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轮车被交警没收了,停的地方不对。他把客人送到汽车站,正打算离开,旁边一个骑自行车的经过,车后座上的一个大纸箱子掉下来,他帮着给抱上去,捆住。这个人说完感谢之后骑车刚走,交警过来了。上来就将一把大链锁套上三轮车头,要拖走。违规了,三轮车是不允许停在车站门口的。经过可以,停不行。老陈就向交警解释,是帮助别人才违规的,下不为例。交警根本不理会,他们没有耐心听别人清楚地说完一句话。
“别瞎扯了。”交警说,“还助人为乐了呢!助谁了?找来给我看看。”
老陈到哪儿去找,就是个蜗牛这会儿也跑得没影了。
“算了,别装了。什么人我没见过。拿钱去队里领车吧。”
老陈一辈子没惹过事,口舌也不利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交警把他的三轮车扔到大卡车上。他对交警喊,别把我的车摔坏了,千万别摔坏了。这辆车跟了他十年了。他像这座小城里的有钱人爱护他们的别克、桑塔纳一样爱护他的三轮车。它是他的别克、桑塔纳,是他的宝马和奔驰,还是他的饭碗。蹬了这么多年三轮车,第一次被抓到,老陈非常难过。不仅是要交罚金的问题,更是面子和尊严的问题,有点儿晚节不保的感觉。在同行中间,谁不知道老陈的车跑得最规矩。老陈一屁股坐到车站前的台阶上,止不住地发慌。两根烟的工夫,终于想起来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去电话亭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车被扣了。老婆说被扣赶紧想办法赎出来啊,往家里打电话有什么用。要挂电话时突然想起来,儿子有个同学在交警大队,就跟丈夫说,快,找木年。老陈说好,一块儿去吧,好多天没见到儿子了。
两口子来到学校,正好是星期六的上午,陈木年在宿舍里写东西。乱写,记夜里做的稀奇古怪的梦。他又梦见了出远门,坐在一辆没有轮子的夜火车上,空旷的车厢穿行在空旷的夜里,天上有星星,没有月亮。星星多得流成了河,伸出手舀一下,就是白花花的一手银子。他在梦里想,这就是他们说的天河了。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他下了车,火车突然弃他而去,他看到没有轮子的火车像一条游弋在夜空中的巨蟒,嗖的一声不见了。他转过身,天亮了,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周围的草木绿得发黑。他伸头往下看,看到了两具古代的悬棺,朱红和靛蓝相间的颜料早已剥落褪色,但它们安宁,有种浩茫的沧桑。再往下,是葱郁的林木铺排成的谷底,在树林里陈木年看到一栋建筑翘起的飞檐,像传说中的凤凰展翅欲飞。然后他梦见自己飞起来,向崖底降落,风大如旗经过耳边。风是冷的,把他冻醒了,睁开眼,天早就亮了,他把被子踢到了床下。果然是被冻醒的。陈木年做过很多类似的梦,没法解释,就记下来。他喜欢梦中那种开阔孤独的场景,在学校里他永远找不到。
刚好记完,母亲敲响了门。这几年父亲和他交流极少,总觉得对不住他,当年要不是他胆小如鼠去派出所替儿子自首,儿子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老陈害怕和儿子单独在一起。父亲进门的时候说:“忙哪。”陈木年说:“嗯,妈,你们怎么来了?快坐。”“小日本”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阴阳怪气的。李玟没谈成,他唱歌的风格大变,听不出什么来路。陈木年关上门,给父母倒水。母亲说:“别忙了,不渴。你爸他,车被扣了。”母亲说话有点儿拘谨,生分了。
陈木年看看父亲。父亲搓着手说:“嗯,扣了。”
母亲说:“你不是有同学在交警大队吗?不怪你爸的,他没违规。”
陈木年说:“嗯。”他知道他爸是不可能违规的,“等一下,我打个电话。”去客厅给“三条腿”打电话。“三条腿”说,小事一桩,我跟队长说一声,过来领车就是了。什么时候咱们聚聚啊!陈木年说好。回到屋里,他告诉父母,没事了,过会儿去领车。父亲的表情有点儿怪异,分不清是受惊若宠还是受宠若惊。事情到了儿子手里,一下子就变简单了。他发现儿子真是长大了,一个月不见,都不像自己的儿子了。他低下头。陈木年也发现了父亲的衰老。当年他对自己吆喝的时候何等威风,现在,才几年,就老了,委顿了。一辆三轮车被扣就让他低下了头。父亲的手很大,多年来抓车把的结果,现在不知所措地相互搓。他到了看儿子脸色的年龄了。陈木年觉得有点儿难过,就跟母亲说:“妈,我们出去吃个饭。”
母亲说:“领了车我和你爸回家吃吧。老陈,你说呢?”
父亲说:“嗯,回家吃。”
父亲的窘态让陈木年心痛,鼻子也跟着发酸。“还是出去吃吧,爸,”陈木年说,“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父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看着儿子,眼泪吧嗒掉下来。“出去吃。出去吃。”他慌张地对儿子说。
三口人下楼,走到师陶园门口遇到秦可,手里拎着两塑料袋的菜,老远就跟老陈夫妇打招呼,很是亲热。“我爸这两天一直念叨你们呢。太巧了,叔叔阿姨,去我们家一块儿吃饭吧,我爸在家。”
陈木年的母亲说:“小可真是越长越好看了。嘴甜呢。下回吧。”
秦可放下菜拉住陈木年母亲的手不放,说不行,一定要去,要不她爸会怪她的。母亲看看父亲,父亲又看看儿子。秦可的目光跟着转了一圈,和陈木年对上了。她没征求陈木年的意见,就是瞪大眼睛看他,什么意思都在里头了。看他的了。陈木年慌忙低下头,说:“好。”然后他听见秦可咯咯地笑起来,再去看她,她也在看他。她笑的样子让他揪了一下心,很多年前他就喜欢看她笑。干净的,什么心思都没有的笑,如果有什么,也只是对他才有的。
老秦在歪着头开酒瓶,看到陈木年一家来了,非常高兴,说:“我说这酒怎么老打不开,原来是不想让我喝。老陈来了,该喝劲大的。”
秦可和陈木年的母亲去厨房了,老秦和老陈在聊天,陈木年没事干,就在秦可的书架上找书看。看到几本面熟的小说,翻开第一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当年送给秦可的。那时候秦可也爱看小说,经常向他借。他拿着书翻了翻,又放下了。这时候他妈从厨房里出来,对陈木年说,她有点儿不舒服,让他去给秦可打打下手。陈木年犹豫一下,母亲就说,快去啊!他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站到秦可身边,说:“我妈让我过来帮你。”
秦可嘟起嘴用下巴指着水池里的香菜:“先把那洗了吧。”
陈木年闷着头洗,不知道说什么。自从秦可长大了以后,他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沉默着干活儿。洗完了香菜他拿在手里,想问秦可放到哪儿,秦可正忙着炒菜,他就站着等她的吩咐。秦可翻过了菜,转身看见他还站着,扑哧笑了:“傻不傻呀?你就这么站着?”
陈木年抓着脑袋笑了:“还有什么要干的?”
“笑得都傻。”秦可斜着眼看他一下,“没事就不能陪我说说话呀。”
陈木年就说:“好。最近功课忙吗?”
“还行,应付得了。”
“艺术团那边还去?”
“去呀,一直在排练。过几天有个演出。”
“哦。”陈木年找不到问题了。
“你,怎么样?”
“就那样。稀里糊涂过。”
“别想太多,毕业证不会有问题的。我打电话咨询过一个法律教授,他说学校最终没有权力扣你的证,只是个时间问题。”
“哦。”
“别哦了,端菜。”秦可把盘子递过来。陈木年看到了秦可端着盘子的手指,白净细长,他谨慎地伸出自己的手,接过盘子的一刻,秦可往前送了一下,他还是碰到了她的手。陈木年的身子暗中抖了一下,盘子差点儿脱手掉到地上。
吃饭的时候,秦可一直在给老陈夫妇夹菜。老陈夫妇忍不住又夸秦可懂事,陈木年的母亲说:“多好的丫头,老秦你有福了。”老秦笑笑说:“穷人家的孩子,不懂事还怎么活。”然后对秦可说:“给你木年哥也夹啊!”秦可的脸红了一下,夹了一块肉到陈木年的碗里。秦可说:“你怎么不吃呀,木年?”陈木年说:“吃,吃,一直在吃。”陈木年他妈对丈夫笑了一下,老陈没明白,回去以后又问老婆。老婆说,死脑子,你没听小可怎么叫我们家木年的?她叫“木年”。你记不记得,过去她都是叫“木年哥”的?老陈说,那又怎样?老婆很气愤,说算了,不跟你说了,越老越像猪了。心里却在偷偷地欢喜。
老秦和老陈好长时间没一块儿喝酒了,凑一起喝得开心,一不留神两人都喝多了。老陈说:“不行了,这可怎么去领三轮车啊!”老秦说:“让木年跟小可去吧,年轻人该出来撑撑门面了,我们都老了,承认不承认都老啦。”老陈看看老婆,老婆说:“好,好,就让木年跟小可去。木年,小可,你们俩吃完饭就去。”
两个人都没吭声,只顾低头抱着饭碗往嘴里拨饭。
吃完饭,两个人奉命去交警大队。路上秦可又活泼了,问陈木年三轮车还会不会骑。
陈木年说:“当然会,我带过你很多次,你忘了?”
“没有。”秦可说,盯着头顶上的蓝天看了半天,“你都很多年没带过我了。”
“我也很多年没骑过三轮车了。”陈木年看着地上,想在水泥路面上找一颗小石子踢,找不到。
“那你还说会骑!骑不好摔着我怎么办?”
“不会的。骑不好我就不骑,推着你走。”
秦可在前面站住了,回头看了陈木年一眼,说:“说话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