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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246 字 1个月前

火车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时,陈木年睡着了。醒来发现天在变黑。几个工人在整理车厢,他们打算把这孤零零的两节车厢连到另外一辆火车上,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陈木年。他从车厢里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

“你是谁?怎么跑车厢里了?”他们问。

“睡着了。”陈木年打着哈欠说,“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说了一个陈木年早就知道但从没来过的城市名字。这城市和他生活的小城差不多,都不大。这里离他熟悉的南京更近一点。但是现在天要黑了,回南京和他的小城都不方便。陈木年下了车,决定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车站附近到处都是小饭馆,陈木年随便找了一个面馆进去,要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两个烧饼。汤汤水水地下了肚,吃得身上都冒了汗。饱了。付钱时心里一惊,只有不到三十块钱。这个数根本坐不上车。陈木年紧张了。过去他曾想象过没钱如何在外流浪的事,觉得没问题,大不了沿街乞讨,社会主义社会总是饿不死人的。但真的临到头上了,还是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按他过去的想法,有四条途径:一、向家里或者亲戚朋友求救,要钱;二、找好心的司机搭车;三、一声不吭扒车;四、一路要饭回家。

他盯着面前的空碗想了想,现在是晚上,扒车最合适。扒火车。他向跑来跑去的伙计招招手,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过来。陈木年问他对火车的班次熟不熟悉。伙计说,他不熟悉,但他们老板熟悉,他有一本最新的列车时刻表。其实,车站周围的饭馆里都有一本列车时刻表,专为用餐的客人提供方便的。他就跟着伙计去吧台找老板。时刻表油乎乎的,被无数的手指翻过。陈木年单找去南京的货车,客车他想不出来怎么扒。老板见他只找晚上出发的火车,就问他:“老板,你是做生意的?”

“不是。”陈木年说。继续找。

“想坐免费的火车?”

陈木年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穷人就这么扎眼,一下子就被看穿了。“没办法。”陈木年说,既窘迫又惶恐,手都抖了,掏了半天才把零零碎碎的二十几块钱都拿出来,摊在吧台上,“钱不够了。”

老板的反应出乎他意料。老板呵呵笑起来:“扒就扒嘛。我年轻时也干过,那会儿穷,满天下跑,一分钱不花。小伙子,这事不丢人。”陈木年的内心一下子对老板充满了感激之情。

老板替他找到一个去南京的货车班次,晚上十一点半发车,中途会停,到南京正好天亮。他还让小伙计带陈木年走一趟去货车停靠点的小路。小伙计看来经常干这种事,轻车熟路,一路告诉陈木年要从哪个巷口拐进去,从哪个地方的墙头翻过去,车大概停在哪个地方。又说起老板当年的光荣经历,从哈尔滨一路扒火车到广州,一趟几乎把所有货车都扒遍了,木材车、运煤车、集装箱车、电器车,什么都有。还说起自己,也是从江西扒火车过来的,他觉得扒火车比睡卧铺都好玩,就是夜里有点儿冷,让陈木年做好心理准备。

探过了路,伙计回去了,陈木年按照老板的指点,去候车室的椅子上睡了一觉。十点时一个激灵醒来,抖擞起精神准备去扒车。他买了两瓶水,从小路去货车停靠点。要不是记住了几个标志性的路灯,他很可能就在拐弯抹角的巷子里转晕了。在黑暗里爬过了矮墙,陈木年大气都不敢喘,看清楚了周围没人才跨过两道铁轨。那地方有很多货车,陈木年睁大眼看车厢上的字。一辆一辆地找过去,突然听到有响动,赶紧贴着车猫下腰来。他看到不远处有个黑影像他一样鬼鬼祟祟地贴着一辆火车走,身上还背着个包,那个人也在辨认车厢上的字,他找到了,停下来,选了一节满意的车厢爬了上去。陈木年心想,遇到同行了。他走过去,拍拍车厢,那人刚躺下去要把自己藏住,被惊得又跳起来。

“谁?”那人惊恐地说。一个年轻人,大学生的模样。

陈木年笑笑,说:“扒火车?”

年轻人大约也看出了陈木年的身份,压低声音说:“别说话。”又继续躺下了,车上装的好像是煤。

陈木年就离开了,内心里生出了不少温暖。

他越过那辆火车继续往前走,终于找到了“南京”的字样。他靠着铁轨来回走,看哪个车厢更适合过夜,有装箱子的,有装毛竹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看不出是什么的,最后选了装松木的一节车厢。松木的味道好闻,而且在车厢头还有一块空间,躺一个人没问题。就爬了上去。

时间不长,就有两个人过来清点货物,粗略地数点了一遍就走了。继续有人在附近走动、说话,再后来,火车开了。陈木年借着夜光看表,十一点半。他的扒车生涯开始了。他躺在车厢里,闻着松木发出的清香,看见天上一头的星星。

过一会儿他确信安全了,就站起来,城市已经留在了后面,火车驶进了野地。为了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他爬到木材上向前后望,他处在中间偏后的一节车厢里。夜风激烈,像一匹匹连绵不绝的布一样掠过他和火车。陈木年觉得自己的背景浩大,又像无所依傍,风经过腋下有种长出羽毛的错觉,他找到了在夜间飞行的感觉。有那么一刻,他觉得火车不是在跑,而是在飞,拖着瘦长的细身子在夜里摇曳地飞,就像蛇在水里游动。他对着前方张开嘴想大喊,风灌进去,一下子呼吸都被迫停顿了,声音出了半截只好收住。但他觉得胸腔里闷热,烧得难受,就开始喝水,一口气喝下半瓶。

黑夜的远处还是黑夜,发出黑蓝的光,目力所及的地平线是灰白的。偶尔有灯光,像固定在大地上的一颗颗萤火虫。丰饶的大地沉寂了,变得简单和单调,仿佛只有火车和他是活的。陈木年感到了尿意,解开裤子时感到风像凉水一样淹没了下半身。尿在夜风里拉了一条长长的水线,到了车厢外又弯了一个弧度回到车厢里,落到了松木上,悄无声息地击打着松木。它的声音在猎猎的黑夜里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就是他最理想的夜火车。一个人漫无边际地漂。世界是一个黑色的平面,一列更加漆黑的火车像一把刀把它豁开,留下的伤口立即愈合。愈合后的世界安宁祥和。陈木年抓着车厢站到了后半夜,有点儿累了,也有点儿冷,他坐下来,喝了几口水躺下。躺了一会儿就不得不蜷缩起身子和松木挤到一起。

陈木年被冻醒好几次,翻一个身接着又睡。天快亮时又醒了,不能再睡了,得赶在火车进站之前溜下车。铁路边的人家越来越多,早起的行人也开始出现在路上,离车站越来越近。火车减速时,陈木年扒着车厢瞅准时机跳了下来。他用手梳理着凌乱的头发,面前是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