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陈木年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洗漱过后看了一会儿书,六点时他叫醒魏鸣和钟小铃,魏鸣和钟小铃周末没事,答应一起去玩。陈木年又上楼叫醒金小异,约定七点半出发。秦可不要他叫,老秦会叫醒她。老秦每天起得都很早,要在老师们早饭之前把家属区打扫干净。陈木年在食堂吃过早饭,刚回到宿舍,秦可背着小包过来了,一身运动装。她把看火车当成了野外运动。这是她第一次来陈木年的宿舍,布局摆设和架子上的书都让她兴奋和好奇,她的神态在陈木年看来,又回到了几年前相互没有戒备的状态。他希望两个人都能够放松地面对对方,但他一直做不到,现在秦可好像做到了。他给秦可推荐了几本比较经典的小说。
七点半他们准时出发,金小异的东西最多,背着画架和颜料,包里还装了相机和一本梵高的画册。校门口的公交车,一路直达。到了火车站才八点二十分。
过去荒凉的地方现在门庭若市,通火车不是件小事。围观的人很多,有城里的市民,更多的是周围乡村的农民和他们的孩子。他们中的很多人这辈子都没有亲眼看过火车。还有仪仗队,鼓乐都准备好了,是一群穿制服的中学生,小脸兴奋得通红。还有铺着红布的主席台,有几个人在往台上走,勾着脑袋找摆放自己名字的位置。主席台后面是两个巨大的气球,垂下来两条“热烈祝贺伟大时刻”的标语。太阳很好,布满黄锈的两条铁轨毫无光泽。它们都把自己等老了。金小异挑了一个空闲的地方站住,那地方适合他取景构图。他让陈木年帮忙立起了画架,然后左看看右看看,移到一个最佳的位置固定下来。他开始第一张速写。除了呼啸而来的火车,他提前让其他景色进入了他的画里。
秦可和钟小铃对绘画挺好奇,凑上前去看。金小异唰唰唰舞动炭笔,周围的景色就栩栩如生地被搬到了纸上。两个女孩惊叹不已。但看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她们希望火车能早一点儿到来。快九点了,一点儿要来的迹象都没有。她们俩就和魏鸣到一边聊天了,剩下陈木年陪着金小异画画。时间过得很快,九点四十了火车还没来,钟小铃从旁边走过来,不满地对陈木年说:“你看,你看。”陈木年看见秦可被魏鸣逗得大笑。
“你把秦可叫过来。”钟小铃说,“要不他会没完没了。”她的表情和声音都酸得让人倒牙。她对魏鸣一直不放心,他见着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
这时候《运动员进行曲》激昂的旋律响起来。要开始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排着队向主席台上走。他们按顺序坐到了台子的中央。
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对着话筒说,火车试行仪式即将开始,请市长讲话。大家鼓掌的时候到处在找哪个是市长。主席台最中间的藏青色西装对着面前的麦克风咳嗽了两声,开始说话。市长五十来岁,陈木年尽管离得远,依然能够看到他的脸很大,脖子很短。他说的陈木年基本上都能同步想到,仿佛市长念的发言稿是他写的。市长强调了火车对于本市发展的巨大意义,回顾了全市人民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火车,付出了多少年的辛苦。在市长的发言稿上,辛苦是量化的,可以用一串串数字表示出来。这些陈木年就不行了,他一听数字就晕。市长的稿子很长,翻了六页才念完。巨大的掌声之后,又一位领导讲话。这个稿子不长,但是因为结巴,也花了不少时间。接下来还有三个西装讲话,一个比一个短。越来越有希望了。陈木年他们都站累了,早知道就像金小异那样一屁股坐地上才舒服。金小异的第三幅速写都结束了。画里的铁轨上都空着,等着火车开上来。累得难受的还有几个趴在槐树上的孩子,他们不得不频繁地变换姿势以防一失足掉下来。终于,黑色西装大手一挥,说:“迎接火车,奏乐!”
仪仗队动起来,鼓乐震天。像一个信号,远处传来一串火车的汽笛声。人群**起来,很多人只在电视、电影里听过这种声音。一个大拐弯处徐徐驶来一辆火车,慢得如同在散步。鼓乐和掌声一直响着,直到火车近了,掌声开始稀落下来。车头后面竟然只有两节车厢,整个火车就像一条被切掉后半身的黑虫子慢腾腾地爬过来,样子很滑稽,惊讶之后大家就笑了。这就是盼望已久的火车,不比生了锈的铁轨新鲜多少。
失望归失望,还是高兴,再怎么说也是火车。陈木年也很高兴,他觉得火车就应该这样,破一点儿、旧一点儿,他希望火车能够一直行驶下去,永远不停下来。他和在场的人一起,感受到了火车行驶过来时大地的震颤。但它在主席台旁边准确地停下来了。
新一轮鼓乐又起,地上到处是人、火车和树的影子。铁轨边有一棵大槐树,阴影落到了火车上。从陈木年的方位看,有点儿像梵高在一八九〇年六月画的《欧韦景致》。他想跟金小异说,发现金小异正在翻梵高的画册,也找到了这幅画。金小异说:“好啊!”
秦可对陈木年说:“我还没坐过火车呢。什么时候你带我坐吧。”
陈木年还没回答,魏鸣就在一边说:“有空我也带你坐。”刚说完,屁股被钟小铃掐了一把。他猛地跳起来,说:“你干什么?”
秦可咯咯地笑起来,陈木年也跟着笑。喇叭里说,请市长为试行火车授彩。所谓“授彩”,就是“挂彩”,把一条拴着大红花的红绸子挂到火车头上。市长在众人的帮助下,先把红绸子的一端拴在火车的右侧,再蹒跚地翻过铁轨到火车另一边,把另一头拴上。大红花处在了火车头的中间。刚拴完,鞭炮声和掌声同时响起来。两挂五万头的鞭炮一起炸,炸了漫长的一段时间。炸完了,周围一片烟雾,传来好闻的硫黄味。
鼓乐声再起。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大声喊:“试行开始!”
火车开始启动,冒烟,汽笛声越拉越长。周围的观众都围上来,树上的孩子也跳下来,都想看看火车的腿是怎么走路的。火车慢腾腾地开始行驶,人们叫起来,现场一片喧嚣。大地重新激动得发抖。他们看着车头和两节车厢简单地就从自己面前经过了,觉得不过瘾,就跟着向前走。开始是走,接着是小跑,火车开始逐渐加速,他们也跟着加速。火车再快一点儿,大人们就没兴趣继续跟着跑了,剩下的都是孩子,一边嗷嗷地叫一边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跑。但他们的速度有限,慢慢开始力不从心,被火车甩在后面。
秦可站在陈木年身边一上一下兴奋地跳,拍着手,叫着“火车火车”。她突然觉得肩膀被撞了一下,看到陈木年从身边迅速地冲出去,闷着头向火车跑去。她不再叫“火车火车”,而是喊“木年木年”,不是一上一下地跳着喊,而是跺着脚喊。刚开始的几声陈木年听见了,没回头,接下来就听不见了。他看见撒开腿追赶火车的小孩一个个被他超过,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健,直到把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孩甩在身后。他找到了晚上一个人在操场上万米长跑的感觉,比那个还刺激、还兴奋,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和灿烂的阳光,他听到的声音只有火车的汽笛和自己的喘息,他的喘息好像从脚底下传上来的,像大地的脉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和火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觉得两条腿充满了力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快追上火车时,他跳上铁轨的路基,踩着枕木向前跑。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他伸出手一把抓住车厢后面的一个把手,脚底踉跄几下,试探了几次后,胳膊猛地用力,纵身一跃,双手扒住了车厢边框,身体贴到了车厢上,然后调整好平衡和姿势,身体纵上一下,右腿挂到了车厢上。整个人进入车厢时,他面朝后方。两个大气球和红条幅变小了,那棵槐树和围观的人变得更小了,花花绿绿的一堆。他仔细看,还是分辨不出哪一个是秦可。
火车恢复了自己的速度,陈木年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从内心到身体瞬间感到了飞翔的快意。他看到巨大的风裹着阳光像雨一样满天满地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