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年回到学校是两天以后,已经周二了。半下午的时候,他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校门口,头发和衣服都是又脏又乱,门卫没认出来,以为是要钱的乞丐,不让他进。他没带证件,证明不了自己身份,幸好“小日本”骑车从外面回来,才把他给带进来。
“你可真够行的,”“小日本”说,“看看火车就跟着跑了,连班都不上了。总务处打电话找你好几次。还有你那个小邻居,又打电话又上门找。没看出来,你还被这个世界强烈地需要着呢。去哪儿了?”
“就走走。”
“你真能走。”“小日本”阴阳怪气地说,然后自顾唱起了歌。别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昨天刚看过人,他的感觉不错,正在等回话。
陈木年笑笑,坐在车后座上听他唱歌。一句没听进去。他旷了两个工作日。在外面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严重,回到单位还是感到挺难为情的。是他的错。但他当时实在不想回来。到了南京,本想到长江大桥北边拦一辆便宜车回来的,他不吃不喝也只够买个半票了。后来转了转,觉得意犹未尽,又继续等到天黑,找了一列货车偷偷摸摸爬上去,跟着去了杭州。在杭州待了一天,晚上扒了一列回南京的火车又回来了。他喜欢夜火车上的感觉。为了能够尽可能长地在火车上醒着,白天除了简单地吃点儿东西,逛逛书店,其余时间都在候车室里睡觉。睡眠质量还很不错。今天早上回到南京,身上早饭的钱都不够了,就在一家刚开门的杂货店里把手表给当了。原价两百八,当了一百块钱。吃了饭,又去书店买了一本在杭州看中的书,剩下的钱刚好够买一张车票。现在抱着一本书蓬头垢面地回来了。
他的这次出走又成了学校的头条新闻。重点不在于无故旷工,而是他竟然追着火车爬上去,一去几天不回。很多人都看见了,学校里的不少师生也去了试行现场,目睹了陈木年突如其来的壮举。当时还有媒体的记者,电视台的摄影记者还拍到了他奔跑追赶的录像,当天晚上就在本市新闻里播放了。这个影响还不算大,因为只是一个背影,而且陈木年爬上火车的情景没能拍到。晚报的八卦记者就不行了,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报道这件事,同样用了一张他奔跑的背影照片。幸亏记者对陈木年的背影不熟悉,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只是说,本市人民对火车的盼望和热情浓得化不开,这位追赶火车的年轻人充分表达了全市人民的心声。这其实是往好里说。
到了学校里就朝坏处走了。大家都知道陈木年的光辉历史,一下子联系上了,就想,这陈木年是不是真有点儿什么病啊,比如精神上的。头脑好使的谁会去追火车啊,追就追了,还爬上去,爬上去就爬上去,还不下来,跟着跑了。这叫什么事。不是三岁两岁不懂事,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
如果就到这里打住,问题也不大,但有些人头脑就比别人快半拍,他们说,这陈木年又追火车了。当年他到底杀没杀人,值得怀疑,他一个劲儿地说没杀,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说话就这么可信吗?我们凭什么相信?不能不说这种推断没有道理,有点儿道理你就不能置之不理。这种事,古往今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领导又紧张了。
星期三早上陈木年刚到花房,老周就隔着五盆花通知他,张副处长找他谈话。他和陈木年说话时一直保持五盆花的距离。陈木年出了花房,遇到来上班的许老头。
许老头说:“回来了?”
“回来了。”
“没事。”许老头说,边说边往花房走,“出去走走好。”
陈木年到了处长室,里面坐着六个人。除了张副处长、三个科长和秘书小孙,还有保卫处的一个人坐在处长旁边,穿制服,手里提溜着警棍。
“处长。科长。”陈木年向他们打招呼。
“坐。”
他又坐到了被审的位子上。审问开始。先是旷工的问题。需要陈木年回答旷工的原因和后果,以及自我反省和认识。接着进入细节,主要是扒火车的心理动机、在火车上的想法,以及这几天在外面具体生活的情况。陈木年照实汇报。完了,张副处长说:“真的吗?”
“真的。”
“只与火车有关?”
“是。”
科长甲说:“与那个事件没关系?”
“没有。”
科长乙说:“你肯定你的回忆都属实?”
“肯定。”
科长丙说:“你是否会偶尔出现精神上的问题,比如多疑、臆想、情绪失去控制?”
“没有。”
“你们转什么圈子?”提警棍的家伙说,“直说吧,杀没杀人?”
陈木年当时就呆了,转了一圈终于又转到这里了。“没杀。”他说。
“真没杀?”
陈木年噌地站起来,上半身不自觉地前倾:“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没杀人!你们还有完没完?”
“坐下。”保卫的警棍指着他。
“我要不坐呢?”
“坐下!”保卫站起来了,警棍几乎碰到了陈木年的鼻尖上。
陈木年一把抓住警棍,拽过来就甩到了一边,然后将椅子往后一拉,转身出了门。出了办公楼他犹豫一下,还是回到了花房。
老周说:“谈过了?”
“谈过了。”陈木年说,“许老师呢?”
“去试验园了。”
陈木年抓了一把铲子就往外走,老周在后面问他都谈了些什么,陈木年没理他。
试验园是在操场北边的空地上开辟出来的一块园子,归花房管,试验的不是花,而是一些农作物和蔬菜。有些项目和生物系合作,搞个嫁接、人工授粉或者品种改良什么的。大部分是自己摆弄,弄大棚,种蔬菜,可以从中创点儿收,交给学校一些,剩下的算作几个人的酒钱。
许老头正蹲在大棚里掐黄瓜花。总务处和老周放了话,要把黄瓜的产量大幅提高,准备这两年就培育出重达一斤半的嫩黄瓜。许老头心细,黄瓜增产创收的重担就交给他了。陈木年进了大棚没说话,一声不吭地跟在许老头身后掐花。许老头也没问他,只是告诉他,哪些花是多余的,要摘掉。
这次小孙没有及时告诉陈木年领导们的态度,但他猜得到。迟早会找上门来的,他等着。折腾的次数多了,他也无所谓了,该滚蛋就滚蛋。宿舍的电话一响,他就站起来,打算出去接。但领导的指示迟迟不到。他甚至都开始考虑给书打包运走的事了,因为在这个屁大的大学里,追着火车跑实在是件可大说特说的事。陈木年还在等秦可的电话,听魏鸣和“小日本”说,他不在家的那几天,秦可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问他回来没有。现在他回来了,反而不问了。陈木年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主动去找她,他真觉得这次非走不可了。
一周过去了,谁都没有找他,陈木年站在黄昏的阳台上,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连抽了四根烟,有点儿头绪了,他想,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陈木年算哪根葱啊!这么一想,觉得轻快多了,像脱掉了一件厚重的老棉袄。第五根烟刚点上,老秦家的后窗户开了,秦可站在窗前,想躲也来不及了。四只眼对着看,都不说话。后来秦可离开了窗户,接着出现在楼道口。三分钟后,陈木年的门响了。
“火车上好玩吗?”秦可说。
“嗯。你怎么来了?”
“一声不吭就把我扔在火车站好玩吗?”
陈木年对不上话,半天才说:“对不起。”
秦可的火气有点儿消了,绕到靠门的椅子后面,小心地说:“你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哪样?”
“那个,就那个,”秦可还是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
陈木年明白了,泪水陡然就出来了,他坐到**的过程像个慢镜头。
“木年,木年,”秦可摇着两只手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随便说说。都是他们说的。要不,你真去医院看看吧。”说完了她又想过去安抚一下,犹犹豫豫还是没走到椅子那边。
陈木年说:“没事,你回去吧。”
秦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急得都哭了。陈木年躺到**,拖鞋倒头栽在了地板上。秦可还在说“木年木年”。陈木年没说话,头一歪,眼泪从太阳穴处掉下来。秦可尴尬地站在门前,又不敢上前,嗫嚅半天就退出了房间。正好魏鸣从他房间里出来,叫了她的名字,秦可只应了一声就眼泪汪汪地下了楼。她的确有点儿害怕,怕陈木年因为大脑出了问题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
第二天陈木年在食堂里吃饭,碰到秦可去买馒头。秦可排队的时候回头看吃饭的人,两人对了一下眼,就被食堂师傅叫过去了,轮到她了。陈木年换了一个位子,背对售饭窗口。既然她怕,那就不让她看见。他边吃边扭着脖子看窗玻璃,玻璃上照出秦可的影子,她买完馒头站在吃饭的人后面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离开了食堂。她竟然让他去医院查查,陈木年那顿饭喝菜汤都被噎了好几次。
领导一直没有继续表态,但陈木年自觉地恢复了在校园里低头疾走的习惯。下了班就回宿舍,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待在屋子里看书、抽烟,或者拎着一瓶二锅头到楼上找金小异喝酒。金小异对他的到来十分欢迎,他的创作陷入了更大的焦虑状态,怎么画都不满意。他受邀请参加北京的一个国际油画艺术双年展,正在创作一幅名叫《下一个是你》的油画,刚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步履维艰,每一笔对他既是挑战又是打击。现在他每涂上一笔都像对着画布和自己划上一刀。而展出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兄弟,我快受不了了。”他对陈木年说,过去光滑的上嘴唇上也开始乱了,胡子好多天没刮,“该去医院的是我。你说梵高那家伙当年是怎么画的?他像头驴一样不停地画,还画出了那么多好东西。”
“没有疯子,只有被逼疯的。”陈木年说,“梵高就是被这个世界逼疯的。”
他把二锅头喝得啧啧直响。这段时间酒量突飞猛进,每喝一次就上去一点儿。两个人惺惺相惜的时候甚至能喝掉两瓶,喝到两个男人吧嗒吧嗒莫名其妙地掉眼泪而毫不难为情。
跟金小异相比,陈木年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他是躲避的焦虑,金小异则是进攻的焦虑,若继续久攻不下,末了打败的只能是自己了。
“那怎么办?”陈木年问。
“能怎么办?”金小异疲惫地说,“继续画。可是,灵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