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晚上,陈木年父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里出现陈木年奔跑的背影时,老陈下巴上的小肉瘤及时地红了。红的速度像火烧的,陈木年还在电视上跑,他就感到了火烧火燎的烫和痛。他下意识地看正在剥花生的老婆,她和他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她的下巴挂了下来,剥完了的花生和壳捧在手里。这个报道过去了,她才缓过神来,花生米掉进盛壳的笸箩里,花生壳塞进了嘴里,嚼了两口觉得不对劲才吐出来,然后身体开始僵硬地抖。
“木年。木年。”她只会说儿子的名字了。
老两口蒙掉了,心里慌得像野草在疯长。他们的第一个想法和学校里的人一样,儿子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头脑没问题谁会去追火车?不小了。四年前的水门桥事件他们就有点儿怀疑,好在后来一切正常,现在又来了,他们的神经实在扛不住了。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沉默地盯着电视,里面接下来报道什么都没看懂。过了好一会儿,老陈顶不住了,胆怯地问老婆:“怎么办?”
老婆什么话也没说,一节节哭出来,像火车由远而近拉响的汽笛。等到火车的汽笛走远了,她才抓着丈夫的手说:“木年不会有事吧?”
谁知道呢。电话突然响了,老陈针扎似的跳起来。秦可打来的。
秦可说:“叔叔,木年回来了吗?”
老陈相信了,电视里说得没错,儿子的确是跟着火车跑了。
“我们一块儿去的,他把我扔在了火车站,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秦可在电话里委屈得哭起来。
“没事的,小可,没事。他喜欢火车,闹着玩的,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了我让他跟你道歉。”
老陈竟安慰起了秦可,然后问她,木年在追火车之前在干什么。他的意思其实是,那会儿木年的表现是否正常。秦可没转过这个弯,告诉他,和别人一样,站在那里等着看火车。老陈说“哦”,稍稍有点儿放心,继续安慰了秦可几句,又问了几句老秦的情况,努力把事情弄淡,才挂上电话。
他们接着大眼瞪小眼,拿不准木年是不是出了问题。他们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儿子了。恐慌之余,两人商量了一夜,吸取上次的教训,这回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先等木年回来再说。就提心吊胆地活着吧,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陈木年母亲给老秦家打了电话,秦可接的,陈木年母亲说:“小可,别担心。木年早就说要出去玩玩了,就让他到外面走走吧。他回来了你就告诉我们一声。”
话说得极其家常,好像电话那头是儿媳妇,所以儿子回来了要儿媳妇通知他们老两口,听得秦可暖洋洋的。但离开家到了人群里,秦可的感觉又变了,他们的怀疑和煞有介事的推理她根本没法反驳,反而被带进了更大的怀疑和恐惧中。木年会不会真出了问题呢。她见过精神病患者,发病的时候六亲不认。但她继续气愤和不死心,所以不断地打电话找他。
没有人知道陈木年失踪的这几天,老陈两口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把自己关在家里,耳朵却长在外头,七上八下的心一直堵在嗓子眼儿,吃不下饭。儿子回来他们都不知道。周三中午,秦可打电话过去,他们才知道木年已经回来了,心落下了一半,老陈午饭就吃了两碗。他们不敢贸然到学校来看望儿子,担心自己人把事情给弄大了。过了六七天,还是挺不住了,他们想知道儿子到底怎样了,就偷偷摸摸来到老秦家。秦可说,看起来问题不大,不过,说不好,谁知道木年脑子里整天转的是什么念头。这又让老陈夫妇犯嘀咕了,他们使不上劲儿。老陈想起了沈镜白,只有沈教授大约还能明白一点儿木年的心思。他们给沈镜白打电话觉得说不出口,就让秦可打。
按照老陈夫妇的意思,秦可拨了电话,秦可说:“沈老师,木年的事您知道吗?”
沈镜白说:“知道。你是?哦,木年的女朋友?”
秦可看看老陈两口子和老秦,红着脸说:“嗯,是。”
沈镜白在电话那头笑了,说:“这点儿事算不了什么,木年挺得过来。你们别乱猜疑,木年这孩子我清楚,他出去走走是正常的,总窝在学校里不动倒有问题了。磨难是好事,有类似莫名其妙跑掉的冲动和爆发力也是好事,这正说明木年有大的希望和潜力。当然,你们就不要再给他压力了。”
“沈老师,您觉得,他的一些想法,有问题吗?”
“有问题不好吗?跟别人没了区别,那还能做成什么事?”
权威说话了,大家就安心了。不能不承认,有些事他们不懂。老陈夫妻俩简直是获得了新生,欢喜着回家了。秦可也后悔,不该在木年的伤口撒点儿盐。她想得找时候“承认错误”,表示一下。但这陈木年低下的头就不抬起来了,见着她就躲,吃了半截饭还要换个位子背过身去,弄得她连下去的台阶都找不到。
眼看着一天一天地过,陈木年就像从她眼前消失一样,想碰上都不容易了。一天下午她遇到魏鸣,问起陈木年,魏鸣说,在练酒量呢,和六楼的金小异对起来喝,听说现在二锅头都能对瓶吹了。魏鸣邀请她去宿舍玩,秦可想了想说算了。她让魏鸣帮她留个心,哪天陈木年喝完了酒回到宿舍,就给她打个电话。
第二天晚上快十一点时,秦可接到了魏鸣的电话。魏鸣说:“刚回来。有点儿高。”
秦可说:“好。”
陈木年躺下,半眯着眼数床头的书,数到第二摞,秦可进来了。秦可说:“你又喝多了。”
“不多。再来一瓶也没问题。”陈木年说,头一歪,哇地吐了一摊到床下。
秦可想,来得可真及时,打扫卫生来了。她去洗手间找笤帚和拖把,收拾完了又端了盆和杯子,让陈木年洗脸漱口。她把他扶起来,揽在怀里让他漱口。漱完了,秦可要把他放下,陈木年不干了,抱着她的腰不撒手,头埋到了她怀里。秦可觉得心跳不对了,扑通扑通既像小偷又像被人偷,从里到外都红了。她是过来人,原来仇步云经常干这种事,一想干坏事就往她怀里钻。陈木年不是钻,而是在她怀里抖,肩膀一耸一耸的,这家伙一定是哭了。他真喝多了,要不没这个胆量。要不是喝多,秦可也不会让他顺利地抱着不撒手的。头脑清醒的时候,谁好意思?她推开陈木年,果然泪流满面,把她的前胸都弄湿了。
“多了。该死。真多了。”陈木年又像哭又像笑,咧着嘴说,“多大的事,我怎么就放不下呢。”
“什么事你放不下?”秦可说,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湿毛巾。
“你不明白。”陈木年说,一把抱住秦可。秦可叫了一声,毛巾掉到了地板上,她说:“毛巾。毛巾。”嘴就被陈木年堵上了。
开始秦可受不了陈木年嘴里浓烈的酒精味,后来心一横,认了,倒尝出了酒的香味。陈木年在她身上乱找,自己都不知道想找什么,还不死心,继续找,他的两手用了不少劲,把秦可的身子架都快弄散了。陈木年的手在她身上磕磕绊绊地游走了一遍,到达胸部的时候,秦可身体突然直了,开始抖。陈木年停住了,秦可的样子有点儿吓人,面色绯红,头发都乱了,整个人处于莫名其妙的激动状态。她有感觉了,看陈木年的眼神都是迷醉的。陈木年也就停了一下,他的两只手痒得难受,不听话了。
秦可说:“木年。木年。你转过脸去。木年。”
陈木年太阳穴直跳,说:“小可。”
“转过去,快转过去。”
陈木年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秦可说,好了。陈木年转过身,两只手先出去了。秦可用一件衣服遮住自己,陈木年冲过去的时候,把她的衣服弄掉了,秦可立刻把衣服拿起来,这回不是遮住身体,而是窝成一团捂在脸上。她把自己脱光了。陈木年看见了一个软白的身子,发出暖玉一样的光。陈木年的手停在半路,胳膊僵了,身体也僵了,后背不由自主就变得直板板的,接着喝进去的酒全变成了冷汗。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打起了摆子,从里到外地动**。他无数次想过秦可的身体,他想象着她可能的样子。他也亲眼看过秦可身体朦胧的轮廓,是在秦可洗澡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魏鸣站在阳台上叫他,指着对面老秦家的窗户让他看。陈木年看到窗户后面的布窗帘上,一个人影在晃动,尽管含混,依然能够看出来是个女人的光滑的身体。魏鸣说,秦可在洗澡,他刚才看见她拉上的窗帘。陈木年说,你个流氓,把他推进了屋里。事实上,他看过那个影子不止一次。在魏鸣之前就看过。一个人站在夜晚的阳台上装作吸烟,盯着那个影子告诉自己,那就是小可。
现在,梦寐以求的身体终于无牵无挂地放在他面前了,陈木年却呆了。他开始胆怯地把屁股往后移,一点点地败退,同时他感觉身体的某一部分突然叹了一口气,便不可遏制地溃不成军,在瞬间如同消失一般找不着了。他一直退到床角,贴着墙,无路可退了还想退。
“木年。”秦可等了很久,叫他。没有应声,她只好放下衣服,看到陈木年像个胆小鬼缩在墙脚瞪大了眼。此刻秦可倒是坦然和坚定了,把手伸给陈木年,“你怎么了?”
陈木年突然把自己抱紧了,说:“你,你走吧。”
秦可想他可能太紧张了,就大大方方地说:“我不走。”她早就想过,这辈子应该就是这么过的。她在做她该做的事。
“走,走吧,小可。”
“不走。”
陈木年的脸上开始往下滴汗珠。他的无助让秦可心疼。但是秦可看到他慢慢地往床边挪,挪到床边开始找鞋子,穿上鞋子要站起来,她就伸出手拽他,拽到了他的胳膊,她说你要去哪里?陈木年什么话也不说,惊恐地看她一眼,一甩胳膊从秦可的手里挣脱了,打开门就往外跑,还带上了门。秦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抱着一团衣服遮住自己在那里等。有人跑下楼的声音。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就穿上衣服走到阳台上,如她所料,陈木年就在楼下转来转去,烟头一亮一灭。秦可的委屈上来了,她一个女孩子,都这样了,他竟然逃跑了。他跑什么呢?秦可不明白,她坐到椅子上,眼泪慢慢出来了。
她下楼时,陈木年已经不在楼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