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果然没有了拖鞋的踢踏声,陈木年还是没睡安实,魏鸣和钟小铃在吵架。不知道为什么吵,两口子关起门来斗气,贴门上听不好。“小日本”兴奋,半夜了还不睡,哼哼哈哈地唱歌,声音不大,只在他们的三室一厅里飘**。看来他对李玟挺满意,人家也给了他一个好脸。要在前几次,他早就跑到陈木年这边来倾诉了,他会说那个骚婆娘脸长得跟个马桶盖似的,还跩,好像中国男人都配不上她。这么说,陈木年就知道人家没给他好脸了,或者在他的理解能力范围内,已经委婉地拒绝了。陈木年就开他玩笑,你跟她说,我是日本男人呢。“小日本”就说,日本男人更不行,那娘儿们可能喜欢高头大马的洋鬼子。陈木年听着“小日本”唱一首缠绵悱恻的流行歌曲,好像是《真的好想你》,觉得就是上帝再有偏见,也该照顾一下“小日本”了。他太不容易了,对无比热爱婚姻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失恋的次数实在是相当惊人了,而且这些年坚持考研,屡败屡战。这两种打击,任何一个意志稍微薄弱一点儿的人都是扛不住的,上吊都得上好几回了。而“小日本”还雄赳赳气昂昂地打球、唱歌,继续谈恋爱和进考场。凭这点,上帝也该给他开一回小灶,起码要在睁一只眼的同时闭一只眼。
祝愿他有戏吧。陈木年在对“小日本”美好的祝福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去花房上班,老周说,摆上去的花都得撤回来,领导不喜欢。老周没说清楚,不是一把手就是二把手。该领导晚饭后出来散步,走到主干道上,灯光底下花的颜色有说不出的怪异,一会儿黄的,一会儿蓝的,一会儿又红的,像什么?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迎接重大、喜庆的好日子。然后现场办公,直接给总务处处长打电话,让换掉。处长又找老周,原样传达,换掉。至于换成什么颜色和什么品种的花,处长没说,因为处长的领导也没说。
老周就问处长:“那到底换什么样的花?”
处长说:“我怎么知道。先换了再说。”
陈木年说:“换完了还不满意怎么办?”
老周说:“再换。”
大林和二梆子说:“有道理。不行再换。”
接着开工。许老头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反正也脏了。他们把花先搬上车,运回花房,再搬一车别样的花,拖到主干道摆上。陈木年和许老头这组的速度还和昨天一样,慢条斯理地干。大林和二梆子就不行了,明显在磨洋工,一盆花搬下车摆出来,花费的时间几乎赶上现场培育一盆花的时间了。摆得更凌乱。
陈木年摆得也乱。中间休息时,在路边上抽烟,看见许老头不仅把自己摆的花弄整齐了,把他摆的也收拾利索了。陈木年劝他别费那个神,万一领导不满意了,还得推倒重来,现在没必要操心,过了关再整不迟。
许老头说:“干活儿得有干活儿的样,一遍净。”
“领导不满意还不得浪费时间吗?”
“你以为满意了就不是浪费时间?”
“但是要我们重摆。”
“重摆就重摆吧。”许老头说,手里的活儿没停,“不重摆这东西,就得重摆别的。不然时间怎么打发。”
陈木年越发对许老头肃然起敬,这个毫不起眼的花房工人,半天来一句,每一句都够你停下来想半天。往往一句话就是人一辈子过日子的心得。他想想这句话,的确有点儿道理,大家不都是在重摆嘛。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形式主义的表面文章重摆就不说了,那是最简单的重摆,就像眼下重新摆放主干道两边的花。一辈子也是在重摆,一遍遍地跟自己较劲儿,横着不行竖着,竖着不行再横过来,一辈子就打发了。陈木年觉得自己也是在重摆自己,现在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大学四年的生活。他把自己重新摆进了大学,再来一遍。但是,许老头有句话还没有说,那就是:重摆也得认真摆。否则连重摆的意义都没有了。
陈木年想起沈镜白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民间有高人。没错。沈镜白把陈木年叫到他家,告诉陈木年,即使在大学里做个临时工也是值得的。沈镜白说,别以为只有书本上的学问是学问,民间里更有大学问。当年他下放在农村,一直坚持自学吟诵,但很多韵律就是把握不好,不知道一些诗词在当时应该发什么样的音。有一天他跟别人去荒草甸里放牛,在树底下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吟诵,声音高亢悠远,韵律几乎与他一直寻找的别无二致,立刻就醒了,睁开眼到处找吟诵的声音和人。四围静寂,只有夏天里的蝉声和空气的燥热声,以及牛和几个放牛的农民。此外什么都没有。他真以为是梦中开了窍,试图重新回到梦里,这时又听到了吟诵。他看到一个放牛的老头拿着柳枝给牛赶苍蝇,嘴里发出的声音就是他听到的吟诵。他激动坏了,赶快去请教。老农很难为情,说他哪里知道什么吟诵,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是瞎哼哼,小时候听别人哼,就学会了,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哼给自己听,也不懂说的是什么,因为根本就没词,只剩下了调调。沈镜白继续打听老人小时候的住址,后来,他经过研究发现,那地方古时候的确是辞章盛行,文人骚客穿游如织,一些失传的音律还一定程度地通过这些民间调调保存了下来。沈镜白还说,他不仅从老人那里受到启发,还得到了很多第一手的珍贵资料。
由此他告诫陈木年,不要因为是一个临时工就有什么情绪,苦其心智、劳其筋骨是必要的,甚至要看作天赐的。不能因为工作环境不好,就以为周围一无是处,很可能就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收获。民间有高人啊!
陈木年左看右看许老头,不像高人。这样的老头,在城市十有八九也就扫扫马路,在农村,就去溜墙根儿了,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等死。别的干不了。许老头在花房挺合适,闷声不吭地摆弄一下花草,半天不抬一下眼皮,弄不死花,也累不着人。他看着许老头看了一根烟的时间,没看出什么名堂,就决定什么时候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多聊几句。
饭是两天以后吃的。这两天一直都忙,忙着摆花。真让陈木年他们说着了,还真又摆了第三次。有点儿过分,谁都想不到领导竟然就无聊到这种地步。但是没办法,这回是另一个领导下的旨,换了重摆。他们把花搬回花房,又搬了一些回来,摆完了,老周请示处长,处长再请示领导,两个领导都下了楼,勉强通过。大家无话可说,这花有一半就是原来的花,原封不动地摆过来再搬回去,再搬过来再搬回去。只有这么多花了。摆法都没怎么变,但是领导满意了。这就好。为这几盆花,他们折腾了差不多四天。大林找老周诉苦,老周说,别找我,按领导说的办。不摆花,反正还要干别的,其他的活儿更重,捡了便宜还叫。这就没有许老头总结得好:“不重摆这东西,就要重摆别的。不然时间怎么打发。”陈木年倒是想,幸亏庆祝的大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要不,没准儿还有领导站出来说话,让来第四遍。
第三天中午终于摆完了,陈木年请许老头吃饭。有点儿熟了,请吃饭开得了口了。之前几天不行,陈木年有想法,又觉得不妥,冒冒失失地请,有刻意巴结和图谋不轨的嫌疑。许老头还愣了一下,竟然有人请他吃饭,他说都十几年没这待遇了。不吃。
陈木年说:“许老师,你看,我一个光棍儿,回去也得吃食堂,您就当陪我吃一顿。”
“这样,要陪算你陪我的,我请。”
“许老师,您得让我尊老,您也得爱幼啊!这样的机会总得给我吧。”
许老头后来妥协了,但必须他点饭菜。陈木年说没问题,跟着许老头走。进了小饭馆云集的那条巷子,饭馆里坐满了学生和社会上的人。许老头把他领进了一家店面寒碜的包子铺,陈木年不进,许老头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吃。陈木年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
陈木年其实对这家包子店很熟,老板什么的都认识。早饭晚饭经常在这里吃。水煎包子、豆腐卷子、稀饭、辣汤,外加一碟辣椒和小咸菜。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吃铺子,早晚的客人还行,简单便宜,中午就没什么人了,都去吃四碟八碗的大餐了。现在铺子里就三个人,他们俩,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看样子是从农村考上来的,还穿着千层底的黑布鞋。老板也认识许老头,拿着抹布在桌子上舞了一圈,说:“许老师,老规矩?”
“老规矩。再加五个包子,一碗辣汤。”
煎包子的平底大锅在铺子外面,老板叫着来了,包子先到,接着是辣汤。所谓的老规矩,是四个包子和一碗辣汤。另外的五个包子和一碗辣汤是陈木年的。陈木年一看吓坏了,五个包子!这东西一个个又大又圆,饿极了也不过吃四个,许老头竟然给他要了五个。
“吃不完啊,许老师。”
“吃得完。我这糟老头子都吃四个,你个小年轻的,吃不了五个?怕不够呢。”
陈木年又吃惊了,许老头干干瘦瘦的,竟能吃四个包子。他能吃下四个,我就能吃五个。耗上了。那学生吃完了,付账时发现缺了三毛钱,脸一下子红到脖子。许老头头也没回,对老板说:“算我的。”那学生尴尬得都不知道说谢谢了。许老头摆摆手让他走,然后问陈木年:“喜欢水煎包子和辣汤?”
“挺喜欢的。从小就吃。”水煎包子和辣汤是当地的特色小吃,虽然名气不大,但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其他地方没有。陈木年在外面转了一圈,都没见过哪个地方也有这东西。
“哦,你是本地的。”许老头说,“我也喜欢。三天吃不着,心就慌。就为了这点儿东西,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许老师不是本地人?口音都听不出来了。”
“南京的。四十年了,一口弯弯曲曲的洋话也给你拉直了,何况还是南京话。”
“您就为这个留下了?”陈木年指着水煎包子和辣汤。
“就这个。”许老头呵呵地笑,“当然,还有老婆。人嘛,不就食和色两件事吗?大英雄都过不了这关,我小英雄都不是。”
陈木年也笑了:“原来许老师被师母拖累了。师母是个大美人吧。”
“不,是我拖累她。她还行吧,呵呵,看着能吃下饭。”
“有机会拜访一下师母。”
“她身体不太好。不说这个,吃包子吃包子。人是越活越简单了,越来越在乎这点儿口腹的乐趣了。”
陈木年就不再问。两人继续吃,许老头果然吃下了四个包子。陈木年硬塞,成功地把五个吃了下去。吃完了,许老头说坐着歇歇。也不说话,盯着门外看,来往的行人经过门前,太阳很好,所有的影子都是短的。陈木年看到许老师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松动了,一条接一条地舒展开来,如沐春风一般,不知在想什么好事。陈木年忍不住又问:“许老师,您为什么要来这?”
“陈年往事了,呵呵,说它干啥。”许老头回过神来,接着就站起来,要走,“我都想不起来了。”
陈木年也赶紧站起来,掏钱包准备付钱。许老头摆摆手,说付过了。陈木年没明白。老板乐呵呵地说,许老师一年放这里一笔钱,每次吃完了直接从钱里扣,用光了再放一笔,老顾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