片,可以给金小异当颜料画油画了。

许老头说:“你刚去哪儿了?”

“问校长要毕业证了。”

“没给?”许老头说,挖了个坑把陈木年吐出的东西埋到了西红柿地里,“找沈镜白,他应该能帮上忙。”

“这是学校的事。”陈木年说。还有半句他没说,他不好意思再去麻烦沈老师了,他知道,沈老师如果能解决早就帮他解决了。

“他老丈人过去是学校校长,学校能给他的面子应该都会给的。”

这渊源陈木年倒头一次听说。“有这事?”

“呵呵,你们都是年轻人,过去的事哪里知道。沈镜白当年还是学校里的第一个正教授,三十二岁吧,这个年龄现在好像也没有人打破。”

陈木年长见识了。他对沈镜白的了解,除了学生中流传的事迹和日常生活里的一些小习惯外,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许老师,您和沈老师熟吗?”

“过去算认识,现在他见了我,也未必认识了。以前还在一块儿干过活儿,一晃多少年了,远得跟上辈子的事似的。”

“后来呢?”

“后来,一起下来的伙伴们都回去了,我们留下了,办这个大学。”许老头说,“再后来,他就变成教授了。呵呵,我慢慢成了个花匠。”

许老头自我解嘲地笑,然后停下来问陈木年几点了。陈木年说十一点。许老头就说,他得回去给老伴煎药了。剩下的一点活儿,请陈木年多辛苦一下,干完就可以回去了。陈木年说没问题,让许老头下次接着讲那时候的事。外面的雨还在下,许老头脱了老式旧中山装外套披在头上,歪歪扭扭地进了雨地。

剩下的活儿陈木年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完了坐在砖头上找出一根发潮的烟抽。吸起来费劲。另一只手在地上写秦可的名字。写完了涂,涂完了再写。塑料大棚被雨水压坏了一个口子,雨水流进来,像看准了似的直接灌进了陈木年的脖子里。他一个激灵一哆嗦,立刻找到那天晚上看到秦可身体时的感觉,下身像消失了一样突然空空****。空空****。他吓坏了,好像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