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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778 字 1个月前

那个小姑娘秦可,已经不小了,现在二十三岁。她实际年龄比陈木年小三岁,因为上学早,念书的时候比陈木年只低两级。陈木年大三那年,秦可也考进这所大学。那会儿老秦已经在学校里当清洁工了,负责的是教学区的卫生。秦可报到那天,老秦不放心,提前跟陈木年打了招呼,让他领着秦可办理入学的有关手续。此前也找过,在秦可高考之前,让陈木年给她辅导一下语文和英语。时间不长,小时候的热乎劲还没能及时地恢复过来,高考就结束了。他们又变成了羞涩且相互本能地戒备的年轻人了。见了面笑笑,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有时候甚至害怕碰面。报到那天,秦可一直叫他“木年哥”,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叫的。因为行李多,陈木年找了一个同学帮忙,楼上楼下收拾停当了。老秦对陈木年说:“木年,秦可就交给你了。我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在学校跟不在学校没多大区别。秦可以后有什么难处,你要多帮帮。”

陈木年爽快地答应了。从小到大他都乐于帮助秦可,为什么,说不清。反正只要秦可有事,他能拉下来脸冲上去,就帮。为了让老秦放心,陈木年充着脸装洒脱,对秦可说:“马上就是大学生了,大人了,得学会照顾自己了。有什么事就说,我帮你搞定,包括打架。”

秦可蹙着鼻子说:“知道啦,木年同志!”

那是长大以后,陈木年和秦可感觉上最近的一次。他一直记得秦可撒娇的样子,鼻子、眼睛和眉毛都皱在一起,像只小猫,她说“木年同志”。事实上,从那次开始,秦可就不再叫“木年哥”,而是直呼“木年”。陈木年当时心里咯嘣响了一下,但是当同学取笑他时,他又反驳了。同学说:“艳福不浅啊,都送上门了。‘木年,秦可就交给你了’。”他学老秦的声音惟妙惟肖。陈木年本能地说:“别瞎说,她是我妹妹。”同学说:“唉,多好的事,让一个‘妹妹’弄坏了。”

让同学说着了,就给一个“妹妹”弄坏了。秦可已经不叫“哥”了,他还在这里坚守着“妹妹”,跨不过去。后来他想过,这是个心理学问题,心理暗示。若当初不跟同学强调一下“妹妹”,说不定就坦****地该干啥干啥了。他先弄个笼子把自己装进去了。后来秦可找过他很多次。化学楼和中文楼前后邻居,串门方便,秦可有事就上去找他,从家里带来什么好吃的也送给他一份。那时候老秦还不住在学校里,每天骑自行车来打扫卫生,也没人知道老秦是秦可的父亲。陈木年不常回家,他爸妈也托秦可给他捎东西,所以秦可找他的次数比较多。

陈木年读本科的时候,学生没现在这么多,每个班都有自己固定的教室。秦可在教室门口露头的机会多了,同学就开始开陈木年的玩笑,说陈木年,你的小媳妇又来了。陈木年就赶紧争辩,说那是他邻居,从小当“妹妹”看。说了大家还不信,有一次谁的声音大了,说“小媳妇”的时候被秦可听到了,秦可的脑袋立刻缩了回去,红着脸站在门外等。陈木年出来了,她低着头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跑下了楼。陈木年也没好意思在楼道里大声喊。回到教室,他脸红脖粗地跟惹事的同学急,搞得全班都相信了,那女孩的确是他的“妹妹”。此后,秦可就很少来找他了,他也不敢去找秦可,两个人就僵在那里,时间久了,大家都灰了心,觉得自己多情了。

这是后来魏鸣给他分析的。魏鸣说,你小子,简直是榆木脑袋,你非要“妹妹长妹妹短”的干吗?冲上去,主动点儿,就搞定了。你想想,人家一个女孩子,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都做到那样了,你还这么衰,我给你气死了!我真是给你气死了!这种好事儿我怎么就遇不到呢?你知不知道,她当年往我们班门口一站,多少男生想为她跳窗户。真不好说你了。要我说什么好呢。

陈木年觉得魏鸣说的有点儿道理。现在看来,只要当初秦可红脸之后,他主动出击几次,就搞定了。老秦的“托付”谁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可惜啊,陈木年此后更加胆怯了,只好去看书,写东西,把自己全身心地塞进图书馆里,出了图书馆透口气时,又去想他的夜火车和小车站了。一年就过去了,大四了,忙着考试、保研,在想象的黑夜里出走,几乎都没时间想起秦可了。直到深秋的一个周末下午,他坐在图书馆的自修室里看书,一个同学告诉他,你的小邻居出事了。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小邻居?

“秦可。原来经常找你的那个女孩。”

“出什么事?”

“大出血,正在医院里抢救呢。”

陈木年的脑袋嗡地响起来,隐藏了多年的小蜜蜂一起飞出来,绕啊绕,绕得他满头满眼的灿烂金光。他在想该怎么办,在图书馆楼前的草坪上转来转去。找不到探望的可靠理由啊!正转着,“三条腿”到图书馆来还书,“三条腿”说,转什么转啊,你的小邻居出事了!

小邻居。陈木年终于找到让自己踏实的借口了。他只是以邻居的身份去探望。尽管当时秦可没有见他,但后来陈木年还是认为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都这时候了,还找借口,真他妈的胆怯和虚荣。有多大自尊需要维护?为什么就不能把关心坦**地表现出来?

他来到八二医院的急救室,看到老秦和秦可的同学守在门口,要么伸着脖子想看透被白布遮住的玻璃门,要么互相耳语,要么焦躁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老秦蹲在墙脚,抓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哭,头发乱得像爆炸过了似的。陈木年走过去,在老秦身边蹲下来,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他从不相信劝慰,只相信事实,所以也不喜欢劝慰别人。老秦看到他,突然抓着陈木年的手,说:“小可她不会有事吧?”

陈木年说:“不会有事的。我问过了,我姑妈是妇科医生。”他根本就没问,哪来的时间打电话。他是从图书馆门口一路跑过来的。但他还是破例撒了一回谎。他觉得都不是他撒的,而是谎话自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的。

“真的不会有事?”

“真的。”

这个可怜的父亲害怕极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如花似玉,也是他唯一的亲人。陈木年感到老秦的手在哆嗦,握得多紧都哆嗦。他治不了秦叔叔的哆嗦,只有秦可的大出血止住了才能治愈秦叔叔的哆嗦。他就那么握着老秦的手,老秦也甘愿让他握着。要在平常,两个男人的手如此长久地紧密相连,陈木年身上会爆起经久不息的鸡皮疙瘩的。但此刻他坚持握着,一直握了一个半小时。老秦也哆嗦了一个半小时。实际上哆嗦了两个多小时,从知道的时候就开始了。漫长的哆嗦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以后一遇到紧张的事,手就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医生出来了,疲惫地说:“没事了。哪位是病人的家属?”

老秦噌地站起来,大脑供血不足导致的眩晕都忘了。“我是。我是她父亲。”老秦是唯一获准进去的人。三分钟左右,出来了,站在门口对大家说:“谢谢各位同学,小可已经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吧。谢谢大家的关心,谢谢啊!”老秦几乎要鞠躬了。

但大家都不想回去,想看看亲爱的同学秦可,一起拥到门口。一个大个子男生挤到老秦面前,说:“叔叔,让我看一下可可吧。”老秦脸就拉下来了,什么也没说,把那男生推到了一边去。男生尴尬地跃跃欲试,但老秦冷着脸堵在门口,他也没办法。陈木年说:“秦叔叔,我看看小可行吗?”老秦看看他,说你等一下。他关上门,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小可有点儿累,下次吧。”陈木年讪讪地退后了。

大家陆续都走了,就剩下陈木年和那个男生。陈木年这才仔细看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家伙就是仇步云,体育系大四的学生,个头不是很高,一米七多一点儿,但长得不错。大家都知道他是舞场高手,也是个泡妞高手。传说学校里有四大泡妞高手,体育系两个,仇步云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分别在中文系和历史系。陈木年也知道,这个仇步云就是秦可的男朋友。陈木年还想起来,他们一起踢过球,大二那年,系际足球赛,有个家伙在禁区前对他下了绊子,爽快地把他放倒了。裁判没看见,中文系领队去理论,差点儿被出示场外黄牌。原来放倒他的那家伙就是眼前的这个仇步云。

仇步云又蹭上前去,希望老秦能放他进去。老秦抬脚要踹,仇步云躲开了。仇步云说:“可可一定愿意见我的,她需要我的安慰,不信您去问问可可。否则可可不仅会怪罪我,也会怪罪您的。”

老秦犹豫一下,还是进去了。陈木年找了个椅子悲哀地坐下来,觉得有点儿累。他觉得真正尴尬的是自己。算什么呢?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老秦出来了,说:“小可不想见。谁也不想见!”仇步云耸了耸肩,嘴里面不知道咕噜句什么,转身就走了。陈木年站起来,老秦说:“木年,先回去吧,过两天小可好点儿了,她会想见你的。”

陈木年点点头,说:“秦叔叔,没事的。您让小可好好养病,没事的。我让我爸妈过两天过来看她。”

“别,千万别让他们来。”老秦把手按在陈木年的肩膀上,“木年,你秦叔叔还是能分出个好歹的。这种事,祖上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不能再丢人现眼了。最好不要让你爸妈知道。听见了吗?回去吧。好好看书,别想太多,你知道的,小可是个不坏的女孩。你们从小玩到大的。”

最后一句让陈木年心头一热,一下子就涌出了无限的沧桑感。从小玩到大的。他却觉得他们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