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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2442 字 1个月前

陈木年惆怅地往外走,出了大楼,看见仇步云站在花坛左边。他从右边走。走过花坛时,仇步云也从左边走到了头,还是相遇了。

仇步云说:“你就是陈木年?”

陈木年站着没动,看看他。

“听可可经常说起你。其实早就知道,中文系的大才子,文章写得一级棒。”

陈木年说:“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请你喝酒。”

“对不起,我还有事。”

“一两个小时,就当吃晚饭了。”

“我不习惯这么早吃晚饭。”陈木年说,转身就走。

“喂,你!我就想跟你说说秦可。”

陈木年站住了:“有什么好说的?”

“这事真的不怪我,我早就跟她说了,她不听,所以——”

陈木年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瞎了眼了,真是瞎了眼了。其实从开始知道秦可和仇步云好的时候起,陈木年酸的确是酸的,但更多的是不放心。虽然没有正面接触过仇步云,但他早有耳闻,大名鼎鼎的泡妞高手,听同学说,他在中文系就先后泡过三个女生。全校一共多少个系,多少个女生,这个比例相当惊人了。他还跟秦可有意无意地点拨过。那时候他们来往已经非常少了,只是偶尔秦可应陈木年爸妈要求带东西给他时,才见上一面。那次也是送东西,是一瓶自制的麻辣豆瓣酱。

陈木年对秦可说:“听说仇步云经常找你?”

“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

“消息很灵通啊!”

“呵呵。”陈木年尴尬地笑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仇步云这人不太可信,喜欢和很多女生,那个,瞎搞。”

“就这事?那你多虑了。我走了。”

说完她就走了。陈木年看着秦可的马尾巴意气风发地摇来**去,无话可说。有点儿扮演不光彩角色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发愣。然后豆瓣酱瓶子歪了,辣椒油流出来,滴了一裤腿。他用舌头抄了一下瓶口的油,被狠狠地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多下,鼻涕眼泪都下来了。所以他一直记得,那次手里还捧着一瓶麻辣豆瓣酱呢。

以后就没机会说了。见秦可的机会也少了,见了面点头笑笑,招呼一下,没有说点儿什么的机会,停顿的时间不够。接着就断断续续听到关于她和仇步云的消息。据一些八卦的同学透露,秦可刚入学时认识的仇步云,被泡上已经是大二的事了。

大一的新生要进行广播操比赛,这是这所大学多年来的革命传统。锻炼身体,报效祖国。要比赛就要训练,要训练就得有教练。教练就是体育系的学生。开学伊始,体育系的学生总是很风光,各个系都要低三下四地去请。秦可班上的广播操教练之一是仇步云,另一个是女生。以仇步云已达泡妞九段的眼力,从一个班的女生里把秦可挑出来太容易了。根本不要挑,往那儿一站,一动不动她就显出来了。仇步云从那会儿就两只眼皮直蹦跶,想找机会接近,找不到,想开小灶,秦可不需要。她怎么就做得那么好呢,不给仇步云一点儿机会,甚至都没怎么正眼瞧过他。她两眼看天,天上有她的木年哥哥。直到广播操结束了,仇步云还没有得手。但他不急。他不仅可以做广播操教练,还能做舞蹈教练,而且做得更好。从三步、四步到交谊舞、踢踏舞甚至草裙舞,都会,精不精谁也不知道,但对一群刚从中学试卷堆里爬出来的新生来说,够了,足以让他们干枯的眼睛一亮。那是自由舒展的新生活的惊艳。还有动人的音乐呢。

新生班上总要举行几次舞会,开始是学习跳舞,后来是娱乐活动。不想搞都不行,学生会不让。这是他们写进学生会工作日程里的,要在大学生中普及舞蹈——交谊舞,就是交际舞,以后要走向社会,展开交际,不会跳舞怎么行。而且,会跳舞是大学生确认自己成人的某种标志,它能把自己和中学生成功地区别开来。每年新生入学,一到周末的晚上,到处都是简陋的旋转彩灯在转,乱七八糟的音乐在吵。仇步云的好日子来了,到各个系去蹭舞,忙得不可开交。他存心蹭到化学系了,秦可的班上。

秦可本来不打算学跳舞的,陈木年就不会。陈木年说,没什么意思,要锻炼身体就到操场上跑几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木年都不会跳呢,秦可就没必要学了。但是不行,这是普及,是集体活动,不能开小差。她看也得看。不可能一直让你看下去的。学生会的领导主动要求要做你老师,不学不行。开始是女生教,后来男生上来了。跟一个男生跳过了,戒律就打破了。跟一个男生跳和跟十个男生跳已经没有本质区别了。

仇步云老来,开始从不找秦可跳,而是极尽舞蹈之能事,把舞跳成了舞场的焦点,把所有的眼珠子都抓过来。他成了所有女生最理想的舞伴。能不理想吗?他能带着你一起,把一个公共空间变成个人表演的舞台,那感觉很少有女生能扛得住。都想上,仇步云就开始挑挑拣拣了,他不表现出来,依然随意,转了几圈走到秦可旁边,优雅地伸出绅士的手。秦可可以拒绝一次,两次三次就没有理由了。一跳上了就下不来,移动、旋转、飞翔,简直成了《天鹅湖》。她只能是那只最漂亮、最高洁、最耀眼的天鹅。

因为陈木年,秦可天鹅的感觉出了舞会就没了。但是偏偏木年哥哥不争气,既不主动也不表示,让秦可觉得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气。再跳舞就有种报仇和发泄的快感。转着转着就被仇步云转得恍兮惚兮了。到了大二,秦可对陈木年绝望了,被仇步云水到渠成地转晕了。仇步云什么事都抠门,泡妞不抠,大把大把的时间和耐心都可以拿出来。跳舞就是好,比体操高明多了。上了手仇步云就更有经验了,就不再跳舞了。他把秦可往黑暗的地方带,越黑的地方越去。让女孩子觉得危险和刺激,她们越是叫,就表明越喜欢。她们还越得依靠你,你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她们在黑暗里闭着眼,看不见,全听你的。他就在学校东南角的小花园里,一个黑咕隆咚的角落里,把秦可那个了,像仇步云向舍友炫耀的那样,“办了”。他得意的不仅是把化学系的大美女“办了”,而是“又办了一个”。“办”一个美女并不难,难的是在同一个地方把很多的美女都“办”了。这是他的理想。他坚持要让小花园那个冷僻的角落成为他情欲的温床。

当然秦可不知道,她虽然恐惧和忧伤,依然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从那里爬起来的女生。白天一个人去看了一趟,什么都没有,但她还是很幸福。她把自己交出去了,得到的是满身的小疙瘩。回到宿舍清洗的时候,舍友发现她身上起了很多红艳艳的小疙瘩。她吓坏了,以为是“那个”后的生理反应。她还太小,没有足够的知识准备就提前成了女人。这个没经验简直要了她的命。她只好搪塞说,可能是过敏了,痒也不敢挠。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见到仇步云,仇步云把胳膊一伸,也有小疙瘩。他有经验,说,一天就消下去了,没事。都是小虫子闹的。这是个暧昧的双关,仇步云在“那个”的时候说,一想到她,他的小虫子就不老实了。秦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此后,秦可身上经常“过敏”。“过敏”也不怕了,该挠就挠,反正第二天就会消掉。她愿意这么“过敏”下去,痒并快乐着。挠痒痒的时候再也想不起陈木年了。然后就出事了,同学告诉她,在生物系的舞会上经常看见“你们家的”仇步云,“你们家的”仇步云经常和一个苏州过来的大一女生跳舞。“经常”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秦可心里抖了一下,上来就问:“那女生长得怎么样?”

同学说:“苏州的女孩,你想想。”

秦可心里又抖了几下。她对仇步云多少知道一点儿,那么大的大名人,不想知道都不行。陈木年也告诫过她,但是她觉得问题不大。所有女人都这么莫名其妙地自信,认为自己能把男人摆平,摆得直直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尽管是这样,秦可还是不放心,决定下周末去侦察一下。周末之前,她建议晚上去新亚商城逛街。仇步云说,到时再说,有时间就去找你,没时间就下次吧。秦可说,你忙什么呢?这段时间周末都没空。仇步云为难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谁让俺是个部长呢。没错,他是体育系学生会宣传部部长。秦可心里有数了。

周末晚上,生物系的舞会开张了。秦可躲在走廊尽头看着有舞会的那间教室的门,开始快十五分钟了,仇步云还没到,她又去教室里找,也没找到,那个苏州的女生闲在那里,没事就往门外瞅,别人邀请她一概摇头。二十分钟了,秦可刚想离开,仇步云急匆匆来了,苏州女孩立马对他摇胳膊。他们在闪烁的彩灯里没有任何障碍就接上了头。秦可躲在人后,听见仇步云说,对不起,迟到了,找了半天才找到领带。苏州女孩说,讨厌,谁让你非要戴领带的。秦可整个人都凉了。她记得仇步云开始追她的时候一直坚持打领带,两人“那个”了之后,就很少见他的领带了。

仇步云和苏州女孩进了舞池,郎情妾意地跳起来,秦可从他们身边经过他都没看到。秦可凉飕飕地走出教室,心想,没错,他们说得都没错。一下子心如刀绞,觉得脚底下的生物楼都空了,一个人直往下坠,怎么坠都坠不完。不仅楼空了,大地也空了,世界都他妈的空了。她蹲在教室门口不远的地方,泪流满面。她想起自己的小红疙瘩,开始在肚子里笑,原来不是她秦可才有,很多女孩都有,或者将会有,她们一个个把自己交出去,换回来一身身小红疙瘩。想起那些小疙瘩,她觉得恶心,觉得肚子里难受,只想吐,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女厕所。什么都没吐出来。能吐出来什么呢?小疙瘩在身上,又不在肚子里。

但她克服不了这种恶心呕吐的感觉,很多天都不能克服。觉得肚子里也不舒服,整个人从里到外都不舒服。都多余。这就是病了,起码是心理疾病。舍友建议她去校医院看看。

秦可挂了心理咨询门诊。四十多岁的女医生,短头发,有点儿胖。问明了情况,女医生竟然拿起了听诊器,先听,又把脉。都忙完了,医生严肃地说:“说实话。”

秦可点点头。

“大几?”

“大二。”

“有男朋友吗?”

没说话。

“有没有?”

“有。”

“‘那个’没有?”

“哪个?”

“**。”女医生一点儿都不含糊,轻描淡写地就把这个词给说出来了。它像炮弹在秦可眼前炸响了,震得她身子剧烈地晃**了几下,眼皮都忘了眨。她就是木头也明白医生的意思了。脖子像断了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眼泪跟着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个个掰,掰完了再掰。医生说:“你应该挂妇科的。”

“不!”秦可六神无主地叫起来,抖得像个永动机。“医生,求求您,我害怕。我该怎么办?”校规有一条,本科在校期间,凡怀有身孕者,一律开除。

医生看着她,让她先坐下。“你们这些孩子啊,说什么好呢。这种事,按规定要报到学校的,我们校医院有这个责任。”

“医生,求求您。我该怎么办?”除了这个,秦可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和我女儿一样大。”医生敲着手中的笔,敲了半天,才说,“你回去吧,赶快去别的医院。谁都别告诉。这病历,我就随便写写了。快走。记着,谁都别说。”

出了校医院,秦可不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了,而是觉得重了,身体有她无法承受的重量。她甚至都感受到了另一个生命的重量。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找仇步云,是他惹的事。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仇步云,秦可也镇定多了。她把他带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直截了当地说:“我怀孕了。”

“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神神秘秘的。打掉就是了。”

“你好像很有经验啊?”

“怎么这么说话?”仇步云有点儿想撒手了,懒得争辩,“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是说不提以前的事吗?”

“你以前跟我说过让人堕胎的事吗?”

“说了有意义吗?”仇步云说,“都过去了。好了,听话,过两天我陪你去医院打掉。”

“过两天?一分钟我都等不了!”

“没事的,多一天少一天都无所谓。这两天不是正忙着嘛。”

“忙着跟苏州女孩谈情说爱?”

“你怎么知道?”其实仇步云想说“你怎么知道苏州女孩”,但说了也就说了,也不打算更改。“别听别人瞎说。抽空打掉了再给你解释。”

“打掉你就没事了是不是?我还不打了,我就留着,让你去跟苏州女孩搞!”秦可说完眼泪就出来了,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回宿舍。六楼,从来没有这样一口气跑上去。到了宿舍就趴到**哭。天已经黄昏了,太阳血红血红的。

秦可不是不想打掉,只是想气气仇步云,借此拉他回头。第二天周六,上午她一直赖在**,等着仇步云服个软来找她,没等到。一气饭也不吃了,躺在**哭。到了下午,突然大出血,把舍友都吓傻了,半天才想起来打“120”。

救护车一开进校园,整个学校的耳朵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