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沈镜白家的门,陈木年就闻到香辣鸡胗的味。沈镜白夫妇俩都不能吃辣,这道菜是单独为他做的。沈师母知道他爱吃。陈木年的感动一下子就上来了。沈镜白夫妇对他的好,远远超过了师生之情,像魏鸣说的,“视若己出”了。有些道理。沈镜白的孩子都成家了,儿子在上海,女儿在南京,一年回来一两次,看看老两口,屁股没坐热又走了。家里四室两厅的大房子,一年到头空****的。夏天的时候,陈木年房间里热得睡不着,沈师母就让陈木年搬到他们家的空调房间里住。陈木年当然不会去,拘谨、不方便不说,也不想再麻烦沈镜白夫妇了,已经够让他们操心了。平常沈师母经常叫他过去吃饭,尤其是过节的时候。沈镜白知道他不常回家,总是让夫人提前给陈木年打电话。沈镜白和自己的研究生聚会,也要把陈木年叫上,让他靠着自己坐。他从不掩饰自己对陈木年的偏爱。
因为感动,陈木年做临时工的压抑就消散了,心情也明朗起来。进了门,沈师母在收拾餐桌,说:“木年呀,快坐。好多天没来了吧?你沈老师没事就嘀咕,说木年这孩子,也不知道整天忙些什么。”
“师母,没几天呢。瞎忙,稀里糊涂时间就过去了。”陈木年正说着,噌地从沙发上蹿出条小狗来,摇着头站在地板上看他。“咦?才几天啊,小狗都长变样了,既不像狗,也不像猫了。”
“那像什么?”
“像黄鼠狼。”
沈镜白从书房里出来,呵呵地笑,说:“我也说像黄鼠狼,她不信,还以为买到个宝贝。”
沈师母也笑,说黄鼠狼就黄鼠狼,黄鼠狼也有好的。然后又说,这小狗买了二十天了,原来的那只,小狗呼噜,被车撞死了,心疼得她好几天没吃下饭。
陈木年说:“沈老师,苏曼殊的论文我带来了。”
沈镜白说:“好,我看看。”
沈师母说:“先吃饭,吃完了慢慢看。木年一定饿坏了。”
沈镜白说:“好,好,先吃饭。”嘴里说着,坐在饭桌前就翻开了陈木年的论文,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点头。等陈木年帮着沈师母把饭菜都摆好,沈镜白大体上已经浏览了论文,之前的担忧基本上放下了,声音也响亮了,招呼陈木年坐下来,“木年,坐这里。你师母特地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多吃点儿。”
饭后他们进了书房。沈镜白的书桌放在窗户底下,陈木年侧身坐在书桌旁,背对着窗户,满眼都是四壁上的书,那种充实富足感让他沉醉不已。他希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一间书房,十五平方米大,能再大更好。但他又不愿意整天守在里面,每年,或者每个月,能够离开所有的书,一个人到遥远阔大的远方走一走,就像大四时的火车之旅,看一遍这个世界再回来,那才好。
“论文写得还不错。”沈镜白说。比他预想的要好,但他没说。他对陈木年的思路其实很满意。陈木年把苏曼殊放到儒、释、道三种文化和精神传统里去解读,认为苏曼殊矛盾的悲剧性格正是在儒、释、道三者之间辗转彷徨的必然产物。陈木年论述得也比较扎实,在材料的征引上也很见功夫。这是沈镜白的一贯要求,既要言之成理,又要言之有据。他希望陈木年能够养成良好的学术规范。
然后,师徒两人就儒、释、道三者中,每一种传统参与苏曼殊精神世界和性格特征建构的比重做了讨论,提出了各自的见解。讨论不仅有提纲挈领的发现,还有具体而微的材料论证。沈师母进来添了五次热水,他们才差不多讨论结束。讨论中,沈镜白越发感到陈木年思路的清晰和论述的力量,也相应地感到在某些问题上自己思路的局限,对此他在心底里暗自高兴。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希望看到的头脑,也是六十岁以后一直在寻找的学生。他乐于看到自己能被打败,乃至于败得一塌糊涂。
苏曼殊的问题告一段落。沈镜白让陈木年把刚才争论的结果继续补充进论文,完善之后再交一份定稿给他。然后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有古代文学方面的论述,也有文化研究领域的专著,让陈木年抽空看一下,都是最近出来的比较好的书。陈木年接过了,站起来要走,沈镜白示意他坐下。
“说会儿话吧,木年。工作上还舒心吗?”
“还行吧。没什么意思。”
“我听说了。”沈镜白点上大烟斗,“张副处长跟我说,你有点儿抵触情绪。”
陈木年想了想,说:“其实工作本身没所谓。就是觉得压抑,整个生活一片迷茫。”
“哦,你说。”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这是陈木年很久以来的想法了。他觉得现在他的生活中有个裁判,在监管着他的未来,像上帝之手。他的奋斗目标是什么?若是照沈镜白的设计,当然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年轻学者。只待那两张证件下来,他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研究生,路就顺畅了。可是对他来说,那两张证比死亡通知书还难以预期。它们能否下来,什么时候下来,他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他只是在为一个预支的虚幻的目标努力,而它的脆弱在生活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像漂在海上。如果不是把精力分阶段地集中在一本本书和一篇篇论文上,我可能早就失去了方向感。”
“为什么不能埋头看书、思考,把知识和学问当成方向和目标呢?”
“它们又是为了什么?”他知道沈镜白在说这句话时,已经越过了两证,已经把他看成了具备做学问的身份和资格的研究生,或者说,甚至这个“研究生”沈镜白也已经跳过去了。在他看来,陈木年应该与终极意义上的学问直接挂上钩。而对陈木年来说,迫切需要的是两证赋予他明确的身份,然后成为他继续奋斗的基础和理由。他们完全走岔了。
“对一个学者来说,学问、研究是本质化的东西,如同信仰,不需要理由。陈景润会质疑‘1+2’的意义吗?爱因斯坦会怀疑求证相对论的理由吗?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不要把世俗的追求带进学术研究中。从根本上说,任何生活中的困难都不应该影响学问的进行。伟大的学者应该有能力排除生活对学问设置的障碍。临时工又怎么了?毕业证迟早会给你的,都不需要担心。如果你把这些看成对你整体素质的磨炼和提高,就能想通了。而且多少年后,你甚至会感谢这一段坎坷的经历,它对一个人的塑造是如此重要。在你这一代学人中,你很可能会因为这一段特殊经历而远远地把他们抛在身后,你要感激这段生活。很早以前我就跟你说过了,成就一个大学者,仅仅占有大量的资料、拥有一个聪明的头脑是不够的,它是对一个人整体的要求。你的意志,你的胸怀,你的体魄,你的修为,你内心的丰富程度,包括你面对重大挫折的心态和应对能力,就像目前这种情况。”
陈木年看见他的老师有点儿激动,因为激动头发白得更多了。他不停地抽烟,烟斗上的火光急速地闪动。陈木年一声不吭。
“我六十多岁了,到了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的时候了。十年前,我曾对我儿子寄予厚望,但他中途转向了法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的天赋还不错,不过比你还是差了一些。后来发现了你。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对你太苛刻、太残酷了,但一想,这一切都将增益你的能力,我就很欣慰。这样一个地方,我这么大年纪的,有几个还有希望?大家都在稀里糊涂混日子。我不想和他们混为一谈,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把你送出去。”
陈木年不太明白把他“送出去”确切的意思是什么,但他听出来了,想到一个词:衣钵。就是衣钵。他点点头。
“我知道,年轻人这么压着也不是个事。若是感觉闷了、烦了,就出去走走。”沈镜白停下了,他担心再说下去会让陈木年想起当年的那次引出大麻烦的远行。
“过些天再说吧。我是想出去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