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意味深长地说:得有事。
老婆认为这话有道理,简单,而且管用。解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能靠瞎想,得折腾出点儿事。老陈是有感而发。三轮车不被扣,他就没理由和老婆到学校来找儿子,就不会发现儿子原来也挺管用,长大了。最主要的,通过这件事,他们父子关系多少有了点儿改善。这是大喜事。更大的喜事,是老婆发现的。老婆说:“你看哪,咱们家木年,和小可……”为了表达内心的喜悦,她把两只手都用上了,两个大拇指不停地碰头,私下里开小会的样子。她知道丈夫懂这意思,她高兴得都不愿意把话挑明了说。老陈懂了,心里说,好。他对秦可是满意的,多少年前就满意。老婆也是。
多少年前,他们以为就差不多了,当然是在内心里。谁知道半路跳出来个仇步云,把秦可弄成了那样。就不好说了。姑娘家,那点儿事很重要。老陈两口子既失望又绝望,心疼得一颤一颤的,多好的女孩啊!没过几天,木年出事了,他们的内心就更复杂了。秦可虽然“失过足”,但眼下的社会,三两年过去,只要你过得体面了,谁管你过去是黑的还是白的。电视里有些头头脸脸的女人,不也是花街上从良的妓女吗?他们的儿子木年,就说不好了,那不是一般的“生活错误”。尽管沈老师一再承诺,毕业证会有的,学位证也会有的,将来研究生毕业证都毫无疑问会有的,但目前他没有,一穷二白,还是个临时工。那是踩着薄冰生活。人家秦可现在还是大学生,毕了业找个好工作,还是国家的人。儿子被比下去了。两口子很难过,一点儿劲儿使不上,那点儿心思基本上得由着它自然死亡了。没想到,现在它又冒冒失失地活过来了。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陈木年他妈见到秦可的第一眼,就知道有戏。
真有戏。老陈回头想了想,不住地点头。连老陈这样的榆木脑袋都开了窍,可见不是一般的有戏。不能再错过了。木年不小了。陈木年他妈坐在丈夫的三轮车上,心里急啊,催着丈夫快点儿再快点儿。老陈说,怎么快,你以为我是开飞机的?老婆说,那你就开一回。老陈就拼命蹬。到了家她就开始给儿子打电话。
“儿子,咱别再呆了。”她说,“多好的丫头,你要给我娶回家。”
陈木年说:“妈,你在说什么?”
“秦可。一定要。”
陈木年明白了。他说:“妈,你说什么呢。”
母亲意气风发地说:“儿子,能行。妈看出来了,小可喜欢你。眼神都不对了。”
陈木年觉得老两口有点儿隆重了。为什么不想想你们的儿子呢?三无人员、临时工、花匠,连自己都看不到前途。有拿出手的东西吗?他不想打击父母,就说,这事你们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怎么处理他没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挂了电话,陈木年盯着老秦家的窗户发了一阵呆,玻璃后面有含混的人影在晃动。陈木年站了一会儿,神情黯然,随手抓起阳台上的一张旧报纸看起来。前两天的一条小消息让他眼睛一亮。
消息说,为迎接国际劳动节,经过有关部门几年的奋力拼搏,五月一日上午九点,我市有史以来第一辆火车将在东北郊新建火车站举行试行仪式。届时,市有关部门和领导将出席该仪式,见证这一伟大的时刻,市长某某同志将亲自为试行火车授彩。这一仪式意味着我市将从此结束看不见火车的历史。
陈木年翻开日历看了看,“五一”节那天正好是周六,立刻兴奋起来,他也有机会像领导一样亲自见证“伟大的时刻”了。小城早几年就开始铺设铁路,他还去看过,沿着铁路一个人在黄昏里走了很远,回来后激动得一夜没睡着。但铁路铺完了就没了下文,火车迟迟不来。据说是资金接不上火了,也有人说这笔钱被市委前书记贪了。后一种似乎比较在理。按国家颁布的统计数字,这小城算是比较贫困的地级市了。上面曾拨下来九百万元的扶贫款,就被市委前书记一分不剩地塞进了自己的腰包,事发了搜他的家,光在空煤气罐里就翻出了两百万元。以这样的胃口,贪几列火车难不倒他。单轨铁路就那么晾在野外,铁锈一天天长得比青苔都快,大家都以为这东西迟早要作废铁卖了,竟然又等来了火车。
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陈木年攥着报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找个人分享这一好消息。魏鸣和“小日本”都不在,他噔噔噔爬上楼,敲开了金小异的门。金小异在睡觉,蓬着狮子头站在门口,眼还没睁开。陈木年说:“看,火车要通了。”
金小异艰难地睁开眼,把报纸都拿倒了,拧着脖子找火车。“哪有?”陈木年找到消息指给他看,建议下周六一块儿去看火车。金小异眨巴几下眼,把报纸塞回陈木年手里,歪歪扭扭又往卧室里走:“火车有什么好看的。睡觉。”
陈木年看到金小异的画室里到处扔着画笔,画架上的画刚开了个头,色块浓重,显然是涂了一遍又一遍。他又画不下去了。梵高当年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
“喂,老金,”陈木年随手翻开书架上梵高的画册,“梵高也画过火车,你知道吗?”
金小异从**坐起来:“谁说的?我怎么没看过?”
“我在一个史料上看的。回忆的那人说,梵高的火车画得棒极了,可惜我们见不到了。”
“什么样的火车?”
“野火车。穿过野地的,应该就像我们的那个火车。”
金小异来精神了,跳下床跑过来:“下周六?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陈木年摇摇头说:“恐怕不行。可能要忙。”
“兄弟,就当陪我的。想吃什么?我请客。”
陈木年说那我再想想,提前把事情安排一下。他哪里知道梵高画过什么野火车,信口胡说而已。金小异真跟梵高干上了。有了金小异,陈木年觉得再找几个人更好玩。好长时间没正经地出去散散心了。他让金小异接着睡,下楼回了自己宿舍,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支笔在纸上乱画,竟然画出秦可的名字。他明白了,不是想找几个人一起去,而是想找秦可去,其他人只是遮挡和掩护。人少了他开不了口。
但怎么跟秦可说,这是个问题。找上门邀请他做不来,只好等,希望在半路上碰到,或者在某个偶然场合遇上。他只想到两个笨办法,一是在校园里和家属区到处走,二是站在阳台上等秦可经过时先和她打招呼。前一个方法可操作性更大一些,校园就这么大,想不碰上都难,何况他处心积虑地乱转。那两天他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楼下的路上了,化学楼、家属区、菜市场、大学生艺术团活动中心,凡是秦可会出现的地方,他都一遍一遍地绕。真是命不好不能怨政府,偏偏就没遇上一次。有一回远远地看见了,他又没法把舌头伸得老长去喊,紧追慢赶还是让秦可走丢了。
到周四了,陈木年都开始否定自己了,勇气和信心差不多磨光了。午饭后他午觉都没睡,决定最后一搏,就在阳台上站着,盯紧老秦家的楼道口。不信她不露面。一个下午过去了,太阳快落了,站得两条腿都灰心了,陈木年正打算回屋拿个凳子坐,秦可从老三楼左边的路上拐过来,他情急之下喊了秦可的名字,声音很小,除了自己大概别人都很难听见。但秦可好像听见了,因为她在那一刻恰好抬起头向这边看。他们的目光像四颗子弹撞在了一起。他听见秦可对他喊:“木年!”还看到秦可对他招手。他转身就往楼下跑。到了楼下才意识到,秦可有可能只是跟他打个招呼,他屁颠屁颠跑下楼干什么。
已经下来了,陈木年硬着头皮想,死活就这一下子了。他低着头走到老三楼前,秦可还站在那里。他走上前,说:“你回来了?”
秦可说:“明晚有空吗?”
“有事?”
“明晚学校‘五一’会演,我多一张票。”
“我想想,应该没事吧。”
“噢,”秦可说,“你要忙就算了。”转身就要走。
陈木年愣了一下,突然想到演出里一定有秦可的舞蹈,赶紧说:“有空。有空。”
秦可说:“真的,没空就算了。别勉强。”
“没勉强。真的有空。好几年没看你的舞蹈了。”
“你又不想看,当然看不到了。”秦可噘着嘴说,“票我没带在身上。明晚你早点儿到会堂,我在门口把票给你。我走了。”
陈木年说“嗯”,看着秦可进了楼道,又看到她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道窗口前站了一下,继续上楼梯。然后想起来,忘记跟她说去看火车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