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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579 字 1个月前

“然后呢?”金小异问。

然后我就被抓起来了,在南京关了一天,就被带回来了。坐了一趟免费车。

“怕不怕?”

怕,当然怕。没杀人我也怕,就是一个清白的人被警察盯上,也让你发毛啊!只是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以这个罪名来拘捕我。我跟他们说,我没杀人,你们为什么抓我?

警察说:“有人报告你杀了人,畏罪潜逃已经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我知道了。就是水门桥上的那桩虚构的杀人事件。我在车里和他们争辩,说那是闹着玩的,根本没有的事,只是为了向家里要钱,你们看我在外面旅行了一圈刚回来呢。

“别嚷嚷,有话回局里说!”

金小异说:“他们怎么知道的?”

我爸主动告发的。

我爸妈不是那种喜欢来事的人,多少年都谨小慎微地过日子。那夜里吓瘫以后,后半夜在**坐到了天亮,不知道该怎么办。儿子杀人了。他们认定我已经杀了人。开始他们还相互埋怨,没有提供一个明确的地方让我去投奔,否则就可以及时得到我的消息。他们觉得我一个人在外面逃难,人生地不熟,还要担惊受怕,真不知道我的日子怎么过。而且,现在年纪轻轻,这样逃,哪天是个头。担心我出问题。他们也紧张,此后的几天我爸连三轮车也不蹬了,怕人看出来他儿子杀了人。明知道额头上没有标记,还是害怕。我妈也是,连着三天没出去买菜。两个人就窝在家里,蓬头垢面地坐着,大眼瞪小眼。“杀人”这两个字简直像每天早起的闹铃一样,时刻在他们脑袋里面响。他们觉得走路都跟平常不一样,整个人都变了,反正是不一样了。

除了因为我而恐惧,过两天他们接着因为法律而恐惧。我爸妈都是小民,一辈子干过最血腥的事就是杀鸡。像我爸,蹬三轮车从来不闯红灯,不骑反道,规定不能行驶的道路绝对不会冲进去,定期缴纳税金,就连淮海路上一个地头蛇每年搜刮的非法保护费,他也保质保量地完成。儿子杀人,这是犯法的事儿,事儿大了。他们老觉得家里不安全,早就有很多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我家,觉得在黑暗里,有人拿掉了大盖帽,脱掉了制服,把手枪和手铐藏在口袋里,他们不急于行动,而是就这么看,看他们到底会把杀人的事掩藏到什么时候。法律那是多大的一个东西啊!我爸妈难以形容地恐惧,甚至比儿子杀人本身还要恐惧。一听到警笛响,整个人都会从**掉下来,救护车声音也能让他们心惊肉跳。他们又想得到我的消息,就看电视上的新闻。一有犯事的,他们连呼吸都停住了,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又不放心。每次都没有看到我,他们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把心悬得更高。按我妈后来说的,他们都不知道是希望能在电视里看到我好,还是看不到我好。他们的胆子几乎要给一惊一乍的折腾弄碎了。

一周过去,爸妈终于扛不住了,再不说出来他们可能会活活把自己整死。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报案。我爸说,国家这么大,能逃到哪儿呢?在哪儿都会被抓住。我妈说,抓住了是不是判得更重?我爸说,当然,自首还能争取宽大处理。还有,木年的研究生怎么办?争取宽大处理了,学校应该能网开一面吧,以后让他继续念书。他们把能想到的都列出来,觉得差不多了,我爸就去了派出所。

他把我描述的杀人经过按照他的记忆力和表达重新叙述一遍,大体上说清楚了。告诉警察,我已经逃跑了,但是现在他代我主动自首,希望政府能宽大处理。警察说好,尽量宽大处理。

我爸说:“不能尽量,一定要宽大处理。”

警察说:“那好,一定宽大处理。”

出了派出所,我爸扭着麻花又跑回来:“还有,还有,警察同志!”

“还有什么?”

“还有,我已经代我儿子自首了。你们也得帮我一个忙。”

“说。”

“别跟我儿子的学校说,他马上毕业了,已经保送研究生了。千万得把这研究生保住。”

“我们尽量吧。”

“不是尽量,是一定要!我儿子的前途不能就这样毁了。”

警察说:“好。一定保密。”

我爸觉得踏实了,回到家端起饭就吃,他已经一周没正经地吃几个米粒了,一边吃一边对我妈说:“保住了,保住了。我们儿子保住了。我们儿子的研究生也保住了。”笃定的神态让我妈以为,事情这样就可以结束了。

我爸前脚走,派出所后脚就把这事报到了局里,跟着就派人到学校去调查我的情况。学校提供的情况没什么大问题,从宿舍里了解到我好多天不在,给他提供了一个佐证。他们一边在水门桥附近的运河里打捞,一边四处联络各地的兄弟单位,请求协助搜捕犯罪嫌疑人。学校里开始还比较隐秘,几天过后就变得公开,不知谁传出来的,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在水门桥上杀了人,现在畏罪潜逃。

我被带回来时,案情的疑点已经越来越大,很多人对案子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为此他们找了我爸妈三次,以证明事情的真实性。通过调查,本城最近一个月内没有任何人失踪,也没听说有外地人在这里找不到下落。另外,他们一直在运河里打捞,以水门桥为起点,往下游打捞了十公里,只找到几只死狗死猫和一些瓶瓶罐罐。我爸妈只能转述,他们也辨不清真假。所以我被带回来后,直接去了审讯室。他们让我回忆当时的情况,我直截了当地说,只借了个火,点上烟就走了,那个人的脸甚至都没看清。我没杀人。

“也就是说,”一个警察站起来,“杀人事件是你编造的?”

“是。我就是想从父亲那里拿到一点儿钱。”

“真没杀?”

“没杀。”

“真的没杀?”

“没杀。”

“没杀人你他妈的为什么说杀了?”

“我已经说了,我想出去走走,想从父亲那里拿一点儿钱。”

几乎所有的审讯都是这个程序。先是让我回忆,然后审问,结果相同。不同在于,以后就不再打了。第二次学校和系里的领导,还有沈镜白老师和我爸妈都来了。他们分别由警务人员陪同着,变相地审问我。我的回答都一样。

案子就这么悬着,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人,但也没有证据证明我一定没杀人。后来他们怀疑我有精神和心理问题,就找了心理医生给我检查。检查的结果完全正常,医生对他们说:“比正常人还正常。”大家都没辙了,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学校为了维护自身的声誉,也要求早点儿放人。这件事已经闹到举城皆知了。公安局也想早点儿放,没理由地关着一个大学生不是个事儿,他们也顶不住舆论的压力。我就被放出来了。

学校对我的处理决定让我始料不及。据说主要压力来自省教委。省教委对此也很重视,认为是我们大学教育存在漏洞的明证,并且面向全省高校发文,要从“陈木年虚构杀人事件”中吸取教训,及早做好大学生心理健康咨询和治疗工作。文中的锋芒所向,让我们学校很没面子,领导很火,为了挽回一点儿面子,几个人一拍桌子,处理决定就下来了:

留校察看。剥夺保研的资格。毕业证和学位证暂不发放,视其反省和改正情况再行决定。

“就这样。”我对金小异说,“你看,我现在是典型的三无人员。”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学校里?到社会上,随便干点儿什么一个月也挣八百块钱了。”

沈老师希望我能留在学校里,坚持看书思考,以后有机会继续念他的研究生。要不是沈老师,我早就走了。文凭这个东西,你看重它,它就有用,不看重,就是一张废纸。沈镜白老师是我在这学校里唯一敬重的先生,他希望我能摒除杂念和纷扰,潜心做点儿学问,他觉得我的资质还不错。而且,在学校对我的处理上,沈老师也做了相当多的工作,否则,我极有可能被开除,那样毕业证和学位证就永远没有希望了。我爸妈也赞同沈老师的意见,他们都很敬重沈老师。我爸甚至还用了一句不知什么时候学来的话教育我:“士为知己者死。”他说你看,沈老师跟咱们没亲没故,对你没偏见,和过去一样好,帮了这么大的忙,还指导你看书做学问,将来还要留你做研究生,别说让你留在学校做个临时工,就是脑袋掉了,也应该!士为知己者死嘛!

我就这么留下了,漫无边际地等着学校对我两证的解禁。

“什么时候能解禁?”

“领导高兴的时候。”

可是,领导什么时候会高兴呢?